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14.回憶嚴傑人(2 / 3)

當時在報社擔任總編輯的莫乃群對他就很好。

莫老居然請我們去“飲茶”了,按照廣東式風格,這是一種很友好的優遇了。

莫老很穩重,不多講話,但表現了對他非常地真摯。有很多地方是他帶我去的,他給我介紹了那些引人深思的“文化紀念地”,他自己住的那間房就是個紀念地,艾青在這裏住過。

“他什麼都沒有,這裏(門背後)一隻釘子,他的牙刷掛在這裏……”

似乎,除了牙刷,艾青真的什麼都沒有。

他和我一起走過的地方,會有一些叫人吃驚的發現。

“這裏,國際新聞社就在這裏……”

桂南路人行道樹蔭下,一家門麵整齊的大書店。

“看,‘韓康的藥店’……”

國民黨反動派在皖南事變時,把生活書店封閉了,自己在那裏開了家什麼國防書店,於是,真正叫門可羅雀了,靜悄悄的,沒一個人上門。紺弩寫了一篇《韓康的藥店》,這個好名字就成了法西斯文化統治的代稱了。

他指給我看一堵大牆上殘存的大宣傳畫,隱約可見。

“是陽太陽畫的,他那時也在國防藝術社……”

看得出,那是用現代畫派的手法畫抗戰初期的那種誇張得很的漫畫,那時候似乎沒有正規的宣傳畫,大家都這麼畫。

他給我介紹許多詩人,桂林詩人真多啊。

“你知道周為吧,他和胡明樹也一起辦‘詩’的。”

周為的詩是寫得很謹嚴的,我愛讀他的一些詩,他和我一道去拜訪周為,我記得他家裏掛著肯特的木刻“倚桅人”,他有個標準的運動員體格,一副漂亮的電影明星式的臉龐,講起話來像個外科醫生似的。

他和我一道遇到陳邇冬,其實我已見過邇冬了。

“你喜歡他的詩嗎?”

“我喜歡他的《空街》、《我不怕怪》。”

他點點頭,畢竟,詩就是創造啊,可是,邇冬那樣子啊,向後梳的長長的頭發,淡綠色的眼鏡,卻有些像個有一肚子秘方的郎中先生。

和我一樣,他最喜歡艾青的詩,並學著艾青,但我們也愛各種風格的詩。

他的詩和他的人一樣率真,語言是質樸而有著令人感到親切的口語美,能夠毫不費力地把人吸引住。

他寫詩,寫別的新聞報導什麼的,都那麼快,這個小鬼,真不知哪裏學來的本領。當他把一根煙咬進他那厚厚的上唇和成為強烈對比的下唇之間,一隻眼睛睜得大大的而另一隻眼睛(為了抵抗那直線上升的綠的煙柱子)微微閉起時,手裏的筆就迅速地一直往下寫去了。

他可以說是多產的,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少些,精練些,深些,他同意了我的看法,但在藝術上我們走得更靠近,是兩年後的事了,那一年(一九四二年)年底,他在我編的《半月新詩》上發表的《年輪集》是一個很好的轉折點。

那一年秋天,他的第一冊詩集《今之普羅米修士》出版了,接著出版第二冊詩集《伊甸園外》。在這個時候,像一切藝術家在成長過程中必然遇到的那樣,在藝術的追求上他產生了苦惱,他對他自己的作品開始懷疑,甚至厭惡了。

我認為這是正常的,同時我提醒他,他的詩裏有著他自己優美素質的有著那麼一個高於生命力的內核,問題是要讓它生長起來,把詩的根須深入到生活的土壤裏去。這時候他已經寫出《年輪集》這樣的詩了。

表麵上誰也看不出這小夥子是在為藝術而苦惱著。

他給人的印象是無憂無慮的,調皮的(但不是個愛搗蛋的)小夥子。

他的整個相貌和體型,有趣得很,總是叫人想到外國影片裏的頑童,正方形的臉上,生著雀斑,有點狡黠的眼睛,額上那麼大的一個疤痕,從那寬闊的嘴裏,人們得有聽一頓亂七八糟的瞎說的準備,加上他那個手舞足蹈的習慣,那雙長長的手臂和大大的手掌,加上他那件被詩人韓北屏稱為“輝煌的”皮短大衣……然而這最初的印象是不會維持很久的,幾乎同時,你就會為他的整個熱誠、坦率、天真的精神麵貌所吸引,你知道你的第一個印象是個錯覺,你被他吸引了。

太平洋戰爭以後,從香港回來了許多文化界人士,桂林的繁榮,包括這時已經恢複並有所發展的進步文化的繁榮,已到了頂點,然而,在這最繁榮的時候卻少了傑人,他到南寧去了,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

也許是早熟的一種表現吧,我們那時候的年輕一代作者們幾乎都是早熟的,盡管表麵上有多大不同,但思想上和感情上都是“少年老成”的了。我知道傑人要離開這個花花綠綠的城市,為的是站開一些,要從遠處,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文藝界,觀察詩壇,同時觀察自己,從中為自己的藝術道路定下方向。

因此,我們在從廣西到四川的流亡路上重逢時,遇到已成熟的他時,我並不覺得奇怪,這時候我們所談論的仍然是“新詩怎麼走”,他給我看了他的新作,杜甫風的沉鬱,對現實的暴露性(從最好意義說的暴露)的刻畫,確實隻有那個時代的二十多歲的青年詩人才寫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