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19.記陳敬容
天寒翠袖薄,
日暮倚修竹。
每次,走進敬容大姐的簡樸居室,總要想起這兩句杜詩。當然,並沒有和杜詩中的空穀幽居類比的意思,隻是由主人的品格——詩的和人的品格引起的自然的聯想。即使對於男性,這種簡樸也有些過分。這是一棟北京常見的居民樓底層的一間20多平米住房,東北兩向各有個玻璃窗,書桌安放在東北角上,靠東牆是兩個不大的書櫥,西牆近門邊有兩隻木沙發(這種早已過時的沙發我僅在八十老翁羅念生先生家裏看見過),東南角靠牆是一個小衣櫥,就是它也沒有帶一點閨閣氣,連作為衣櫥附件的櫥門上嵌的穿衣鏡都沒有,單人床緊挨沙發橫放在西牆和書桌之間,靠北牆窗邊空地上堆滿報紙、雜誌和書籍,四壁空蕩蕩地連一幅畫也沒有掛。怎樣理解這苛刻的陳敬容
簡樸呢?一種心智的潔癖,一種和世俗的趣味之間保持了很久的主人認為十分必要的距離。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的她,似乎隻是不得已而不能不有一個工作和休息的場所,如果可能,甚至會連這些都不想要的吧。
早年讀她的詩,驚奇於她那不同於一般女性的獨特。她比我大三歲,1935年就開始在《文學季刊》、《水星》等重要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那時我正在第三次讀初中一年級(因為總是“不安本分”)。1981年編印的《陳敬容選集》,這一時期的作品收得很少,但還保留著那一首令人難忘的《十月》,在這首詩裏我們讀到的是“紙戀”,“風竹”的“切切”,是“古幽靈之穴”,是“有誰在竹筏上”,“撫著橫笛”,“吹山頭白雪如皓月”,而這竟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寫的!誰能說得清這種飄逸,淡雅所顯示的心靈的自我超越是從哪裏來的?這種瀟灑和高潔,對一個少女是不是有些不協調?什麼嬌癡呀,羞怯呀,溫馨的夢呀……離她竟都那麼遠!這六行小詩想告訴我們什麼?也許很多,也許什麼都不想告訴,隻是無意中的一次展示,展示一個獨立的人最根本的權利:不同於他人的自我。當時,作者是否知道:隻有這種“不同”的展示,才能在人與人之間得到最重要的“相同”:對人的尊嚴的依賴和崇奉。我想,她是知道的。
如今,重讀她的作品,總是使我想起那首寫於1939年春末的《致白丁香》:“白丁香,我獨愛你明淨的/瑩白,有如閃光的思維。”四十多年來,她一直為維護這瑩白,明淨,和閃光的思維而努力。應該說,在這一點上,她是完成了她自己的。當年,正是所謂多夢年華的她,詩裏寫的卻是冷夢,孤獨,寂寞(《夜客》,1935),“三兩粒燈火”和“淡薄的記憶”(《車上》,1935),這種獨特的心智愛好是不是由於早熟?而她卻是像所有的少女一樣單純的,但是能夠正如詩對一個詩人所要求的那樣,把現實世界和自己的抒情世界融和起來,“在透明的清波裏/諦聽自己寂寞的足音”(《黃》,1936),“我愛單色紙筆,單色衣履,/我愛單色的和寥落的生”(《斷章》,1937),“讓幻想帶著離奇的幽香/在屋角撲搖著翅膀——/搖出夜:白的月/藍色的安息”(《哲人與貓》,1937),讀這些詩,我們能夠知道,從那時起她已經開始執拗地追求自我完善了。這有必要吧,很必要。必須記住,她才從遙遠的西南方一個小縣城,來到一個北方大都市,繁華對她沒有絲毫誘惑,她正專心致誌於建造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個少女跨進人生之旅的悠長旅途時,如果沒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或者把自己的精神世界依附於另外一個人,她就消失了,就沒有了一切,對於她來說,是首先會沒有了詩。她付出了代價,獲得了自我。
