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戰 十二
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平靜多日的湘雅以及長沙各大醫院又開始緊張起來,院長接到前線的電話,立刻布置下去,騰出病床,調派人手,接應來自常德的傷員。
公路被破壞,汽車不能行駛,輪船帆船都不敢去益陽,當局無奈,隻得大量增派火輪搶運傷病員,這次戰況極其慘烈,重傷員不計其數,多拖延一天就多出許多人命。
準備工作還算順利,考慮到傷員太多,醫院增加了不少簡易病床,並且統一調度,由幾位最有經驗的醫生把關,一進院就辨明輕重級別以及大致病情,以便最快速醫治。
十一月三十日,第一批火輪就要到了,第一批重傷員將會搶運到湘雅醫院,聽到這個消息,奶奶不由自主想起刻在腦海中的某個畫麵,那些鮮血淋漓的孩子,那些缺了手腳的孩子,那些慘叫和痛哭……最讓她難忘的,卻仍是自家人,死去的人和幾乎累死的孫子孫女。
天公不作美,這兩天轉冷了,奶奶直發愁,熬了一夜,給湘湘改了一套棉花緊實的貼身衣褲,一早就拿著衣服敲開她的房門。
湘湘這些天哪裏睡得安穩,聽到聲音就醒了,看到天色微明,連忙起身開門,開始準備去上班。奶奶盯著她穿上,嫌她手腳不麻利,還一個勁湊上來幫忙,湘湘哭笑不得,也不好說什麼,幹脆手腳打開讓她折騰,祖孫倆笑笑鬧鬧出了門,一見大家果然都在,胡長寧正一臉嚴肅跟蘇鐵說話,蘇鐵神情頗為謙恭,連連點頭稱是。
看到湘湘,蘇鐵微微一愣,原來她在家隨便慣了,就穿著那套貼身棉衣褲出來,曲線畢露,加上一改往日的陰沉,眉梢眼角帶著笑,整個人看起來神采飛揚,嬌俏可人。
湘湘卻沒留意他,因為發現湘君回來了,兩姐妹都忙得一塌糊塗,多日未見,湘君整個人黑瘦如柴,愈發顯得老氣。胡劉氏再心酸也不敢說什麼,紅著眼眶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湘君卻似累極,臉色笑容勉強,唯唯諾諾。
湘湘心裏也難受得緊,跟幼時一般,湊過去蹲在她腳邊,抱著她的腿不說話,湘君作勢要擰她耳朵,她也不躲,湘君終於笑出聲來,趁胡劉氏去張羅飯菜,附耳道:“你快想個辦法讓弟弟回家,他這幾天在我那裏天天喝酒,都快喝死了!”
湘湘哪裏有辦法可想,那家夥不娶秀秀就罷了,還要踩上兩腳,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湘君仿佛知道她的想法,輕聲道:“秀秀肯定舍不得他,我看能不能讓他答應這門親事,以後的事就好辦了!”
“你還不知道他的臭脾氣!”湘湘憤憤道,“別提這事了,到時候又害秀秀空歡喜一場,她就真的隻有死路一條了!”
湘君這次真的發了愁,湘湘在她身上蹭了蹭,強笑道:“好啦,我今天回來的時候要蘇鐵順便帶我去你們那裏瞧瞧他,不行的話我給他打一頓他就舒服了!”
湘君看看那個目光始終沒離妹妹的俊秀青年,感慨萬千,有心想開她兩句玩笑,又怕弄巧成拙,引發她的執拗性子,把這剛萌芽的小苗掐死在搖籃裏,趁蘇鐵看過來,衝他展顏一笑,無聲地表示支持。胡長寧似有所感,回頭看看兩姐妹,再看看越來越滿意的準女婿,摸摸下巴不存在的胡須,笑開了花。
吃完飯,蘇鐵騎著車帶她去上班,奶奶不知道發了什麼瘋,明明兩人絲毫不知,竟然一直跟到街口。胡長寧許久沒見她回來,拖著毛毛的小手出來找人,果不其然,她坐在街邊看著兩人離去的方向發愣,而那兩人隻怕早就到啦!
胡長寧知曉她的心思,讓毛毛拉她起來,輕笑道:“媽,放心吧,他們都有經驗了,不會亂來。你要是不放心,自己搬條凳子看住她做事,叫她做兩個小時休息一個小時,行不行呐?”
“你知道個鬼,你這個木腦殼,跟你說也沒用!”奶奶撲哧笑出聲來,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那件事,跟蘇醫生說了沒?”
