說到被人忘記,叫我聯想到一個多產作家張資平,張本來是創造社主要成員,早期的《苔莉》、《飛絮》,應該說是優秀的,然而後來專寫所謂的“三角戀愛”,不斷地寫,越寫越濫,最後隻好從文壇上消失。孫先生的被人忘記,除了和他在上世紀30年代前期就擱筆從政有關,也與其編著本來就沒有多少影響有關。
1952年5月,學校裏開始思想改造運動,9月進入運動的最後階段忠誠老實運動,每個人都要交代曆史,孫先生在係裏的學習小組會上交代了他的曆史。原來,他1934年到了南京,在新成立的“國立編譯館”任專職編譯。那時候南京已經有一個孫科係的中山文化教育館,編譯了一批各國哲學社會科學名著,這個“國立編譯館”要編譯的,卻是宣揚法西斯主義的政治書籍,成立伊始,出版的第一本書居然就是希特勒的《我的奮鬥》!孫先生在那裏編譯的是什麼書,他沒有說,倒是比較詳細地說了他參加複興社的事。複興社又叫藍衣社,蔣的嫡係軍人裏麵的法西斯分子組織的。其實蔣的法西斯色彩已經夠濃了,他的暗殺政治不是法西斯又是什麼?他的嫡係以黃埔軍校出身的為骨幹,這群人不稱蔣為“委員長”而稱“校長”,以表示其中的血緣關係“二百年黃埔天下”,天命攸歸,江山已坐穩。如今這些以少壯派自居的法西斯分子卻要來了藍衣社,在中國推進他們所認為的正宗的法西斯主義,很有抱負,不然,不會吸收又是文人又是教授的孫先生參加。孫先生的參加,自然也有他的抱負。據他說,這是個秘密組織(但應該又是“合法”的),每星期六下午,要到玄武湖雇個小艇,劃到湖心去開小組會,神秘兮兮的。大概就因為表現積極,抗戰開始,孫先生就到陸軍大學成都分校擔任主任政治教官。
重慶談判時,毛澤東曾分別訪問一些故舊,其中有黎錦暉,章士釗等人,也有孫先生。毛澤東在和黎錦暉見麵時,說:你還在搞那些“毛毛雨”,“桃花江”什麼的嗎?那些肉麻的東西,不要搞了,要搞一些讓人民唱了意氣風發的歌(大意)黎錦暉表示感謝,隨後就為郭沫若的劇本“棠棣之歌”譜了一支插曲。和章士釗見麵時,毛澤東問他和蔣談判很吃力,怕難有結果,章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毛澤東對章表示感謝。當時確有傳聞蔣想扣留毛澤東,讓他當個空頭行政院長,以蔣一貫的流氓作風,不是不可能的。和孫先生見麵,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孫滔滔不絕地宣傳共產主義怎樣的“不適合中國國情”,滔滔不絕地要共產黨放棄“作亂”。毛澤東的《沁園春》在報上發表,引起震動,孫和了一首:“大好河山,昨方雨歇,今又風飄。痛鯨波洶湧,雷奔電掣;狼煙突起,石爛山焦,血戰八年,屍填巨野,百代奇仇一旦銷。應記取,我炎黃神胄,原是天驕。男兒報國方遙,且莫把孤忠雪樣消,看樓蘭不斬,毋還傳介,胡焰又熾,正賴班超。滿目瘡痍,遍地荊棘,國本何能再動搖!君且往,早回頭是岸,勿待明朝。”格調甚卑,幾乎不足就詞論詞,那反共反蘇(“胡焰”指蘇聯進軍我國東北,消滅關東軍)的勁頭,不知春秋,可笑亦可悲。這首詞很快傳開,有些同事想寫批判文章,那時我和王石波兄是校報主編,石波兄讓我去請示李達校長,李校長告訴我:新中國一成立,孫就寫信向毛主席祝賀,毛主席說:他又反對我,又給我寫信,但毛主席很念舊,1920年孫在第一師範任教,是毛主席的老師之一。毛主席認為讓他教書還是可以的,要李校長安排。“但是他實在不能教書了,就讓他這樣吧,幫助還是要幫助他,寫文章批判就不必了。”因此,除了學習小組會上對他提意見之外,沒有公開發表批判文章,他的檢討總是避實就虛,空話太多,運動結束時,是僅有的四位檢查沒有在群眾中通過的教師之一。
上海那個雜誌上的那篇文章,略去了孫先生和毛澤東重慶對話的基本內容,略去孫的那首和毛澤東《沁園春》詞,突出了毛澤東當時寫給孫的複信,信中表示感謝他提意見,將考慮他的意見(大政治家風範),引用了孫先生建國後寫的歌頌毛澤東的白話詩,給人的印象自然就是: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忘記他?為什麼建國以來孫先生沒有發表任何著作?沒有參加任何政治和學術活動?事實上,新時代對孫先生並沒有忘記,去世以前,他一直享受高級知識分子生活待遇,反右運動也沒有觸及他,他可以說是安度晚年了。
我常想,中國知識分子立身處世,一定要看清楚曆史發展的走向,一定要經得起曆史發展必然帶來的嚴酷考驗,不然,就會像孫先生這樣,到頭來弄得進退失據,讓人有不該被忘記而終於不免被忘記的遺憾。但我也以為,完全忘記也是不可能的,從孫先生的一生行止,不是可以得到某些啟示嗎?當然,這隻限於知道或至少比較知道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