詩人沒有向我們展示第一次個人感情生活記錄。可以想象,一定有發自敏感內心的對愛情的獨到理解,以及由於過分相信幻想而不免幼稚的初戀少女最動人的傾訴。那是一次絕不能簡單地歸結為不幸或幸福的經曆,卻好像是一次無可回避的痛苦試驗,就像巴爾紮克說的,有些事情是能夠使一個天真少女頃刻間成熟起來的。她不再把無知和善良混合在一起。隨後,抗日戰爭爆發,她回到家鄉,在成都參加戰時文學活動。孤獨而高傲,充滿信心:“而我的窗/開向黑夜,開向無窮的星空”(《窗》,1939)。無窮星空的璀璨,仿佛在迫使黑夜變成充滿希望的黎明。
北平三年,初露頭角的她,還不能說真正進入文學生活,但已不可能有其他選擇。她已發現:離開文學,生命將失去內容。作為女性,她必須有所抉擇。但在藝術與愛情之間要保持平衡是那樣艱難。艾莎多拉·鄧肯曾慨歎:“我的生活隻有兩個契機——愛情和藝術——而愛情常常毀滅藝術;藝術的迫切要求又常常給愛情帶來悲劇的結局。兩者不能協調,總是不斷地鬥爭著。”(《我的生活》)。但她的最初的感情曆險性質似乎沒有這麼嚴重,她的高潔的性格決定了她不會陷入太深。終她的一生,她表明她比鄧肯強。雖然她畢竟是女性,而她希望得到的補償仍然是心靈上的,甚至仍然帶有幻想色彩,她不能不暫時屈從於現實做一個家庭主婦。
詩人的精神品質,通常我們稱之為心中靈秀之氣的那種無形的力量,從事藝術創造的人不會缺少的自由意誌,和那已經成為生命血肉的一部分的文學親緣,不可能使她安於平庸瑣屑的家務。“我想起一些睡去的耳,/一些遺忘的眼睛,/永永地沉默——永永地/安息於絕望的砂塵”(《安息》,1942)。“誰在微笑嗬,誰在幽咽——/誰,高高地投擲/一串滴血的/碎裂的心……”(《回聲》,1943)應該說,在中國新文學裏,這是一個女詩人唱出的最有力,最人性的呼喊。要讓擁有這樣的品格、意誌和力量的詩人消沉於世俗的平庸,是不可能的。
“我在你們的悲歡裏浸漬而抽芽,/而開出一樹繁茂的花,/我紙上有一片五月的年輕的太陽,/當暗夜懸滿憂鬱的黑紗”(《創造》,1943),“我是歌唱的鳥或沉默的魚,/光和暗都給我雕鏤花紋;/有時是一片無心的流泉,/映照出多幻的雲天”(《映照》,1944),詩人從枯燥的氛圍,灰色的空間,敏捷地捕捉生活的詩的意蘊,並以手中的采筆作出詩的闡釋:詩人對生命價值的領悟過程,怎樣發現並努力把握生命要素,怎樣推敲,琢磨,調整生命的存在狀態。接著的下一步應該是行動。
她行動了,勇敢而且認真。消極因素被轉化為複活創造力的積極因素。她不能不投入行動:“聽那呼喚……近了,那呼喚,/聽我,聽我,我要走!”(《風夜》,1942)她已忍受得太久,1935年的第一次遠征有太多熱情少女的羅曼蒂克,1945年的這一次從荒涼的西北(某種程度的心的荒涼和生活環境的荒涼)奔向戰時文化中心重慶的行動顯示的是她的成熟。“海,洶湧的大海,/我聽到你召喚的濤聲——/一切江河一切溪流,莫不向著你奔騰;/但它們仍將是水,它們屬於/你,也屬於自身。”(《水和海》,1944)生活裏再次出現被認為是不可避免的波折,但她已經開始成熟了。人必須首先找到自己,然後才能在這個世界上找到確切的位置。所有的娜拉都一樣。