胡長寧重重點頭,笑道:“說了,早就說了,隻等湘湘點頭囉!上次太委屈湘湘了,這次一定要好好操辦。”
奶奶臉上笑開了花,起來時才覺腿腳沒力,又不好意思說,攬過毛毛,撐著毛毛的肩膀往前走。毛毛有些愕然,看到胡長寧朝他悄悄搖頭,這才明白過來,腳步更慢,胸膛挺得更高,像個真正的男子漢。
湘湘因為技術過硬,也被安排在前麵接待那關,對傷病員進行最直接有效的處理,重病者則徑直送往蘇鐵坐鎮的急救室。今天早上吃得太多,湘湘泡上一大杯茶消食,才喝了兩口,運送傷員的軍用卡車就已經到了。派來支援的軍警大聲吆喝,一馬當先開路,將傷員一個個弄下來,看得出來大家都有些心急,叫罵聲此起彼伏,連傷員的呻吟也掩蓋下去。
仿佛麵臨一場大戰,湘湘收斂心神,迅速衝去接應,一個個檢查分派。其實,根本用不著分了,這一批所有的都是重傷員,有三個已經沒了呼吸,湘湘就地施行急救無果,眼睜睜看著三張年輕的臉龐蒙上白布,心頭突突作跳,疼痛難忍。
“還有沒有?”發現擔架沒了,湘湘揉了揉胸口,啞著嗓子衝外頭叫了一聲。
“還有一個!”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湘湘拚了命將尖叫聲吞入腹中,瘋狂地衝了進去,看到一個錐心刻骨的溫柔笑臉,終於發出不明所以的淒厲聲音,朝他懷中撲去。
“別!”“不要!”“不要啊!”無數個聲音同時響起,從他身後衝出一個瘦弱的身影,正擋在她麵前,猛地把她推開,湘湘臉色一沉,隻聽院長在身後大喊,“別動,顧先生受了重傷,趕快準備手術!”
顧清明仍然笑得出來,“夫人,沒事,我能走到這裏,說明我命硬,隻怕連閻王爺也不敢收我,你先幫我看看,再倒杯水給我喝,我就是渴得慌!”
從他慘白的臉色和小穆的淚眼,湘湘到底看出名堂,唇一咬,二話不說就往回走,其他人跟著一起走到急救室外頭熱烘烘的小房間,湘湘讓顧清明把衣服脫下來。
“脫不下!”這一次,他隻憋出了三個字,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她,不知是太熱還是別的原因,額頭冷汗涔涔。
小穆在兩人臉上看來看去,突然抱著頭蹲了下去,嗚嗚直哭。湘湘已然明白過來,從托盤裏找出剪刀,扭頭麵向他時,狠狠在自己手上掐了一記,掐出一大片青色,提醒自己不要顫抖。
他外麵穿的是棉的軍裝,棉已經成了鐵塊,一剪刀下去,幾乎把她虎口震開,外麵的布料倒是開了,露出紫紅色的棉花,因為天冷,都凝結成了塊。
他仍然在笑,卻冷汗如漿,發不出一絲聲音。她一轉身,在自己近乎麻木的手腕又掐了一記,這一次連血都掐出來,卻半分作用都沒有,手太抖了,剪刀根本拿不住。
護士長滿臉通紅地衝進來,看到這情形,連眼眶都紅了,不過她到底老成些,迅速端來一杯溫水,將一瓶雲南白藥倒進杯子裏,一徑送到顧清明嘴邊,他撇開臉用口型說了不甚清晰的三個字,護士長紅著眼睛瞪住他,道:“叫你吃就吃,這麼多廢話,你能充英雄硬撐著走到你夫人麵前,難道連一瓶藥都怕!”
他笑容又起,這一次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小穆把血淋淋的拳頭塞住嘴巴,一下下砰砰地撞牆,蘇鐵正急匆匆經過,將他一把拉起來,冷冷道:“怎麼回事?”
“都是我,都是我,不多嘴告訴他湘湘夫人要離婚不就行了,大家都不說,我為什麼要說,都是我害的……”
蘇鐵聽不下去了,將他丟給一個警察看住,繞進房間,隻在門口呆了一秒就走過來,近乎野蠻地從湘湘手裏奪過剪刀,見她一個趔趄往後倒,連忙扶住她,厲聲道:“快點準備!”
顧清明似乎覺得自己妻子被人訓斥,十分不快,擰著眉頭瞪蘇鐵,不過那種輕飄飄的眼神一點殺傷力也沒有。蘇鐵的一口毒牙又開始作祟,一邊剪棉軍衣一邊冷笑道:“嘖嘖,他們說所有重傷員都是抬進來的,隻有一個當官的是走進來的,當官的果然不一樣,身體是鐵打的呢,血也流不完,嘖嘖,衣服都成了鐵塊了,人還有氣……”
蘇鐵一貫冰冷的聲音這一次聽來卻讓人覺得溫暖,湘湘一口氣灌進一大杯茶,也不知道是燙的還是冷的,隻覺得嘴都麻了。
蘇鐵將棉軍衣剪開時,汗水已經把地板打濕了,他把剪刀遞給湘湘,示意加快速度,自己先去準備,湘湘終於平靜下來,將毛線衣、白襯衣、白汗衫一層層剪開,拿著一塊塊紫色物體,下唇被咬得鮮血直流。
褲子同樣遇到了這種情形,剪開褲腳,湘湘腿一軟,跪倒在他左腳邊,對著鞋襪內的紫色物體,差點發出淒厲的嘶吼。
來探望的人一批接著一批,大家屏住呼吸,默默看過,又默默離開。即使房間裏擁了十來人,也從頭到尾聽不見人聲,隻有剪刀的哢嚓哢嚓,每一下都讓人心驚膽寒。
當胸口血染的繃帶現出來,顧清明顯然撐不住了,頭一點點挪到她肩膀上,見沒有遇到推阻,衝著她的方向迷茫地笑,終於整個靠了上去。
護士長過來了,緊繃著臉重新處理了傷口,安排人手將他抬到擔架上,徑直送去照X光片。
湘湘還想跟,蘇鐵將她拉下來,她甩開蘇鐵去追,護士長攔在她麵前,厲聲道:“你到底怎麼回事,要真的傷及心髒,你剛剛已經害死他了!”
