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上半年從西北到重慶和重慶初期的豐收表明,回到文藝界對她有魚歸大海的重要意義。恩格斯曾說,如果晚年的費爾巴赫不是住在閉塞的小城市,而是住在文化中心城市,成就會大一些(大意)。孤身獨處對一個現代詩人顯然更不合適。抗日戰爭結束前夕,新的時代即將來臨,舊的時代卻不願退下去,一種充滿信心的期待激勵著她:“大地嗬,/我將生命之歡欣/獻予你堅實的沉默。”(《雨季》,1945)在戰鬥的人群中,她從新的角度進行感受與思考。
重慶一年作為她的文學活動的複歸期,具有高歌猛進的氣勢。1946年6月她到了上海,從此開始文學活動的第一個高峰期,結束了初期文學活動,創作和翻譯都得到豐收。她參加了今天被稱作“九葉派”的詩人們的詩刊《中國新詩》和《森林詩叢》,翻譯了雨果的《巴黎聖母院》和不少波特萊爾等詩人的作品,成為受注目的詩人和翻譯家。
這時,她有了一次新的感情生活。《選集》裏有一首(僅有的一首)情詩,可以相信是詩人自己嚴格挑選保留下來的。這是一首難得的、典雅的充滿柔情的好詩,這裏是它的最後一節:“我們手握著手,心靠著心;/溪水默默地向我們傾聽;/當一隻青蛙在草間跳躍,我仿佛看見大地在著眼睛。”(《雨後》,1946)S是一位有很高素養的作家,翻譯家,而且是一位革命者。作於1946年的《聖者》,可以說是她對所有的革命者同時也是對S的讚美:“哦,你嗬,遠遠地離開歡樂,/用痛苦釀造不竭的酒漿。”和S親密無間的十五年是幸福的,S給予她的帶動使她更趨成熟,以更熾烈的獻身激情投入更艱苦的藝術追求:“永遠有話要說,有事要做,/每一個終結後麵又一個開始,/一旦如果你忽然停住,/不管願不願,那就是死。”(《邏輯病者的玄天》,1946)文學活動和真誠的曆史使命感聯結在一起了:“我沒有我自己/當我寫著短短的詩/或是長長的信/我想試把睡夢裏/一片陽光的暖意/織進別人的思想裏去。”(《陌生的我》,1947)40年代末的上海,充滿舊政權覆滅前夕的混亂與恐怖,人們心中滋長著新必將戰勝舊的信念,人們“夢著更多的光/而在黑暗中來往”(《放歌》,1948),茁壯的信念在支配人們的行動:“讓一切暴露應有的形態,/去留存歿,該落的落,該開的開,/誰給安排?但都有個終點在那裏等待。”(《夜思》,1947)“我們有我們的廣闊,而你有你的狹隘。”(《夜行》,1948)1949年春,她和S一起到了香港,然後到了那時還叫北平的北京。
上海三年,她留給我們不少優美的詩篇,寫於1946年的《從灰塵中望出去》,對於理解詩人,應該說特別重要:“不可見的刀斧刻下不磨的痕跡,/十載漂流,抹不盡亂離的淚滴;/國情與人情,翻不盡的浪濤,/凋盡了童心,枝枝葉葉/全是悲憤和苦惱。/脫不盡的枷鎖,/唱不完的哀歌,/冷風裏難以想象陽春的煦和;/遙遠的一朝忽然近在咫尺,一轉瞬又是另一個天涯。/望不盡的關山,/落不盡的雲霞。/時和空,深和寬,點和線……/一切在厚重的灰塵下蜷伏——/從灰塵中望出去:一角藍天!”熱望中的迷離,歡樂從辛酸中透出。“永遠追趕,在追趕中迷離”(《矚望》,1946),這不是她的優秀之作,但是重要。重要不完全在於它總結了三十年哀樂,而在於麵對曆史大變革依然保持的詩人最可貴的品質:真誠。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意識到中國大地上將出現一種全新的生活,都在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迎接它的到來,都在嚐試著用自以為最好的方式適應它。她沒有鄭重其事地把自己看作戰士,那種排除了任何個人成分的戰士。當人們爭著說“我們”而恥於說“我”的時候,她卻在低吟身世之感:亂離的淚滴,凋盡的童心,悲憤,苦惱,枷鎖和哀歌。“遙遠的一朝忽然近在咫尺,一轉瞬又是另一個天涯”,誰願意如此坦率地寫出自己可能被認為“複雜”的心態?她沒有用空洞的歡呼掩蓋一個詩人的最豐富的感受。從下麵蜷伏著一切的灰塵中望出去,既然看見的還隻是一角藍天,就不必急於說成無限廣闊的藍天。她選擇了真誠,非常自然的選擇,因為她深信真誠最可貴,這裏麵有真實的“我”,沒有真實的“我”的“我們”,倒是虛幻的。
