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戰 十二(2 / 3)

小穆走開幾步,以近乎癱軟的姿勢在門口的凳子上坐下,看著天花板喃喃自語,“終於回來了,差一點就回不來,真是太慘了,太慘了,大家簡直是去送死啊……”從外麵伸進來一隻手,將他拎了出去。病房裏的兩人相視而笑,眸中都是淚花翻滾。

“餓!”喝了一杯溫水後,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湘湘垂下眼簾,輕輕應了句:“等下有雞粥。”

顧清明定定地看著她,滿臉期待的笑容,湘湘打來熱水,為他把殘餘的血痕擦拭幹淨,一時間兩人都是百感交集,無人吭聲。

擦完臉,他輕聲道:“你還要不要離婚?”從她的態度看得出來,他這次真是賭對了,不過,沒得到她的承諾,他仍然有一絲忐忑。

想起剛剛蘇鐵的話,湘湘斬釘截鐵道:“不去重慶,我就不離!”

“當然不去!”已經沒有什麼能掩飾他的急迫和雀躍之情。當初匆匆奔赴戰場,棄群狼環伺中的妻子不顧,簡直是他人生最後悔的事情。他在長沙和湘潭得到的是何種待遇,反觀湘湘在重慶的生活,別說湘湘要跟他離婚,連他自己都沒臉見人!

第一次來到醫院,小滿鬼鬼祟祟,雙目無神,有如流浪漢,差點被警察打出去。而後,他看到了一步步從車上走下來的妹夫,還有幾乎哭出來的湘湘,還聽到了一個很厲害的軍官的故事。那軍官胸膛中槍,下了戰場,跟衛兵一起步行五個小時走到指揮部,稍作處理,仍然跟隨傷病員一起走到益陽上了火輪,一直到今天都是談笑如常,即使一步一個血印。

很快,小滿把剪下來的棉軍衣包起來,騎著車回到家。來開門的是秀秀,見到他掉頭就走,小滿叫住她,哽咽道:“姐夫在醫院,這是他的血衣,你們趕快做點東西,我帶過去,放心,我不進來,就在這裏等著。”

院子裏的三個女人都驚得魂飛魄散,秀秀用顫抖的手接過血衣,也不招呼他,回頭拿給奶奶,徑自去殺了隻生蛋的雞,加了些米下去煲粥,一邊看火一邊做飯。

奶奶和胡劉氏抱著已成紫色鐵塊的血衣低低嗚咽幾聲,胡劉氏突然醒悟過來,飛快地衝出門,果然看到小滿趴在石獅子上發傻,雙眼紅通通的,胡劉氏輕輕打了他一下,顫聲道:“下來,外麵冷得很!”

小滿如願以償地進了家門,胡劉氏倒了杯熱茶給他,拿起線準備穿針,隻是怎麼也穿不進去,小滿接過來一下子就穿上,朝她羞澀地笑了笑,抱著膝蓋坐在她身邊看自己的腳。

有血衣在眼前,事情如何做得下去,奶奶丟下手裏的東西,也不去搭理小滿,拿著香燭去拜菩薩老爺,拜了一會,到底還是想到事情做,又急匆匆去廚房幫忙,見廚房插不進手,趕緊出來給顧清明找棉衣。

小滿看她顛著小腳跑前跑後忙活,怔怔道:“不止是棉衣,全身的衣服都要,鞋子也要,都是血,都不能穿了。”

話一說完,他自己也受不住了,把臉藏在膝蓋中間偷偷地哭,胡劉氏扶著椅背起身,慢騰騰挪到劉明翰的房間,看到秀秀正在箱子裏埋頭翻東西,突然有些心虛,訕訕道:“秀秀,飯做好了嗎?”

秀秀輕輕應了一聲,把一件嶄新的襯衣放進藍布包袱裏,把鼓鼓囊囊的包袱係上,悵然笑道:“姐夫跟我哥差不多高,隻有他的能穿。”

她如此坦然,胡劉氏反倒說不出話來,秀秀將包袱塞到她手裏,又一頭鑽進廚房,胡劉氏左思右想,還是跟了進去,秀秀回頭淡淡笑道:“媽,讓小滿回來吧。說起來是我不對,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跟他這麼計較,弄得你們都那麼難過!”

胡劉氏平素訥於言辭,此時更說不出什麼,忍著針紮一般的心痛匆匆離開。

小滿也不嫌麻煩,一連跑了幾趟,給湘湘送飯、送衣服、送洗漱用品、送雞粥。等他把小穆帶回來休息時,胡長寧聽到消息,也帶著毛毛回來了,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既怕吵到病人,又擔心女婿,在院子裏抄著手轉悠半天,還是吃飽喝足的小穆一句話解決他的難題,“他吃完粥精神好多了,跟湘湘有說有笑呢!”