“他真的沒事?”湘湘顯然不敢相信,抹了抹嘴角的血,怔怔道,“明明彈孔在心髒部位!”
“你白學了!”護士長用力推她一把,拂袖而去,經過護士值班室時,聽到有人哽咽道:“那才是真正的男人,跟護士長的男人一樣,身上十幾個洞眼,眉頭都不皺一下……”
後麵的話,護士長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身體不著痕跡地晃了晃,淚終於流下來。
蘇鐵把湘湘拖回來塞進椅子裏,看著她雙目無神的樣子,一陣急火攻心,在她臉上不輕不重拍了兩巴掌,蘇鐵轉身進了急救室,開始做一台大手術。大手術不外乎取子彈,這是他從醫最厭惡卻不得不做的事情,誰叫現在是戰爭年代呢!
難得有個看上眼的,一轉眼就沒了指望,他心頭一陣煩悶,差點把手術刀刺進病人的心髒,他被自己的走神嚇了一跳,趕緊集中精力,輕輕一夾,將病人肺部的子彈取出來,在心中念了一句,“感謝上帝!”
這台手術不知道做了多久,他出來時已是下午,湘湘難得地乖巧,正抱著食盒等他,當然,如果她臉上沒有那種死了男人的喪氣,他會更高興。
趁她不備,蘇鐵將她杯子裏的茶一口喝光,不過想起剛剛某位病人喝過,差點全部吐出來。湘湘自然沒留意,眼巴巴地守著他狼吞虎咽,還不忘倒上熱茶。
吃飽喝足,蘇鐵終於看她臉上的痕跡難受,不是怕她痛,是怕她家老奶奶和父母瞎操心,他起身在托盤裏一陣翻找,將她粗魯地拎過去,為她處理傷口。
似乎看出他的不耐,湘湘這一次被弄疼了也沒半句怨言,等他將東西丟進托盤,眼巴巴看著他,怯生生道:“蘇鐵,顧清明的傷要不要緊,你能不能救?”
蘇鐵橫她一眼,推開她就往外走,湘湘急了,猛地抱住他手臂不放,蘇鐵不怒反笑,“你不是蠢人,應當看得出來我對你有意思,如果我要你陪我睡一覺再救人,你做不做?”
湘湘愣住了,整個人被他淩厲的目光蠱惑,牙一咬,一手抱著他的手臂不放,另一隻手就要解衣服扣子。
蘇鐵抬頭看了看,隻覺胸口悶疼得厲害,簡直就要窒息而亡,電光石火間,他掙開手臂,一巴掌將她扇到地上。
蘇鐵俯下身,逼視著她迷茫的眼睛,咬牙切齒道:“你腦子裏到底是什麼!我不做手術,別人難道不會做!我拿你男人威脅你,別人也可以拿你父母家人威脅你,難道你一個個陪過去!你夫家容不下你,你難道就不會跟你男人脫離夫家!你奶奶有句話說得好,你真讀書讀傻了!”
湘湘顯然什麼都沒聽明白,睜著一雙大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眸子燦若晨星,滿臉狼狽都掩不住那種光亮。
就是這種野性的光亮讓心如死水的他活了過來,孤單多年,找一個知心伴侶是多麼不易,何況她身後還有那麼溫暖的一家人。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遮擋住那光亮,也遮蔽了心中惡魔的回響,隨後,輕輕擁她一下,轉身走開。
不是他膽小畏怯,即使傷勢嚴重,臉色慘白,那個男人的目光依然堅定而明亮,確實是真正的男人,能給她更熱烈的情感,更值得她愛。
湘湘到病房時,顧清明正好一覺睡醒,張嘴想喚她,卻發現發不出任何聲音,倒是一直緊張的小穆見著了他的動作,湊上來笑嘻嘻道:“老哥,餓不餓?”
打完仗,這兩人怎麼稱兄道弟了。湘湘又是好笑又是感動,默默走到床邊,和他的目光一對上就纏繞到了一塊,再也無法撤離。
顧清明抬了抬手,湘湘就勢蹲下,和他緊緊相握,他手上的血痕未消,看起來無比猙獰,她下意識在他手上蹭了蹭,將一大顆淚流入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