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陷落 三
安靜了多日,大榕樹上守望的孩子突然有了動靜,一陣歡快的竹哨聲響徹整個山村,胡大爺煙袋也沒來得及拿,赤著腳從屋子裏衝出來,笑聲驚得鳥雀呼啦啦逃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家孫女婿那麼厲害,怎麼會打輸呢,你們瞧瞧,鬼子打跑了吧!他們肯定馬上要打回來啦,打跑湘潭的鬼子,打跑長沙的鬼子,全部打跑,這些畜生,這些畜生……”
胡劉氏繃著神經一路聽過來,似卸下全身的重負,長長籲了口氣,還沒收拾利索出門,胡大爺中氣十足的吼聲很快又響起,“我家湘湘也生了,是個帶把的,我家外孫就是了不起,別人懷十個月,他九個月就要出來,曉得我們等不及……”
衡陽打成這樣,哪裏會有好消息送來,這明明就是他們打的馬虎眼啊!胡劉氏手裏的梳子無聲無息落了地,暈倒在鏡子前。
胡長寧不知何時走進來,竟也不去救人,默默撫摸著妻子的白發,慘白的臉上不見悲喜。
有了喜事,自然就該慶祝,胡大爺陡然生出幾分豪邁之氣,打扮得十分齊整,叉著腰到處吆喝。不過,稻穀剛熟,老老少少都在搶收,也沒幾個理他,胡大爺頗為沒趣,左看右看,瞥見奶奶這個“仇人”,腦子一熱,老遠就笑開了花,湊上去訕笑道:“十奶奶,恭喜啊!”
奶奶到鄉裏住了兩個月,一直當對方瘟神一般,這還是第一次跟他正麵相對,不過,他既然有心討好,她也不能伸手打笑臉人,點點頭算是回應,徑直去問蘇鐵有關情況。
蘇鐵暗道不妙,腳下如同抹了油,帶著毛毛和秋寶上了山,奶奶氣不過,硬是追到山腳,到底腿腳不行,坐在樹墩上喘粗氣,淚珠大顆大顆落下來。
自己的孫子她心裏最清楚,這哪裏會是喜事,湘湘身子一直沒養好,到重慶還要成天受氣,孩子早產,能不能保住還不知道,顧家再有權勢,哪裏能從閻王爺那裏搶人,哪裏能還她一個健健康康的孫女!
朱沛報了信,立刻下田幫忙,胡大爺看得眼熱,真是恨不得從墳裏把自家的孫子都挖出來,一瞬間就沒了剛才的勁頭,耷拉著腦袋回到祠堂,猶豫半晌,硬著頭皮進了門,撈起一塊抹布將孩子們的臉擦幹淨,自言自語道:“我知道對不住你們,日本鬼子太凶殘,到處殺人放火,那不是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啊,也難怪你們拚了命要打,我要是還年輕,也會去扛槍打鬼子!我也是怕胡家幾百年家業就這麼沒了,你們不要罵我,我沒幾年好活了,到了下麵,隨便你們處置吧!”
這些臉實在太年輕稚嫩,他盯著自己枯枝一般的手,將皮拉得老長又彈回去,自嘲地笑笑。胡長寧慢慢走來,靠著高高的門檻站定,賠笑道:“大伯,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胡大爺冷冷道:“不用商量,都在這裏好好待著,你要做事就去教私塾,胡家快死絕了,要趕緊把這些小的都培養出來!”
“話不能這麼說!”胡長寧從不知要如何跟人爭執,尷尬地笑道,“大伯,現在時局穩定了,我們怕長沙的房子給日本人占了。”
“房子重要還是人命重要!”胡大爺將抹布砸在地上,恨恨道,“你家老的糊塗,難道你也糊塗,在這裏好歹能保你一家平安,長沙那是個火坑,你懂不懂!”
