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生意做得很大,碼頭還是胡家全盛時期為方便卸糧食貨物所建,胡家立的碑仍在,上麵的字跡已模糊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別人有意破壞。胡長泰下了車,踉踉蹌蹌撲向那黑漆漆的棺木,嚎啕痛哭。
蘇鐵和陳翻譯去交涉,因為是胡家的人,看碼頭的鬼子又得過胡家的好處,劉明翰倒也沒受什麼罪,蘇鐵雖然從胡長寧口中聽過他許多次,卻和他隻有一麵之緣,第一眼竟然沒認出人來,看到那瘦削蒼白的模樣,一身冷汗終於悄然消退,戴上眼鏡,這明顯就是斯斯文文的知識分子,難怪能活到現在。
劉明翰十分乖覺,見到蘇鐵,立刻作勢嚎哭。蘇鐵拍拍他肩膀,黯然道:“姐夫,節哀順變!”
不說還好,劉明翰跺腳直罵,“你說這女人到底心裏頭在想什麼,跟我過得好好的,非嫌我這個嫌我那個,好好地跑出去把命送了……”
蘇鐵哎呀一聲,一臉家醜不可外揚的尷尬神情,趕緊岔開話題,什麼孩子還好,大奶奶傷心、奶奶哭得不成人形、某某嬸嬸天天罵人、某姨要找他麻煩等等,大家開始還一臉看好戲的表情,還有人興致勃勃地要陳翻譯解釋,不過很快就都聽不下去了,趕蒼蠅一般將人趕出來,連陳翻譯都受了點氣,似笑非笑地跟蘇鐵邀功,要他去給某太君看病。
劉明翰拖曳著腳步走到胡長泰身邊,重重跪倒,垂淚不語,胡長泰一巴掌打飛了他的眼鏡,捋著袖子跳腳,“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家侄女哪點對不起你,我們胡家哪點對不起你!你的女學生就那麼好,讓你拋妻棄子,你的書讀到哪裏去了?”
聽到呼喚,陳翻譯連忙跟鬼子解釋,大家笑成一團,見胡長泰要找刀子殺人,趕緊把人轟走。陳翻譯被他們煩得要死,一邊趕人,一邊惡意地朝劉明翰背上踢了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胡長泰花大價錢雇了兩個人抬棺材,一路罵罵咧咧領著大家往回走。陳翻譯看來對同樣留過洋的蘇鐵頗有好感,纏著他寒暄一陣,見他頻頻看向棺材離去的方向,笑眯眯問道:“你跟他們家一點關係都沒有,怎麼會在一起呢?
蘇鐵苦笑道:“還能為什麼,胡家的女人個頂個的漂亮!”
陳翻譯作恍然大悟狀,“我就說嘛,到湘潭的時候我還打聽過,胡家有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從小到大一直是胡家的寶,十分風光,到城裏來大家經常圍著看,你中意的是不是她?不過,她不是嫁給一個很厲害的國民黨軍官嗎?”
“我不正在等那家夥戰死嘛?”蘇鐵惡狠狠笑道,“仗打得這麼凶,上次沒死成,我就不信他一直打不死!”
“有誌者事竟成!”陳翻譯聽出磨牙的意味,朝他伸出大拇指,大笑連連,“胡長泰兩個兒子都是死在日本人手裏,他會甘心嗎?”
這一句,絕不是笑話!蘇鐵心尖微顫,皺眉道:“我一家人也是戰禍裏死的,不甘心也沒辦法,他們回不來了,還不如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他頓了頓,笑道,“再說了,有錢人都怕沒錢,更怕死,胡家家大業大,你沒事嚇唬嚇唬他,包準服服帖帖!”他拍拍他肩膀,半真半假地笑道:“拜托你手下留情,千萬別這麼快整死了,我還等著接收這偌大的家業呢!”
“這還用你說!”陳翻譯眼中掠過一道精光,嘿嘿直笑,終於開恩讓他離開。蘇鐵剛一轉身,陳翻譯又叫住他,笑吟吟道:“蘇醫生,你幫了我這麼多忙,我也想助你一臂之力。你說說,你那女人的丈夫叫什麼名字,我到時候跟同僚說一聲,讓他們盯準,不讓他有絲毫機會跟你搶人。”他忽而又誌得意滿地笑起來,“不瞞你說,衡陽馬上就要打下來了,你就等著聽好消息吧!到時候美人在懷,千萬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聽到胡長泰的呼喊,蘇鐵急忙應下,拔腿就走,陳翻譯盯了他的背影一氣,冷笑道:“夢倒是做得不錯,可惜你的命也不一定長!”