這段小小的插曲更能凸現她的成熟:這時她和她的詩友D有過短促的寧靜而溫馨的感情生活,短促是她自己造成的,勇敢和認真使成熟的少婦告別寧靜和溫馨,本來,她是可以把它營造得讓人忘記一切的。她不再需要小天地了。
明淨的瑩白趨向飽和、凝重,思維放射出更多棱麵的光芒。自由是她自己給的,因而更可珍貴:“我從疲乏的肩上/卸下艱難的負荷,/屈辱、苦役、/和幾個囚獄的寒冬……”(《飛鳥》,1945)在這個自由裏有真正的女性的尊嚴,她警惕地保護著它:“因為春剛來到,/而冬還沒有去遠,人們焦急地在等待/那春天的第一道閃電!”(《旗手和閃電》,1945)希望在向她走近,已不是渺茫的憧憬,她站在廣闊的天空下,廣闊的大地給她力量:“每一粒細塵都向空探首,/領受你,自然母親,偉大的情人/你永恒的愛的偎摟。”(《展望》,1945)“雨嗬,灑給我你那些/晶圓晶圓的水珠!/它們永含著無數/幼小的青色的春天;/將會給我肅穆的心/植上些溫暖的青色火焰。”(《燭火燃照之夜》,1945)永恒的愛,這報答她的永恒的虔誠的繆斯的賜予,這是信念,永恒不變的信念,沒有它,就算是細塵,也早已不存在。人生之旅的第二次遠征,她擁有的還是這顆肅穆的心,那是屈辱、苦役、幾個囚獄的冬天一再冶煉過的。她要尋求的不是什麼“依托”或所謂的“跳板”之類的機遇,屬於俗物們人生商業觀念的實現。她要的是一個世界,藝術創造的真、善、美的世界:“在那裏一切聲音同顏色/交織成肅穆和明豔。”(《野火》,1945)她祝願這個世界“溫柔地伸延/向邊沿外的邊沿”(《邊沿外的邊沿》,1945)。
被壓抑的創造力作出猛烈的反彈,信念又一次成為行動,她用全生命撲向艱苦的藝術創造,展開在麵前的漫長道路,需要有更多的毅力鞭策自己走下去:“不開花的樹枝/有比花更美的戰栗:/……假若熱情化灰——/你說,我將怎麼樣!/想想吧,我便是那火/還得多少次燃燒,歸向死亡?”(《不開花的樹枝》,1945)戰栗中的燃燒,是的,詩人就這樣支付她的生命。“永遠地飛行,永遠地追尋,/你的翅膀日益輕盈:/而你的希望/一天比一天更新。”(《追尋》,1945)其有些沉重,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有些過於肅穆。探索和追求,不能不在沉重和肅穆之中反複進行,有苦惱,也有喜悅,但沒有滿足。“我厭倦今日,/厭倦剛剛逝去的瞬間——/甚至連我的焦渴我也要厭倦,/假若它已不夠新鮮。”(《新鮮的焦渴》,1945)一個真正的詩人對自己提出的最苛刻的要求,必然帶來這種焦渴。世俗的苦役,詩人的極樂。“我快樂地從可見的/時空的距離,/去探尋那唯一的/通向美好的方向。”(《友情和距離》,1945)通向美好的方向可以有許多個,但每一個詩人隻有一個。詩人必須從時空距離(我想由於不同的氣質,不同的素養形成不同的個性,這裏指的應是心靈的時空距離)中確定屬於他自己的方向。“思憶,惆悵,感傷……/全行過了,最後是沉默/帶給我迫切的創造的熱情!”(《流溢》,1945)一次掃蕩失誤留下的遺憾之後的複歸。獻身於藝術創造的決心更加堅定了:“在那戰栗的弦上/閃光的箭掠去了——/急劇地送來/一聲最輕脆的音響”。(《弦與箭》,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