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大家都有些慌神,胡長寧拖著胡劉氏的手顫巍巍下來,看到女兒女婿目光糾纏,難舍難分,也不好上來打聽,重又回到客廳坐下。胡劉氏給他倒了杯溫茶,吞吞吐吐道:“那個,清明,你知不知道,喏,就是那個延……延安的事情?”
顧清明起初顯然沒聽明白,呆了幾秒,臉色驟變,喝道:“你們不想活了麼!
胡長寧無端端出了一頭冷汗,訕訕道:“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想問問那裏怎樣,真的!”
顧清明無奈地揮揮手道:“別解釋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我知道是誰跟你說的,他現在還好嗎?”
胡長寧鬆了口氣,連聲道:“很好很好,他也要我問候你,說這次常德的事大家都聽說了,他們正準備祭奠這些陣亡的英雄,上頭那些人都會參加。”
怕說下去大家臉上不好看,小滿連忙插嘴,“顧大哥,大爺說讓你先去湘潭老家看看。”
確實也該去看看,顧清明滿心感動,自從知道他受了傷,胡小秋三天兩天挑東西上來,他的傷能好這麼快,真是多虧了他們一家,多虧了湘湘。
想起重慶的往事,顧清明真正無地自容,那些話哪裏開得了口,賠笑道:“應該的,應該的,湘湘,跟我一起去嗎?”
正如他所料,湘湘淡淡瞥了他一眼,並不回答,麵色不見悲喜。
“怎麼能不去呐,我也去!”小滿第一個叫起來,一蹦三尺高。且不說仗打得如何,顧清明以重傷之身硬挺著回到長沙,真正贏得了白塘村老老少少的歡喜,大家將其奉為英雄,小滿正好想找借口回去炫耀,出出長久以來的窩囊氣。
湘湘卻知道,顧清明此話並非這個意思,她扶住梧桐樹,竭力按捺下所有情感,以局外人的目光淡淡掃過所有人。
奶奶頭發已經全白了,她一輩子爭強好勝,即使腿腳不怎麼靈便,到現在也不肯讓大家看出端倪,走路總是很慢,坐到哪裏就不願起身。自己和小滿從小淘氣,老惹她發火,隻是雷聲大雨點小,而且笤帚大多數打在小滿身上。她最疼愛的是他們這對雙胞胎,到現在最傷她的也是這兩個。
母親早年太過操勞,身體已經燈盡油枯,如果不出所料,熬不出五年。父親學識淵博,也是正人君子,卻不是過日子的人,母親不在,他要怎麼辦?
小滿和以前的自己一樣,桀驁難馴,還特別愛麵子,奶奶和父母管不住他,他以後要怎麼辦?會不會學壞?
秀秀和表哥都太敏感,從沒把自己當成家裏人,處處讓著他們兩個,要是父母不在,小滿和湘君都對不起他們,他們會不會離開,從此撒手不管?
她目光中的哀傷如此明顯,連一貫遲鈍的小滿都看出來了,還當剛剛顧清明又吼了她,他心中難受,眼珠子一轉,摩拳擦掌向顧清明衝去,朝他擠眉弄眼喝道:“剛剛誰罵我家湘湘,過來受死!”
他輕飄飄一拳下去,見顧清明根本沒有躲開的意思,不禁有些傻眼,生怕打壞了人。蘇鐵將他拉到一旁坐下來,輕輕歎了口氣,在他頭上揉了揉,小滿終於看出些不對勁,心裏咯噔一聲,雙手一緊,拳頭在大腿上顫抖。
奶奶已經看不下去了,扶著椅子顫巍巍起身,聽到湘湘輕喚了一聲,甕聲甕氣道:“我老了,耳朵不好,你有什麼事情跟你爸爸說,不用告訴我!”