胡長寧說不下去了,左右為難。胡大爺最見不得他這個懦弱的樣子,直後悔當初沒把這孩子強留下來,讓他被那潑婦教成這個樣子,想起剛剛還衝那潑婦賠了笑臉,一股無名之火直衝頭頂,罵罵咧咧走了。
聽到胡大爺的罵聲,奶奶本就打碎的自尊被人一腳揉成了泥,更是一秒鍾也待不住了,畢竟長沙才是她的家,放著那麼好的房子不住在鄉下受氣,連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她是個心裏有事就沒法安生的脾氣,立刻來了精神,召喚毛毛。蘇鐵能跑,毛毛卻不能跑,乖乖地下山,聽她說要回去,心裏老大不樂意,男孩子都貪玩,在長沙他隻能在胡長寧壓製下讀書,而且有讀不完的書,他為了討大家的歡心不敢說什麼,其實早就有些抗拒,回到鄉下才算如魚得水。更何況現在媽媽沒了,整個家裏都是她的影子,提醒自己的愚蠢,他如何敢去。
奶奶精明得很,看出他的小情緒,正憋了一肚子火出不來,破口大罵。蘇鐵看出她無理取鬧的意思,連忙讓兩個孩子去田裏玩,好聲好氣道:“奶奶,我正好要去長沙幫人看病,哪天一起走吧!”
奶奶求之不得,也有些不好意思,轉頭就去收拾東西。胡劉氏到底還是想回家看看,連忙幫她收拾行李,柔聲道:“媽,他們待我們不薄,有話還是好好說吧!”
這事如何說得清楚,而且誰開口都不合適,胡長寧是個軟趴趴的性子,胡大爺一貫強硬,奶奶把頭一拍,突然想到被刻意遺忘的那個人,打發胡劉氏自己收拾東西,想起剛才太丟臉,連忙從門後摸出拐杖,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出來了。
果不其然,毛毛還是不計前嫌跑來扶她。看著他紅通通的眼睛,奶奶一顆心猶如在油鍋裏過了一遍,連頭也不敢抬,生怕山裏頭的湘君跑出來罵人。
奶奶找到朱沛時,大家正催促他回縣城。村裏的事情用不著他管,看好城裏那一攤事情才是正經。在塘裏好好洗了把臉,朱沛嘻嘻笑道:“奶奶,下來,沁涼的呢!”奶奶看水清得喜人,正在躍躍欲試,隻聽胡大爺遙遙喚道:“老女人不要下水啊,破壞風水!”
胡大爺是個老封建,看不起女人,規矩多得要死,村裏人生了女娃別人都不會叫他,反正叫他也不會去。奶奶氣得眼前直發黑,朱沛連忙上來扶住她,正色道:“奶奶,城裏太亂了,到處看到殺人啊!”奶奶渾身一個激靈,垂著頭往回走,朱沛籲了口氣,滿臉黯然。
旁邊的田裏,水蘭和秀秀正將割好的稻穗堆在一起,水蘭看了朱沛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奶奶已經念了好久要回去了,你得空去長沙打聽打聽,看家裏怎麼樣了。”
在鬼子眼皮底下,朱沛自然做事穩妥,如何沒去打聽過,聽她這麼一說,不禁生出幾分怨氣。兩人看出名堂,也不好再說什麼,水蘭看著奶奶的背影,長歎不已,而秀秀惡狠狠地把手裏的稻穗砸在地上,徑直追了上去。
胡劉氏從奶奶臉色看出不妥,還當回長沙的事情不成,正要把行李歸原,奶奶按住她的手,眸中掠過奇異的光亮,咬牙切齒道:“你們別走,我一個人回去瞧瞧,看看鬼子兵把長沙折騰成什麼樣子!”
“那怎麼行?”胡劉氏急得臉色煞白。奶奶瞪她一眼,“怎麼不行,我做事還要跟你報備嗎,我跟小蘇去!”
胡劉氏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等她出去找人,隻得趕緊去找胡長寧商量,果然在祠堂的小院裏找到人,看到他滿臉憔悴,毫無生氣的樣子,心疼不已,也不好拿這種小事來煩他,陪著他坐在院子裏,默然無語。
胡長寧何嚐不知道她要說什麼,隻是自己力量微薄,哪裏能對付那幫老人家,她不開口,他正中下懷,兩人挨在一起坐著,突然都覺得人世到此若是盡頭,不啻為一種幸福,而湘君夫妻就在山裏,現在去與他們作伴,還省了晚輩顛簸之苦。
然而,時光怎麼能停止在這一刻,一陣淒厲的呼哨響起,田裏的青年人和孩子瞬間沒了影子,隻剩幾個老人家收拾殘局。很快,一輛吉普車緩緩開到村口的曬穀坪,朱沛仗著跟縣城的人熟,怕他們動手,連忙從藏身之地出來,揮舞著雙手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