就這樣,她結束了文學生活的第二個時期、創作的第一個高峰。接著是長達三十年的隱退。最初七年,她又一次離開文學生活,成為一個道道地地的公務員。到北平以後,她自己堅決要求去華北革命大學正定分校學習,一所短期培訓一般幹部的學校。本來,華北革大還有個“三部”,是培訓文藝幹部的。S說,去正定分校是她的不可更改的選擇,難道她要從此放棄文學了?1956年她才回到文藝界,在譯介外國文學的《世界文學》雜誌編輯部工作。原因之一可能是由於她翻譯了風行一時的捷克名記者伏契克的遺作《絞刑架下的報告》。《世界文學》上還發表了她譯的波特萊爾,這在當時可真是少有的新鮮事。我記得,“文革”前十七年,譯介西方現代詩,除此以外,就隻有那本戴望舒譯的《洛爾迦詩抄》了。她好像有好幾年沒有發表作品,《選集》裏有六首1978年以前寫的詩,不知是不是發表過的,更多的多半是寫了而沒有拿出來的吧。流行的民歌體、蘇聯體她大概是寫不出來的,而且最好還是不寫。既然“表現自己”是錯誤的,既然知識分子是“不幹淨”的,那就等一等再看吧,可誰想得到這一等就是三十年。
1960年發生的那一場家庭變故,很難想象有那一位女性會像她那樣堅強冷靜地去對待。西蒙娜·德·伏波瓦認為,女人不是生成的,是變成的,魯迅先生認為女性和母性是天生的,而妻性則是逼成的。相比之下,伏波瓦所說的“變成”就不那麼準確了。“逼”是在多種社會力量的參與下進行的,“變”卻是極其悲慘的自我放逐過程。“變成女人”的說法雖然高妙但不免空泛,具體地說,應該是最終變得隻剩下“妻性”,生長在東方古國的我們對這一點有更清晰的認識。比如說,對一個“妻”的最基本要求之一是必須容忍(甚至鼓勵)男人所有的荒唐行徑。她是我所見到的極少數沒有被“逼”而“變”為妻的超級女性之一,她以自我完善代替自我否定,從而保衛了女性的尊嚴。
十年浩劫中,她被迫離開工作,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撫育兩個女兒,健康開始下降。但是,我們這一輩中的大多數人或許都不能不感謝“一次運動接著一次運動”之後的這次最大的“運動”,這場真正史無前例的以國家、民族、人民的命運為兒戲的最最偉大的政治惡作劇,給予我們的教訓是如此豐富而深刻,以致今天還有人想一筆勾銷它。或許隻能用“物極必反”這類古老公式來解釋,熬過(我筆下寫不出比這更有分量的兩個字了)這場災難之後,我們終於有了一次撥亂反正。
畢竟,人類的良知,曆史的內在活動,到頭來還是使我們走出洞穴,動手打碎堵塞洞口的愚昧和迷信的團塊,長期的窒息居然沒有使我們停止呼吸。我們重新發現生存的權利、發展的權利就在我們自己身上,多麼新鮮的、強烈的個人存在感!對於我們這些五四同齡人,五四曆史使命始終是為我們的心靈供氧的最莊嚴美好的人生理想,足夠使我們在陷入絕境的時候不絕望。荒謬有無窮多的花樣,有識別能力,荒謬就並不可怕,而隻可笑了。“也有過那樣的年代,/生活像陰森的殿堂,/雖則威嚴,然而很矮很矮。”(《隻要是廣闊的世界》,1979)高壓之下就沒有反抗嗎?不對,反抗才符合規律:“而自由的風/無羈的波浪/從空中到地上/時時刻刻在證明/任何名目的奴役/都必須反對。”(《十行》,1981)殘暴者為自己製造的光榮幻象,可以光芒萬丈,在詩人眼中,卻仍然隻不過是“短暫的”(《蟬》,1979)他們可以不可一世地飛揚跋扈,但他們是虛弱的,他們什麼都怕,這說明他們也知道自己幹的是何等邪惡的罪行:“是真理/難道會自己怕自己/難道能夠植根在/怕的土壤裏。”(《這個單純的思想》,1979年初稿,1980年改定)詩人對於“怕”的曆史界定,具有如此嚴密的推理結構,幾乎可以說是已經達到了不可動搖的科學性。正因為這樣,她能夠站在曆史的高度上眺望未來:“誰能說青山外再沒有青山,/藍天外永遠不會出現/另一個藍天!”