湘湘卻不聽她的,徑直走到她身後,撲通跪了下來。那一聲實在太重,大家都聽出些驚心動魄的意味,滿麵惶然。
奶奶話沒出口,已是老淚縱橫,“我是個老不死的家夥,做不得你們年輕人的主,你不要跪我,你爺爺肯定饒不了我,你起來,你起來……”
在她近乎淒厲的聲音裏,胡劉氏身體悄悄晃了晃,頹然坐倒,秀秀和毛毛過來要扶她,她溫柔而堅定地把兩人推開,忽而又一邊拉住一隻手,淚如雨下。毛毛慢慢將自己小小的身體塞進她懷裏,默默看向顧清明,突然很討厭這個人。
從頭到尾,胡長寧垂著頭不發一言,始終不敢相信,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己的女兒都是頂頂漂亮頂頂乖巧的,怎麼可能會聽他的蠱惑,跟隨他上戰場,去闖那槍林彈雨,她明明最怕打仗,一直想避開這場戰爭。當年他和薛君山花了多少冤枉錢,費了多少心思,不就是舍不得讓她吃苦,她怎麼能如此踐踏父母的一片苦心!
她學了護士,有了本事,他真的很自豪,但是,她怎麼能這麼傷他們的心,顧清明去的是戰場,不是重慶啊!
小滿一拳頭砸在大腿上,霍然而起,厲聲道:“顧大哥,你在重慶怎麼待我家湘湘的,你給我們說清楚!”
見他發難,毛毛眼睛一亮,掙開胡劉氏的懷抱,故作天真道:“是啊,小姨夫,小姨回來哭得可厲害呐,為什麼啊?”
小滿找到同盟軍,一下子有了底氣,將毛毛拎到身邊,冷冷道:“姓顧的,你自己摸摸良心,我們胡家是怎麼待你的,你們顧家是怎麼待我們湘湘的,你要是覺得良心上過得去,就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湘湘好找別人。跟你說實話吧,隻要等到你的簽字,我們胡家已經準備好好辦次酒,風風光光把湘湘嫁給蘇大哥!跟了你,湘湘真是太虧了!”
怕他不相信,毛毛連聲附和,小腦袋點得如同小雞啄米。
顧清明滿臉淒然,並不回應,蘇鐵倒沒想到小滿會把話說得這麼明白,頗為尷尬,在這家人臉上一一掃過,連滿臉緊張的毛毛也沒放過,心頭漸漸掀起萬丈狂瀾。虛度了二十多年光陰,他第一次懂得了家和家人的含義,對於能走進這個大門,成為這個大家庭的一份子,與他們一起生活,感到由衷的歡喜。
然而,此時此刻,事情成了僵局,湘湘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胡家不會鬆口,顧清明不可能放手……蘇鐵心中百轉千折,慢慢踱到顧清明麵前,無視他怒火熊熊的眼神,壓低聲音道:“你真要帶她走?”
顧清明咬牙切齒道:“不帶走,難道讓給你?”
蘇鐵搖頭苦笑道:“她喜歡的是你啊!”
湘湘的後背無比挺直,多年來始終線條優美,讓人不知不覺失了心神。顧清明定定看向她的方向,悄然籲了口氣,帶著幾分懊惱自言自語,“這可怎麼辦?”
蘇鐵輕輕歎息,“解鈴還須係鈴人,你是個男人,就不該讓她一個人麵對!”
顧清明若有所思瞥他一眼,摸摸幾近痊愈的傷口,看到蘇鐵嘴角的冷笑,不禁心頭火起,大步流星走到湘湘身邊,同樣重重跪倒。
身後,蘇鐵仍然在笑,隻是眸中愈發冰冷。
湘湘恍若未聞,背脊又挺直了些許。顧清明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奶奶,如果不能把她好好帶回來,我拿頭給你!”
