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畢竟太善良太單純了,人們利用這些弱點欺騙了她,她遭受了一次又一次慘痛的失敗。值得注意的是,失敗並沒有使她像某些女性那樣走向沉淪(有時,失敗可以成為沉淪的理由)。失敗後的選擇是對人的近乎殘酷的考驗。有些人會像孩子玩沙似的繼續玩弄灰燼;有的人發現自己已經成為溶化了的雪人而無力自拔,索性墮入更深的泥潭。少蘇女士在失敗後作出的選擇是不平凡的,顯示出人性美的光輝,於是有了她和宗岱先生的傳奇性的結合。
四
施恩不是愛,報恩也不是愛,雖然它們完全可以是表達愛的方式。宗岱先生和少蘇女士結合的不平凡,在於既非單純的報恩或攀附,也不是宗岱先生救她於苦海的單純俠義行為的結果,而是有比這更高、更深的內涵。就宗岱先生這方麵說,他並非出於一時的好奇,例如對體現在少蘇女士的出色表演上的粵劇的神秘的美的傾倒;也不是出於對少蘇女士依傍的平民世界的同情、憐憫,他對少蘇女士的愛遠遠超出了世俗觀念,是一種真正的、純真的愛。就少蘇女士說,雖然一再受騙,飽受欺淩和損害,卻依然保持著心靈的純潔,而給予愛情和獲得愛情,在她都意味著一次生死攸關的抗爭;生命意識的深度覺醒。她終於走過去了!這一覺醒的能量是如此之大,以致使她有了以前不敢夢想的雄心:要占有一個遠比她廣大、深邃的世界,這是高舉生命火炬的高歌猛進的愛,她已別無選擇,人生在世,有這樣的一次愛也足夠了。而後來發生的事情證實:這一次感情風暴的起點符合她所希望和要求的價值高度。
在他們結合後的生活裏,兩人之間的期待和召喚如此默契;一個人進入另一個人的世界是如此自然,盡管對她來說,他是一本永遠讀不完的大書,一座太茂密的森林。現在,她已經有充分的可能,從多種明暗光線的變幻下,仔細品味他內心微妙的思緒流露,領略他的巨大魅力了。共同生活的沃土散發出溫暖的永不飄逝的芳香,它所達到的平衡,和諧形成如此動人的節奏,以致終於征服了世俗。她前進得十分自然並雄辯地證明:在共同生活中女性的弱點並不是絕對的,文化水平隻是多種因素中的一種,而且是能動的。無論是愛者還是被愛者,重要的是必須把握對方最根本的價值。從他們的結合中得出的結論隻能是:理想的愛情的品格並不是誰征服誰,而是平等的理解。正因為這樣,他們就能在喧鬧的動亂中,在多難世界和寂寞的家庭生活中,以共同意誌保持了一片小小的心靈的綠洲;愛情能不斷產生新的激情,而沒有被災難摧垮。
不用說,在他們結合之後,少蘇女士,這個從淚河上漂流過來的弱小生命,是沉浸於極大的幸福裏了。因為這幸福不是別人賜予,而是靠自己生命的拚搏爭得的。然而,在那些被稱為“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的歲月裏,他們的幸福不能不和災難結合在一起。沒有多久,宗岱先生就坐了將近三年牢。人們不無驚歎的是:少蘇女士對於這場突來的大禍,卻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她所表現的鎮靜和堅強顯示出人性的美,是一個人走向成熟的標誌。她的決心告別舞台,不是為了去做“教授夫人”,而是為了進入宗岱先生的世界。在這個使她感到過於廣大、深邃的世界麵前她不屑於采取憑女性的直覺利用男人弱點的生物化方式。她要表現出一種意誌,而不隻是一種能力。她那伴隨著智慧而顯現的勇敢和堅貞,決不隻是先天的母性的升華,而是在險惡處境中冶煉出來的人性的結晶。在禍患頻仍的四十年中,她無時不在緩解他的創痛,熨平他的傷痕。她深知,當一個讀書人不得不自動離開自己鍾愛的事業時,那情景是多麼可怕,正像一棵樹知道自己將被連根拔起一樣。於是,她竭盡所能地去培土、灌溉,巴望這棵樹能夠存活下來,重新開花,結果。她,這個虔誠的、謙卑的人間天使,用她單薄的翅膀依衛著他,以便他能呼吸得稍許自如些。她的力量畢竟太微薄了,到“文革”那場摧毀性打擊降臨時,悲劇已近尾聲,她已無能為力了。我們無論誰都能明白,即使用最苛刻的尺度來衡量,她的存在也早已超過普通家庭主婦的平均值了。
五
我總是懷著感激之情來讀少蘇女士寫的這本書,每次讀它我都覺得對人生、對曆史多懂得一點什麼。當然這可能不會是她的本意,她甚至沒有想到要在這本書裏寫下一些她最有興味的事情,而隻是寫下了一些不能不寫下的事情。這本書裏有宗岱先生首先是給她、同時也是給我們留下的火種。使我感動的是:這火種在她的晚年竟然燒起如此熊熊的烈焰,倘沒有回顧那悲傷多於歡愉的往事的勇氣,這烈焰是燒不起來的。在宗岱先生的著述裏,在這本書裏,在她製造的宗岱先生發明的“綠素酊”裏,我們都能看到火光富有活力的閃動。我真羨慕她把晚年生活過得這樣充實,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行程裏,她的女性的創造力發展到這樣的高度,可以說已無愧於宗岱先生真誠的伴侶了。讀這本書我們不能不為它的質樸自然所吸引,為它的如話家常的親切所感動,這是一本和曆史的脈搏一起跳動,一起呼吸的書。曆史是真誠的,她從來不掩飾自己。這本真誠的書因此能夠寫下宗岱先生和她的精神旅程,寫下他們如何以各種努力來證明他們不是被主宰者,而是自己的主宰。有各種各樣的土壤,有各種各樣的花。《宗岱和我》,這是一位純情女性獻給她已逝的愛者的一瓣心香。我們無論誰——已經失敗或是正力圖避免失敗的人,都應該珍視這份真誠,有了這份真誠,曆史的悲劇就不會重演。
1989年夏—秋,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