“一樣的海嗬/一樣的山/你有你的孤傲/我有我的深藍。”(《山和海》,1979)不是用幻想使自己得到片刻的陶醉,而是用新的、人道主義的價值觀回答愚昧和迷信。說詩人更加成熟了,正因為她的這份信心是在一個艱苦的過程中得來的。生存與死亡的抉擇,在於能不能戰鬥:“……嫩芽/突不破泥土/終於就隻好悶死在地下。”(《芽》,1979)她的堅強和她的深刻的理性同樣使人驚喜,她宣稱,如果不能戰鬥“……那麼讓遺忘/療治你一切的創傷吧/既然總也學不會/用眼睛還擊眼睛,用牙齒還擊牙齒”(《盛夏的傳奇》,1980),值得注意的是,在解凍的日子裏她雖然有大歡喜:“偏見的籬笆層層疊疊/一旦從地心/升騰起求真的火焰/山風和海風/呼嘯而來/我們這才發現/層疊的籬笆外麵/楊柳披綠頭發/遍山坡盛開著杜鵑。”(《杜鵑盛開》,1982)在80年代初那個大歡喜的氣氛裏,如果缺少對過去、現在、未來的立體觀察,缺乏可能與不可能的雙向思考,對不斷發展中的現實生活的多層麵觀察,對在流動中融合和分解的精神體係的複雜性的敏感,走向成熟的步子就不可能邁得更大。她並不完全沉溺於天真的歡欣鼓舞,更多的是讓心中那一團求真的烈火烤炙著而陷入沉思:“再過一小會/收音機就會送來/遠遠近近,形形色色的生活/它們會給你帶來歡笑或歎息/也或許,讓你沉默。”(《早晨六點鍾》,1982)如今,生活已證實詩人的警覺不是多餘的。“於是我又能歌唱/並且又在歌唱中/忘記了病痛/忘記了秋天過後/緊接著還有寒冬。”(《秋晨鍛煉》,1981)是的,詩人重新歌唱了,我們又一次接觸到她那明淨的瑩白,閃光的思維,不過詩人唱的已經不是昨天的歌,她寧願以悲憫的長鳴,以一聲悠遠的歎息代替空洞的歡呼:“如今承受著/一半讚賞,一半逗引/對於複雜的世界/忽然生出巨大的悲憫/它收攏尾屏/臨風一聲長鳴。”(《孔雀長鳴》,1982)“溫婉的四月/軟風吹散了/樹木花草/一冬天沉重的記憶/瑩白的羽翼翩翩飛舞/夢幻中漸漸近了/近了,輕輕落在/顫動的心頭/如同一聲歎息。”(《瑩白的羽翼》,1982)多麼寬廣的通感、共識,多麼清越的時代的回聲。詩人真誠的心和廣大人群的聯結,在那沉重的冬天裏不但沒有中斷,而是得到加強,還在加強,“有多少愛,多少恨/就應該有多少閃光的詩”(《爬上去吧》,1979),“丟失的總該有時間成倍地收回,/除非真已丟盡思維的光輝”(《思維的光輝》,1979),“水有源——/有源可不一定都有流/不流的水,終竟會/枯竭或腐朽/在它自己的源頭”(《水與源》,1981),沒有親身經曆過那場大災難的人,很難相信人可以承受如此殘酷的摧殘,更難於相信人還能在如此冷靜的思考後作出如此明確的結論。經過那史無前例的十年,她和她的同輩從生理上說已經衰老了,正如人們常常為之歎息的那樣,“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風華正茂的黃金時代已被浪費掉,可怕的曆史規律和自然規律!然而,詩人是不服老的:“兩代人拋灑的熱血/一代人丟失的青春,/這世界用什麼償付?起來,為的是親手去/奪取,而不是等待——”(《不是等待》,1979)能相信這是六十多歲老人的呼喊嗎?必須相信。“怎能說我們就已經/老去?老去的/是時間,不是我們/我們本該是時間的主人”(《老去的是時間》,1979),“清晨和日午自然有陽光燦爛,/瑰麗的晚霞卻閃現在日暮的天邊”(《答友人》,1979),已近黃昏,但沒有歎息,被稱為“物美價廉,經久耐用”的中國知識分子,大難之後僅以身免,流行的話語卻是“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盡量發揮餘熱”,不是出於一時興奮,而是痛定思痛、深思熟慮後的決斷。當然,心情依然沉重:“……天空淡薄而遙遠/在那後麵/有你刻意埋葬的/記憶中假想的春天。”〔《斷想》(一),1981〕中國知識分子已走向成熟,他們再不會總是把幻想當作現實了,除了少數靠盲從生存的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