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14.回憶嚴傑人
一隻小船在暴風雨裏航行
風暴吹折了一支桅杆
哎,那風帆,來不及歎息
飛去了,盤旋著,然後消失
剩下的桅杆掛著剩下的風帆
在波濤的峽穀裏頂著暴風雨穿行
跳過一個個波濤的懸崖
從一個個波濤的隧道通過
失去了一支桅杆,小船步履艱難
當風雨間歇的時候
聽得見幸存的桅杆在低聲嗚咽
記起失去的好友,感到哀傷……
——《失群鳥》
人生的詩是在生活裏,生活的詩是在戰鬥著的人的身上。人的美的素質,是詩的最高體現,人生的詩,就體現在一個個作為戰士的人的身上。
拉開戰爭那一段激烈動蕩的日子的動人的回憶,在我,是和幾個人緊緊聯結在一起的,其中就有著傑人。
桂林這個內地小城市正在隨著戰線的內移而一天天地繁榮起來,戰線內移,也就是打敗仗,國民黨統治區的軍事失利造成的繁榮,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事情,重要的標誌就是:曾經成為重要的戰時進步文化中心的這個城市,主要以投機買賣為代表的經濟繁榮正好和進步文化的被摧殘而蕭條起來成為悲慘的對比。
隨著皖南事變掀起的第二次反共高潮,這個“文化城”遇到了反動派的掃蕩,許多進步文化人被迫離開了,進步報紙、雜誌、書店、文化團體被取締了。
當然留下來的還在戰鬥。
畢竟,仗還是要打下去的,不管反動派願不願意,不管他們有好多“心事”,人們是要反抗侵略者的,人們還是要進步文化的,同樣誰也不敢說他可以把進步文化一下子勾掉。這個城市仍然是進步文化的基地。
這個時候,在文藝前輩的支持下,我來到桂林。
剛剛跨過二十幾歲的我還那麼幼稚,我的生活經曆就是從學校到部隊,從部隊到了文藝界前輩的庇護下,但,在這個當時的“大後方”僅有的幾個城市之一的,正變化著的城市裏,我得趕快學會真正像個大人一樣地生活。
很快地過了個夏天,一位文藝界前輩從重慶回到桂林來,他一直把我當小弟弟看待的,把我帶到他工作的報社裏,讓我當他的助手。
和傑人相識,大約就在這個夏天,他來看住在我前房的司馬文森,司馬已開始在編《文藝生活》了。
我到他工作的報社去找他,那個報社是當地的官報,房子是“現代化”的,鋼骨水泥的,大約是桂係頭頭們中原逐鹿失敗退居老巢後為表示“建設”蓋起來的裝門麵的房子之一。傑人住著朝南的一間,房裏幾乎什麼都沒有,除了必要的桌椅和床之外,但是他床頭正好有個空地方,擺上一口大木箱子,裏麵全是書。他驕傲地打開箱子讓我看,幾乎全是戰前上海版的文藝書,“世界文庫”精裝本的《安娜·卡列尼娜》,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屠格涅夫選集》,生活書店的《普式庚研究》,以及戰爭初期出版的印刷精美的《鐵流》,還有十六開本精裝的《魯迅書簡》,艾青的《北方》的初版本,還有《曠野》,《他死在第二次》……
“我的錢全買了書了……他媽的!”
床上是一床土布色被,席子磨損得從中裂開,沒有墊的東西,床板在編起來的席子下麵高低不平地排列著。
我們談詩,談書,談詩人們。
那個報社可是個詩人的窩子哩,艾青走後,詩人蘆荻在編輯副刊,詩人韓北屏,還有樓棲都是編輯。蘆荻寫著清麗的少女的詩(和他那生著兜腮胡子的大臉塊完全不相稱);北屏的詩是典雅而凝重的;樓棲和他那中山大學的幾位詩人們一樣,寫著精致優美的抒情詩。
我到力報以後,住得離城更遠些了,大約有五六裏路,不管怎樣,我都常常把工作做完以後進城來,玩到天黑了就住在他那裏了,第二天早上再趕回去,一有工夫,又跑進城來。
他那床太小了,擠著不行,就到子濤房裏去,他那裏有個大床鋪。
子濤當時已經是個比我們成熟得多的人了,我相信他擔任著一種神聖的重要的,需要保持秘密的工作,他是個非常之、非常之誠懇、忠厚的人,後來,他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於南京雨花台,那已經是全國解放前夕了。1946年我到上海時,徐遲帶我到外灘迦陵大樓《文萃》雜誌社去找到他,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那時,我們在子濤那裏可以看到一些從香港寄來的東西,民主運動開始搞起來了,那邊寄來了一些民盟的宣言和光明報之類的。
我們認識敏之,也是由於他的介紹。敏之是個非常好學的人,特別的和藹,說話總是帶著笑,甚至沉默的時候也帶著笑,他好像是一個兄長般的,對傑人總是包容著,不時地從各方麵幫助著他。
文化界的很多事情是傑人告訴我的,他那個手勢,那個口頭禪“他媽的”,成了我們缺少不了的東西了。
“講點什麼吧,喂,你這個他媽的。”
“他媽的,又要講吧,真他媽的……”
不過,他雖然比我小些,但卻比我老成呢,他能夠在複雜的環境裏和各種各樣的人相處,我卻沒有這種經驗。他那個報社當然也很複雜的,他這個小鬼卻處得很好,當然他不是想學玩弄圓滑手腕那一套,他是有選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