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這樣,少蘇女士以她的樸素、真切的語言,為我們記錄下宗岱先生的晚景。“十年浩劫”前夕,老人已經有更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從此他不能不時時提醒自己,佯狂成為掩飾孤獨也是擊退孤獨的最好方式;超越表現為韜光養晦,他更愛酒了,但不是為了寫更多的詩。他忍心以冷淡對待形同自己血肉和細胞的詩與音樂;強迫自己忘記一個又—個創作計劃和研究課題,隻是這樣,才勉強地為自己身上剩餘的活力(這活力本是多麼旺盛)多少找到另一個施展的場所。他潛心研究新藥,入山采藥,讓身上的“自然”和身外的大自然結合,想用他的新的足跡覆蓋過去的足跡。如果說這是人與大自然的契合,那麼,在這個悲劇性的契合裏他得到的又是什麼呢?結果(曆史自身也會覺得意外)他所得到的幾乎隻是負數。
忘記過去,對一個讀書人來說,最難做到的是忘記長期積累下來的知識,和由它培育起來的誌趣,那是比忘記曾經有過的幸福甚至光榮更為艱難的。當你不能不命令自己去忘記,你就不能不殘酷地去否定自己。當你把自己的過去說得一無是處,你就有了大的空虛,你必須填補這個空虛,否則你就無法生存,即使是強者,這時也將不得不采取那最不足取的辦法:麻醉自己。忍受已經到了極限,尋求解脫就成為找到歸宿的最自然的途徑了。傷殘疲憊至極的老人,有了在病榻上看到天使繞著他飛翔的幻覺,他隻有皈依宗教了。對於一個有高度文化教養的理性主義者來說,這是一件何等驚心動魄的對自己的殘酷的嘲弄!在這之前,少蘇女士已經信奉基督教,她以一貫的善良和單純歡呼天使們的降臨,主終於向苦難中的他伸出仁慈的手,她為他們的蒙恩慶幸,給這場幻覺塗上更加悲涼的色彩。
他的樂天和風趣曾被誤解為優越感,現在已成為十足的自我解嘲。人在這時候是最需要理解和支持的——從最善良的願望來的理解和支持。於是就有了本書的作者。接著,在四十年相依為命之後,我們有了現在讀到的這本書。
三
可以說,這本書寫的既是宗岱先生,也是作者自己。這是很自然的。作者隻能從自己的生活體驗出發,在刻畫宗岱先生肖像的同時也刻畫她自己。人們常說,宗岱先生和作者都是傳奇人物,他們的結合是傳奇性的結合。果真如此,則記錄他們結合過程的這本書,就應該是傳奇性的書了。然而由於它的樸素和親切,它又是一本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書,它的作者,也是一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女性。
據說,對愛情的理解是女性的最高追求,愛情生活是女性生命存在的最高形式,它要求女性有最清晰的生命意識。不幸的是,有一些女性,特別是那些自以為有一定條件(姿色、才能)的女性,往往會在錯誤的價值觀念中走向沉淪。她們追求的常常不是幸福而是不幸,甚至有意識地在自我欺騙中成為隻剩下官能的軟體動物。當她們習慣於被官能牽著走而生活在虛無中時,要自暴自棄是可以有很多借口的,自暴自棄也可以是一種生活方式,可以有很堂皇的理由,例如施愛的原罪感或對愛者的報恩意識等等。這種生活方式的淺薄和輕佻,使她們不能不終於隻剩下一顆絕對地排除愛情詩意的荒涼的心。玩弄女性的惡魔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一再被玩弄之後的女性自身的異化,惡魔已經成為她自己身上異己意誌的化身。耗盡一個少女的純潔和熱情的並非似水流年,而是一次比一次嚴重的心靈麻木。在少蘇女士的經曆中,我們看到的完全不是這樣,而是一個從天真無邪的少女的夢到女性的自覺的渴求和躁動,她始終保持著清醒。在那種複雜的生活環境裏,她始終警惕著一百個小心中可能出現的一個不小心。作為一個名噪一時的女演員,在她的四周不乏包圍者。他們極力向她灌輸諸如“和男人打交道不懂得利用女性的魅力是傻瓜”,“在這個世界上有更多的人要你不是壞事”等等“經驗”的現代巫婆,和宣揚“女人生來就是要跟男人睡覺的”,“有肉體關係也可以沒有愛情”之類時髦觀念的小白臉。但是,所有這些蹩腳的蠱惑,對於少蘇女士都是徒勞的。不管這類冒險者的異化力量有多麼頑強,不管漁色之徒下的是什麼釣餌,她的浮標始終紋絲不動。在戲班裏,她總是那麼刻苦勤奮,在歧視和輕侮中忍辱負重地一點一滴地培養著上進心,從朦朧的求生意識到人類的良知,最後走向自覺的藝術追求,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生命的潛能。
少蘇女士的堅強性格早在艱苦的童年已經開始形成。弱者間同甘共苦的互助精神,成為少蘇女士少年時代成長的激素,利他主義則成為她畢生的行為準則。而當她踏進社會,並終於在舞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時,她沒有忘記她的親人、姐妹。而那些把自己當成非理性自然物的女性的可悲下場,則給少蘇女士留下了厭惡和驚醒:那些被色狼的利爪撕碎、咀嚼,然後像渣滓般吐出的女性,就隻好無抵抗地任人擺布,連自我欺騙、自我解嘲都是多餘的了。少蘇女士恥於與這些同行為伍,她極力要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