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16.可愛的梁宗岱先生(3 / 3)

怎樣克服這種惡劣的傾向?怎樣從這個文壇的極大的危機中突圍?滿懷憂慮的梁先生倡議:“應該努力建立一種絕對‘無私’的態度。”“對於作品的評價,對於事理之是非,要完全撇開個人感情上的愛惡,而當作一種客觀的事實或現象看待。”他希望中國知識界能夠有一種新的風氣,像他曾經目睹的法國學術界“第一流人物”那樣,雖然“平常是極禮讓的”,在為了一個問題而熱烈地辯論時,“卻你一槍,我一劍,一點也不讓步,因為他們心目中隻有他們所討論的觀念,隻有真理。而當對方的理由證實是充足的時候,另一方麵是毫不躊躇地承認和同意的”。他說他“羨慕他們的認真”,“更羨慕他們的自由與超脫”。這樣,很自然地使他憂慮的就是:“回頭看看我們知識階級的聚會,言及義的有多少?言及義而能對他的主張,他的議論負責的又有多少?除了‘今天天氣哈哈哈’,除了虛偽的應酬與恭維,你就隻聽見說長道短了。”梁先生認為,所以這樣,“我想不外兩個理由,一個是恐怕自己的意見或認識經不起嚴重的討論,一個是大家把意見看得太私有了,太關切了,這樣短兵相接是會丟臉,會傷感情的”。接著梁先生舉了個對今天的我們並不陌生的例:“三四年前,我們學術界一位名流著了一部什麼史綱,給中大一位史學教授指出許多謬誤,這名流竟公然主張把那位教授解聘便是一個極端的例。”梁先生稱之為“親親仇仇主義”,“因為把學術或意見看得太私有”,“大凡是自己朋友的都是好的對的,是自己仇敵或非自己朋友的都是壞的錯的——至少是壞的和錯的機會多。自己的作品因不容人家批評和指摘,就是朋友的也不容人家批評和指摘。這種態度有時可以出自極高貴的情操:一種對於友誼的熱烈信仰,但大多數卻是互相標榜以互相利用,連帶地便是對於另一方的互相攻擊以互相打倒。但是無論動機純正也好,卑下也好,其為阻止開誠布公的批評的發展,助長一種虛偽與敷衍的風氣則一。這種風氣的邏輯的結果,便是當麵恭維你,轉過背,卻在嘲笑或痛罵你了。寫在紙上這種行為似乎卑鄙不足道,但在現實裏恐怕比我們所想象的多了不知多少倍。”

我的抄書應該結束了。梁先生這兩篇文章在50多年後的今天,讓我們讀起來居然就像剛才寫下來的一樣,不但切中當年的時弊,也切中今日時弊,難道半個世紀以來,我們的文壇竟一點長進也沒有,某些方麵某種性質上比當年還更酷烈,更慘,更叫人不忍心凝視。兩篇文章,在我來說全是金玉良言,字字珠璣,隻想讓更多的同好讀到,一起來思索。

梁先生給我們留下的這份遺產對我們是極為珍貴的,但是我首先想到的是它的珍貴結合我們現在的實際情況主要的是精神上的,將這種精神運用到對應現實提出的問題,愈能顯出其珍貴。例如,梁先生關注的濫用名詞,論理不嚴密,舉例不恰當等弊病。在當時,考慮受批評者的承受能力,盡量用像“微之又微”、“小疵”、“枝節”這些平和舒緩口氣。在今天,對比與之相較更嚴重十倍、百倍的弊病,卻幾乎成為真正的微小不足道的了。今天,我們常會見到的弊病,豈止是由於疏忽、苟且、誤解等等治學方法上的不成熟不規範,已經簡直習以為常,在某些場合,某些人那裏,已經成為時尚,人們見怪不怪了。梁先生所指出的當時三種濫用不懂或不太懂的名詞的動機,或點定難表的概念,借它的聲色增加光彩,以及“最下的”炫耀博學多聞。時下景況已經遠遠不是這樣的了,有的作者往往並沒有什麼難表的概念,隻有無思想或“反思想”。增加聲色的辦法,已超出文字之外,樂於運用的是“炒作”,是“關係網”;樂於炫耀的已不是學識,而是與學識無關的各種本領。如果梁先生哪一天突然回到人世間,他會驚訝:我們這個文壇怎樣了?幾十年不算太短也不能說很長,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科學、文學、藝術是需要一個適宜於而不是與之相反的文化環境的。我們所經曆的兩個時期,對文化發展乃至文明進步的影響顯而易見。對某些人來說,計劃經濟時期權力掛帥,市場經濟時期是金錢掛帥,他們所能接受的隻有機會主義,犬儒主義。科學精神,科學方法被遠遠排擠出去。不了解評論的對象,連其著作都沒有讀過,都在寫,都要寫,也就寫了。都按照權威者的說法寫,不想說也得說不是自己的話;權威者的言論隻許重複,都在重複,也隻好跟著重複,對有些人,哪裏還有理論?還有科學?文學藝術等同於商業廣告或加上點修飾的訓詞,也就不必要有文學藝術的起碼的要求了。

有人說,物極必反,撥亂反正,矯枉必須過正。“三信”危機,出現失落感、幻滅感不奇怪,人總得找到個什麼來填充空白,市場經濟時代,觀念不改變不行,於是市儈主義盛行,學術領域不例外,知識分子不例外,有些人甚至表現得更地道,更先鋒。曆史虛無主義,實用主義風行一時。善於觀察風氣變化的有識之士活躍在既像文壇又像政壇,既是文壇又是商場的舞台上,製造荒謬的熱門話題,搬弄早已被曆史唾棄的偶像的所謂名言,一心一意追求的隻有名和利,對於他們,名就是利,利離不了名。梁先生痛心疾首指出的當年那種“親親仇仇主義”在他們已變成“親名利仇正義主義”,為名利可不擇手段,當年那種“互相標榜以互相利用”,“互相攻訐以互相打倒”一般還局限在文學活動範圍,而今已遠遠超出這個範圍了。因此,要求這些人不“浮誇,好炫耀,強不知為知,和發議論不負責任”真是緣木求魚了。

梁先生是可敬的,可愛的。他的言行,足以證實他自己說的“自幼便對於是非很認真”,他確實做到“努力樹立一種‘無私’的態度”,“對於作品的評價,對於事理之是非”,“完全撇開個人感情上的愛惡,而當作一種客觀的事實或現象看待”。梁先生淵博的學識固然值得敬佩,嚴肅的治學態度,固然值得我們學習,梁先生高尚的品格,更是我們的模楷,可敬,可愛。但我想,他是不喜歡別人說他可敬的,這裏我隻想說他可愛。轉型期的今天,“眼底人才思國士”,我們期望出現更多梁宗岱先生這樣的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