小滿再次變成車夫,載著胡長寧往醫院趕,一路上兩人猶如陌生人,無人開口,小滿滿心忐忑,生怕他又趕一次,那自己再也賴不下去了。

好在胡長寧並沒趕人,到了醫院還讓他一起去,小滿心花怒放,跟在他身後走起路來都有點飄飄然,若不是許久沒洗澡,又出了幾身汗,渾身臭烘烘的,倒也有了以前的風流倜儻模樣。

到了病房門口,蘇鐵正拿著X光片子匆匆而來,兩人點頭算是招呼,蘇鐵徑直走到顧清明身邊,指著片子給他看,似笑非笑道:“顧先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顧清明哪裏看得懂,湘湘湊上來仔細瞧瞧,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不禁笑了起來,“子彈偏離不到一公分就到心髒,淤血也排得很幹淨,隻要兩個傷口收了就好了。”

顧清明笑眯眯道:“我都說嘛,閻王爺不敢收我!”

蘇鐵拿過片子,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沒事就好,剛才可把你夫人嚇壞了,我先跟你道個歉,剛剛我太著急,打了她一下,還請不要見怪才好!”

湘湘這才想到剛才的事情,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低著頭訕笑。其實,她也搞不明白,明明是他落井下石和動粗,為何倒是她自己尷尬。不過,經過這次,她對蘇鐵又有了新的認識,這確實是正人君子,話說得不好聽,醫術和醫德卻都同樣地讓人欽佩。

顧清明又不是瞎子,兩人之間的小動作如何看不見,有他這一句,心裏的疙瘩終於消除了,用力和他握手,連聲道謝。

胡長寧和小滿交換一個眼色,難抑興奮,笑容滿麵地打聽要怎麼治療,湘湘拍著胸脯笑道:“放心放心,有我在呢,包你不用七天就能出院!”

蘇鐵看得刺眼,嘴角一勾,拿片子去拍她腦袋,“你就不怕我找顆子彈再塞進去!”

湘湘一個趔趄,被人猛地拉開,摸著腦門左看右看,傻了。

走出病房,蘇鐵顯然有些步履蹣跚,背脊也佝僂許多,畢竟做了多台手術,鐵打的人也受不住。院長疾步走來,在他肩膀拍了拍,笑嘻嘻道:“辛苦了,你快回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來吧,明天還有一批傷員呢。”

蘇鐵不是蠢人,有心留下來,自然場麵上的工夫也做得出來。兩人寒暄一陣,院長匆匆走了,胡長寧從一個柱子後閃出來,賠笑道:“蘇醫生,謝謝你!”

“胡叔叔,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叫我小蘇。”蘇鐵含笑應著,沒有回頭。

胡長寧連聲稱是,又喚了聲小蘇,一時尷尬得開不了口,倒是蘇鐵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胡叔叔,別往心裏去,那件事我們就當沒提過,成不成?您看,我在世上無親無故,您要是不嫌棄,就認了我做幹兒子,以後家裏人要是有個小病小痛的也可以隨時找我。”

胡長寧正求之不得,笑道:“既然做我的幹兒子,以後胡家就是你家,以後有空我帶你去鄉下釣魚打野兔子,山裏野味真是頂呱呱的,你一定會喜歡!”

蘇鐵眯著雙眼看著地麵,滿麵笑容,仿佛是在想象美好的前景。胡長寧當他太累了,無力開口,不由分說招呼小滿過來送他回去,蘇鐵懶得爭辯,脫下白大褂放回去,跟著小滿出了醫院。

醫院門口,一個瘦小的男子正在四處張望,守衛滿麵警惕地盯著他,如臨大敵。看到小滿,他眼睛一亮,大叫一聲,小滿停下來愣了一會,笑道:“原來是小陳哥,怎麼跑到醫院來,你們家誰病了麼?”

小陳直搖頭,嘿嘿笑道:“我剛在警察局辦事,聽說顧大哥進院了,趕緊買了東西來看看,這不,我還不知道地方呢!”

蘇鐵本來已走到前麵,回頭冷冷道:“病人失血過多,正在休息,不能打攪,請回吧!”

“哦!”小陳有些喪氣,將手裏的東西塞給小滿,讓他帶回家,笑嘻嘻道,“跟奶奶說,以後有機會我再去看她老人家,現在我跟薛大哥的同事接了不少事情做,忙得很呐!”

小滿正愁無處發揮作用,連忙打聽,小陳神神秘秘地四處張望一氣,搖頭道:“以後再跟你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小滿氣急,笑著捶他一拳,踩上車去載蘇鐵,一路還吹著口哨,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蘇鐵看著好笑,在他背上捅了捅,低聲道:“你剛才跟那小子說什麼?”

小滿還在憤憤不平,“他以前是跟我姐夫混的,現在通過我姐夫以前的關係做生意,看樣子日子好著呢,還不肯幫我,忘恩負義!”

蘇鐵又來了一拳,這一次用了幾分真力,小滿嗷嗷怪叫,差點摔倒,下來氣呼呼地瞪他。蘇鐵絲毫不受他威脅,正色道:“你這笨家夥,除了販煙土,還有什麼生意見不得人。聽你哥的沒錯,這人眼神不正,別來往!”

