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陷落 二(3 / 3)

他的聲音無比淒厲,帶著長而發顫的尾音在山穀裏久久回響,和女人的哭聲遙相呼應,蘇鐵隻覺耳膜幾乎破裂,揉了揉額頭,慢慢站起。

毛毛一跤跌倒,泥水和淚水混在一起,無比狼狽。秋寶跟他年歲相當,頗為親厚,飛快地將他扶起,拉著他掉頭就走。

毛毛打開他的手,也不顧自己滿身泥水,仍然固執地去扶胡長寧。胡長寧這一次沒有發作,緊緊擁抱他一下,扶著兩個孩子步履蹣跚地往家裏走。

蘇鐵一步步緊跟在他們身後,不過,看到祠堂一瞬間長出的一樹樹白色花朵,他的腳步一頓,突然堅定了許多,改變初衷,飛快地走向胡長寧的家。

胡長寧和胡大爺兩家緊挨著,雙胞胎在這裏住得最久,留下的印記最多,除了滿牆的雙胞胎照片,還有頗為女性化的窗花等等,雖然剪得都是四不像,大家都珍而重之地用鏡框裝好,不用說也知道,這些都是誰的傑作。

胡劉氏最近精神不太好,總是睡一會醒一會,她也不想麻煩別人,醒來就靠在窗邊坐一坐,曬曬太陽,困了就眯一會。

到底還是害怕,秀秀和村裏的年輕男女都進山躲兵,村裏隻剩下老人家。胡劉氏苦笑一下,聽到隱隱的哭聲,心裏咯噔一聲,趴在窗口往外看了一眼,外頭白花花一片,也沒看出什麼名堂,抖抖索索走了兩步,踏出門檻時癱軟在地。

蘇鐵及時趕到,把胡劉氏救醒,輕聲道:“不要給大家添麻煩了,一切有我們!”

胡劉氏哽咽道:“我家大兒子呢?”

毛毛扶著門框露出半邊臉,淚流滿麵道:“大舅打鬼子去了!”

“好!”胡劉氏隻說了一個字,顫巍巍起身,蘇鐵還想製止,她將頭發捋到耳後,用哄孩子一般的輕柔聲音道:“我的女兒,我要守著,我什麼都不做,就守著!”

果然,胡劉氏到了祠堂,半句不曾多說,一滴淚也沒有流,連棺材都沒碰過,隻是坐在椅子上怔怔看著棺材,背脊挺得筆直,滿麵肅然,猶如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

村裏的老人都來了,胡大爺氣勢從容,指揮若定,聽過胡長寧轉述劉明翰的話,朗聲大笑,“這還不容易,這本來就是我定的規矩!”說著,他立刻吩咐胡小秋,“聽到了沒有,趕快給你大表哥找個容身的地方,要風水好點!”

胡小秋一口應下,摸摸秋寶的腦袋,壓低聲音道:“去給山裏的人送信,都來給湘君姐姐磕個頭,記得,要他們注意一點,分批來!”

秋寶怕好夥伴一家人不放心,一本正經衝胡長寧道:“山上都挖好了,長庚叔和湘寧哥的墳都有。有的說我們胡家瘋了,老人的墳不挖挖小孩的,不過也有的一說起這事就哭。”

墳雖然挖好了,又有幾個能完完整整回來。胡長寧不敢再看女兒,找人要了一根水煙袋,不再理會任何人,慢吞吞上了墓園。

幾個孩子的墓果然都修好了,一家家排開,有如站著保衛山頭的士兵。胡長寧一個個看去,在胡湘君和薛君山夫妻的墓碑前站定,隻覺天旋地轉,山風也成了嗚咽,抱著墓碑一點點坐倒在地,泣不成聲。

胡大爺安排好一切,循著小路也上來了,見他剛點了一口煙,嗆得淚水紛飛,不由得笑出聲來,手把手教他抽,兩人咕嘟咕嘟抽了一陣,都不想開口,也無力開口。

朱沛和胡小秋一前一後走來,胡大爺敲了敲煙灰,指著身後的墓碑沉聲道:“我百年之後,這裏就歸你們管,我沒有別的要求,至少在你們這代不要讓這些好孩子受委屈。”

