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20.向老舍先生約稿
第一次見到老舍先生,是在1944年秋天。那年春季,日寇要打通大陸走廊,蔣的大本營製訂了個“0計劃”,決定放棄豫、鄂、湘、桂,桂林開始大疏散。荃麟、葛琴,駱賓基和我先後逃難到重慶,和年初來重慶的紺弩一起住進文協(全名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新建的作家宿舍,這個宿舍不過是四間草屋,都是文協費很大力氣建起來的。一天,住在鄉下的老舍先生來看我們,穿著一件醬色長袍,腳上是一雙布鞋。在亂哄哄的重慶,真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人。我們幾個都是從東南一帶(江蘇、安徽、浙江、福建)一路停停走走,最後來到重慶的,老舍先生說,算起來他來得最遠,是從北平、漢口來的,大家都是間關千裏,在炮火中奔波了好幾年。老舍先生幽默地說:文協建這幾間草屋,可真有點太平觀念,本來是想讓一些朋友有個安靜的地方寫東西,沒想到都成了你們這幾位從桂老舍
林疏散來的朋友的招待所。可真是出人意料的雙重作用了。
文協在漢口成立時,大後方的政治環境至少從表麵上看還是比較好的,漢口淪陷後,遷到成為“陪都”的重慶,情況越來越壞,蔣黨幾乎沒有他們自己的作家,但又不能不讓文協存在,老舍先生這樣的大作家,他們是不敢冒犯的。可以說,沒有老舍先生,文協的處境會要困難得多。
有幸見到心儀已久的老舍先生,他那叫人如對光風霽月的風度,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初讀他的作品,是12歲進初中一年級時,學校圖書室很有些新文學作品,記得最先讀的是《二馬》,《趙子曰》,《老張的哲學》。可惜他住在鄉下,在重慶的那一年,竟無緣親炙。
再次見到老舍先生,已是1949年秋末冬初,他剛從美國回來。我在報社工作,得知他已回國,報社要我去向他約稿,希望能給我們寫個長篇連載。我馬上趕到北京飯店去見老舍先生,那是他回國的第三天了。看樣子,他比前胖些,才回來,顯得很興奮,一開始他就對我說:“昨天,周總理看我來了。”我注意到桌上擺著一套精致的圖章,大約三十來個,罩在一個玻璃罩裏,他告訴我:是朋友送的,想必是表示接風的禮品了。他談了一些在美國和返國途中的見聞,對於經過香港時受到的勒索特別厭惡:“好臭的香港!”我告訴他,這是海關人員把你當成發財回來的“金山客”了,照例如此。談到在美國的我國文藝界人士,他談到王濟遠(我記得,30年代初,王在畫壇的名氣僅在徐、劉之下),打開旅行衣箱,拿出幾張王用墨筆描的古代山水畫局部圖,有一張(李成作的詩)畫中的月下人物,身後有淡淡的人影,“你看,不能說中國畫不講光和影。”他饒有興味地說。我提出要求他給我們寫個長篇連載,他告訴我暫時不會寫長篇,正在想寫一個以北平民間藝人生活為題材的劇本,這當然也是十分難得的,我請他一定給我們,他同意了。
我告訴他,我正在鍾敬文先生的幫助下編一個《民間文藝》周刊,知道他對北平的民間文學是熱愛而且很有研究的,希望給予支持,他很高興地答允了。
他在廼茲府胡同買了房子,代價好像是三百多疋龍頭細布(那時用龍頭細布、富強粉、煤三種物資的市價作為代表幣值的“折實單位”。)那地方在市中心,靠近紫禁城,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他告訴我:廼茲府是“奶子府”的雅稱,清代皇室從民間征用的奶媽就住在這條胡同裏,北京有好多胡同都有雅稱,高義伯胡同原來叫“狗尾(北京讀作“移”)巴”胡同,聽他這麼說,我禁不住想:要是有機會聽他講北京掌故,該多有趣。房子相當大,有個很寬敞的庭院,南屋自成一個小院落,他說可以用來做客房,院子右邊有高高低低三層花架,幾十盆菊花開得正歡。北屋正廳布置雅致,最難得的是右邊有個小門,通向一個小小套院,一間小小書房外加一個小小天井,書房掛著查初白寫的橫披,寫的什麼齋三個大字現在記不清了,小門旁放著一隻大單人半舊沙發,用來招待客人,他告訴我:“周總理來,我就請他在這裏坐。”
他讓我們報連載的就是那部寫國民黨統治時期北平曲藝藝人生活的《方珍珠》,給女主角起這麼個名字他很得意,“珍珠是圓的,她是性格可顯方的,有棱角。”原來,自打他從美國回來,民間曲藝藝人就絡繹不絕地來拜訪他,他和這些藝人的關係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魚水關係”,回來後第一部作品寫曲藝藝人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