雖然挨了打,小滿知道他是真關心自己,心裏倒是暖烘烘的,嬉皮笑臉地又上了車,抻直了脖子長籲短歎,“要是我變成個女的該多好啊,變成女的我肯定比湘湘還要漂亮,那真是人見人愛,也沒人管我做不做事,說不定還可以嫁給你,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

話音未落,蘇鐵骨子裏的某種陰險性格冒出頭來,迅速把他拉下來,踩上車揚長而去,留下他暴跳如雷。

“大哥,不好了,餘程萬被捕了!”小穆話音剛落,人還沒走進來,隻聽什麼落了地,發出清脆的巨響,不由得腳步一頓,朝牆根邊慢慢挪,準備立時閃人。

湘湘這半個月在家裏和醫院兩頭奔忙,哪裏有空關心前線的事情,隻知道常德丟了,又被奪了回來,就是在這個餘程萬手裏丟的。她從廂房出來一看,就勢來撿地上的杯子碎片,隨口道:“城沒守住,自然上頭會找麻煩,你何必發這麼大脾氣,傷才好啊!”

“閉嘴!”顧清明連茶壺都砸了下來,怒喝道,“你懂個屁!餘程萬是虎賁的英雄,從淞滬一直打到常德,屢建奇功,這一次常德守了多久,你知道嗎!一個師八千多打到剩下五十多,上頭看到了嗎!虎賁差點打光覆滅,上頭難道一點也不關心!一個小小的常德,日軍動用了多少兵力多少惡毒的方法,你讓他們怎麼守,上頭難道都瞎了眼!”

他悲憤難平,一拳砸在梧桐樹上,手上滲出絲絲鮮血,嗚咽道:“明明是解圍,卻成了打援軍。情報工作一塌糊塗,各軍策應一團混亂,我師隻剩下三百多,連孫師長也殉國了,上頭卻還要胡亂追究責任!那麼多犧牲的將士,那麼多,怎麼交代,怎麼跟他們交代……”

在胡家養傷多日,大家還是第一次見他發作,不知道如何勸說,湘湘垂首而立,手上被割了一道血口,竟也不知道疼,呆呆看著血一滴滴落下來,滲入泥土。

蘇鐵下班回來看到的就是這般情形,他的推門聲驚醒了牆邊的小穆,小穆為難地撓撓頭,湊過來撿碎片打掃院子,不時小心翼翼看顧清明一眼,一副隨時要跑的架勢。

蘇鐵徑直找出藥箱,將湘湘拉到一旁坐下,為她處理好傷口,又細細包紮起來,簡直是故意氣顧清明,平時兩分鍾可以做好的事情,他非得磨磨蹭蹭做半小時。

顧清明怔怔看著幹幹淨淨的地麵,將某些奔騰翻滾的情緒一點點壓下來,良久,長歎一聲,癱倒在梧桐樹下的椅子上仰望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皆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可這場仗打得實在窩囊,實在痛心,常德被圍,兩個戰區的軍隊一起增援,援軍打得無比被動,整建製被消滅,顯然他們目標並不在攻占常德……

蘇鐵輕輕拍拍湘湘的肩膀,給予無言的鼓勵,然後一屁股坐在顧清明麵前,接過毛毛遞過來的茶,淡淡道:“我是醫生,不懂打仗,不過,像你這要死不活的模樣,我勸你還是不要上戰場,你死了不要緊,不要拖累了別人。”

無人回應,小滿遙遙對蘇鐵打手勢,示意他別再落井下石。

顧清明目光終於落到他身上,再次感應到他的威脅,不得不承認,經過多日觀察,此人確實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自己的夫人,而胡家都不是睜眼瞎,要不是自己活著回來,他早就代替自己睡了那間廂房!是可忍孰不可忍,顧清明拳頭緊了又緊,在心中冷笑,正愁沒人泄憤,你既要送上門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蘇鐵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大笑連連之後,笑容一斂,厲聲道:“我說的拖累別人,不是湘湘和胡家,是你帶的那些小兵!你做的什麼事情,不用我越俎代庖解釋吧,你既擔任指揮之職,就有責任用最小的代價換取勝利,就如同我們醫生,流最少的血開最小的刀口治好病人,你不用瞪我,在我眼裏,你不過一堆髒器骨骼肌肉的組合,跟旁人無異!”

顧清明渾身一震,拳頭慢慢鬆開,深深看他一眼,黯然道:“戰爭很殘酷,充滿變數,確實怪不得他人,也隻能盡人事而已!”

湘湘心頭紛紛亂亂,怔怔起身要走,顧清明來不及跟蘇鐵細說,輕聲喚住她,猶豫著說道:“軍長來了電話,你應該也猜到了,我傷養好了,要去衡陽協助整理部隊。衡陽是不是第二個常德,我也沒辦法確定,我隻能告訴你我的猜測,日軍既已集中兵力打常德,離長沙和衡陽就不會遠,日軍南進已成定局,這兩個城市首當其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