兩人麵麵相覷,齊齊跪倒應下,胡長寧輕笑道:“你們給我在湘君旁邊挖個坑吧, 能裝上兩個人的,聽我家湘湘的口氣,我妻子也差不多了。”

胡劉氏的身體狀況大家有目共睹,兩人慌忙答應下來,胡小秋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聽說這個月二號湘鄉組織了抗日自衛團,鬧得很大,大表哥隻怕是去投奔他們了。”他攥緊了拳頭,憤憤道:“隻要有點血性的,這次隻怕都上去了!你們知道嗎,前幾天鬼子在湘鄉城外晉德堂的茅山裏頭殺了兩百多,兩百多啊,當靶子排開打的,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畜生,千萬不要落在我手裏!”

他實在按捺不住,一拳頭砸在墓碑上,留下點點紅痕,胡大爺緊盯著那點痕跡,吧嗒吧嗒用力抽煙,目色漸漸發赤。

朱沛對他天生有種畏怯,小心翼翼道:“大爺,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

胡小秋回過神來,悄悄拉了他一把,作勢要走。胡大爺將煙袋取下來,冷冷道:“你趕快去跟湘鄉那邊的人取得聯係,要錢要糧隨時開口。”

兩人精神為之一振,麵麵相覷,都有點躍躍欲試。胡大爺心頭輕鬆些許,橫了兩人一眼,戲謔道:“這還要問麼,難道走大路去!”

隻有胡小秋才是山裏的霸王,朱沛頓時蔫了半截,胡大爺嘿嘿笑道:“朱沛,你要是不怕死,就仍然到城裏做生意,跟長泰保持聯係,咱們來個裏應外合,打不死這些畜生?”

這可比挨打挨罵還令人難受,朱沛漲紅了臉,掉頭就跑,留下帶著嗚咽的餘音,“湘水和湘君姐都不怕死,我怎麼會怕?”

胡家的生意曾經遍布湖南各地,人脈還算不錯,聽說湘君出了事,胡長泰立刻聯係當地的熟人幫忙,很快得到消息,湘君投河後很快就被好心人撈起來,還砍了樹訂了口薄棺,算是對這烈女的敬意。就在入土之前,胡家請的人和劉明翰先後到了,給屍體稍作處理,從水路回到湘潭。

天氣太熱,一路行來,屍體已經腐化,一群女人輪番上陣,終於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利索,將人送進新打的棺木,用香燭開路,鞭炮相伴,隨同遺像引進祠堂。

年輕人都走光了,老人家們挑起大梁,鞭炮之後,鑼鼓隨即開場。適逢戰亂,可憐這些鐵骨錚錚的好孩子,大家遠走他鄉,各自奔忙,卻難得見馬革裹屍還。

屢屢白發人送黑發人,曲調一聲比一聲悲憤與淒厲,孩子們聽不下去,紛紛走避,仍然各就各位,一瞬間隱沒在連綿的山林裏。連胡大爺也不得不承認,小秋從小的訓練確實有效,這些幾歲的孩子都能頂大人用了。

蘇鐵在祠堂走了一圈,雖然一次次看過那些年輕的臉,這一次麵對自己熟悉的溫柔笑臉,真有些透不過氣來,便轉進隔壁的小院休息。

恍恍惚惚之間,蘇鐵看到奶奶的淚眼,已經躲避不及,知道這老人家要強,隻得硬著頭皮裝沒看見,輕輕喚了一聲,挪到石椅坐下,第一次知道如坐針氈是什麼感受。

奶奶將臉一抹,冷冷道:“胡長泰到底在忙什麼?”

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蘇鐵也是修煉過的,淡淡道:“這事隻怕要問您老人家啊!”

其實,他並不知道兩人之間的過往,全憑一手打太極的功夫,再加上看出奶奶對湘潭胡家有心結,沒想到正戳中奶奶死穴,還當胡長泰在避著自己,羞憤交加,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跳起來衝了出去。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蘇鐵打死也不敢承認那是七八十歲的小腳老奶奶,瞠目結舌一氣,捏了捏下巴,突然悵然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