轉身上了車,他滿臉悵然,自言自語道:“胡家的美人到底什麼樣子,我一定要好好見識見識!”
蘇鐵一邊跑一邊在心裏把小滿罵得狗血淋頭,要不是他如此愛出風頭,胡家哪裏會有這麼多把柄落在別人手裏,他也不得不佩服胡長泰的明智,如果不是他率先出麵當漢奸,白塘村早已成了死村。
回到白塘村附近,三人渾身汗水淋漓,蘇鐵摘了鬥笠,和劉明翰一邊一個扶著薄棺,麵上漸漸凝起一層霜花,劉明翰沒了眼鏡,那噴火的眼神再也擋不住,讓人望而生畏。請來的兩人嬉笑一陣,到底知道今日這趟差使不好放肆,不由得眼觀鼻鼻觀心,隻聽喘氣如牛。
送了一段,胡長泰掉頭就走,劉明翰和蘇鐵也像沒見過這個人,埋著頭疾步向前,猶如戰場上衝鋒陷陣。請來的兩個人有點受不住,一人借故回望,大聲道:“胡大老板走了,誰付我們工錢?”
蘇鐵隻好停下歇息,見劉明翰神色臉色不對,知道他已是強弩之末,全靠一口硬氣支撐,將隨身的錫製酒壺遞給他,劉明翰也不推脫,一口灌下,抬腳又走。
幸虧有這壺酒,從兩山的豁口繞進通往白塘村的小路,劉明翰的腳步才有些虛浮,蘇鐵打聲尖尖的呼哨,胡小秋和一個漢子從兩邊高坡上分頭衝下來,順勢接過棺木。蘇鐵把工錢結了,打發走兩人,胡小秋已經抬著棺木走出老遠,而劉明翰無人理會,正坐在路邊一個樹墩上發呆。
蘇鐵抬著如灌了鉛的腳走到他麵前,朝他伸出右手。劉明翰視若無睹,冷冷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平白無故到我家來湊熱鬧?”
蘇鐵笑得臉漲得通紅,遙望著美麗的山巒,輕聲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認識你們。那樣的話,我現在就已經舒舒服服待在美國的醫院,根本不用擔心被殺死炸死,不用擔心親人的安危!”
聽到“親人”兩個字,劉明翰渾身一震,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握緊他的手,一字一頓道:“家裏的事,拜托了!”
不等蘇鐵開口,他竟然轉身往外走,蘇鐵急了,橫眉怒目地攔在他麵前,劉明翰苦笑道:“不要攔我,他們把我養這麼大,我一直沒有盡到責任,甚至還一度怨恨他們,恨他們沒堅持把湘君嫁給我,恨他們和薛君山同流合汙,我真的不是東西,沒臉見人。麻煩你幫我帶一句話回去,我不能盡孝,但是我一定不會讓小平安、湘君夫妻和胡家的兄弟們白死,鬼子要輕輕鬆鬆占了湖南,那是做夢!”
蘇鐵讓開路,見他孑然一身,連忙將布褡褳取下來給他掛上。劉明翰並沒有接,從褡褳裏拿出那個酒壺,朝他咧嘴一笑,大步流星走出那豁口。
“大兒子,明翰……”遠處,胡長寧氣喘籲籲跑來,大聲喊劉明翰的名字,而後,一個清晰而悲壯激越的花鼓調從山那邊傳來。
“爺老倌哎,莫追莫趕,你大伢子嘞,再不會走他鄉。山裏挖個眼呐,等噠我噯,等我來世再孝敬爺娘……”
歌聲很快被震天的哭喊聲淹沒,又如削尖的竹子,一下下戳在蘇鐵心頭,蘇鐵茫茫然回望,看到胡家山後的累累墳塋,想起祠堂裏那麼多年輕的笑臉,想起那個溫婉美麗的女子,渾身輕顫,扶著一棵樹慢慢蹲了下去。
也許是跑得太急,胡長寧一直到聲音消失在山風裏才算聽明白,一頭栽倒在泥坑裏,一手揪著胸口,拚命捶地,濺得滿身滿臉泥水。毛毛帶著胡小秋家的秋寶從山坡猛衝下來,兩人合力將他扶起,胡長寧猛地推了毛毛一把,低喝道:“快去把你大舅叫回來,叫回來,叫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