“我們要你的頭有什麼用,你算什麼東西,湘湘沒了,你就是一千個頭都賠不起!”小滿生怕事情生變,跳腳痛罵,“你跪什麼跪,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我們家的人嗎,有本事跪你爸爸去,我們不吃你這套!全世界就你姓顧的最不要臉,在我家吃我家住,到頭來還嫌棄我家沒權沒勢,配不上你們這些名流,我呸,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一群垃圾!禍害!賣國賊……”
眼看他已經語無倫次,毛毛悄悄搖了搖頭,走到蘇鐵身邊拉住他的手,蘇鐵衝他擠出一個笑臉,毛毛張開手臂,蘇鐵就勢把他抱起來,將他淚水漣漣的臉按在肩膀,頓時心亂如麻。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鮮血淋漓的結局,卻想不出辦法阻止,不禁捫心自問,難道真要逼得他放棄僅存的良心,不擇手段搶人?一時間,他心頭轉過無數個念頭,將懷裏的人抱得越來越緊。毛毛仿佛感受到他的痛苦,也箍緊了他的脖子,哀哀哭泣。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明白了毛毛的用意,不得不感歎這孩子的聰穎,將臉貼在那濕淋淋的臉上,長長歎息。
話說到這個份上,胡長寧已經無力再說什麼,僵持良久,慢吞吞踱到奶奶身邊,強自定下心神,顫聲道:“媽,算了吧,別為難孩子們!”
是啊,她脾氣這麼強,又心意已決,哪裏能留得住?奶奶頓時淚如雨下,回頭抱住兩個孩子,一遍遍地說:“你們要好好的,一定要活著回來!”
小滿豁出去臉麵不要鬧騰一場,卻還是給別人做了嫁衣裳,悲從中來,一路踢踢打打往後院走,留下斷斷續續的嗚咽,“你們這些老糊塗,姓顧的是去打仗,不是去菜市場,湘湘是個女人,怎麼能去那種地方,我去還差不多……要不得,你們都老糊塗了……”
秀秀默默跟了上去,洗了一塊手帕遞給他,小滿被她看了笑話,更加難受,將腦袋藏在雙膝間不說話。秀秀也不理會,徑直走進廚房,握著菜刀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手心已條條紅痕,呆了半晌,聽到心裏有人哭得歇斯底裏。
公館門外,佇立良久的湘君回過神來,咬了咬唇,轉身衝一個麵容憨厚的軍官強笑道:“方軍長,讓您見笑了!”
方軍長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並沒做聲,倒是他身邊的女士咬著手帕,淚水潸然而下。
小穆聽到動靜,飛快地把門拉開,不禁驚呼出聲,“方軍長,您怎麼來了?天啊,孫夫人!”
“是孫明瑾師長的夫人!”顧清明率先爬起來,衝身邊的人低聲說了一句,踉蹌著衝上去相迎,胡長寧和奶奶交換一個眼色,卻聽湘湘黯然道:“孫師長殉國了。”
不用她提醒,大家早從小穆口中聽說詳情,不覺肅然起敬,又牽起了隱藏多時的哀慟。抗戰打到現在,他們屢次經受失去親人的傷痛,如今胡家還有兩個要上戰場,加上顧清明和湘湘,如何能不感同身受!
湘君把孫夫人攙進來,故作輕鬆道:“奶奶,今天您來配菜,我們做點好吃的吧,方軍長和孫夫人還有事情,吃了飯就走!”
孫夫人紅著眼眶走到奶奶麵前,深深鞠躬,哽咽道:“老人家,謝謝您!”
方軍長也湊過來,憔悴不堪的臉上出現一絲尷尬之色,賠笑道:“奶奶,真對不住,這會才來探望您。我這次來是要跟您借人,既然你們答應了,我就直說了吧,我想請顧夫人,也就是您孫女作陪,和孫夫人一起去常德。”他頓了頓,不忍看孫夫人的表情,正色道:“我們要把孫師長……孫師長的遺體遷到衡山山麓的忠烈祠,讓他和將士們團聚!”
奶奶直覺心髒驟然收縮,猛地拉住孫夫人的手,垂淚不語。孫夫人反倒安慰道:“他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您家裏也出了那麼多英雄,真正讓我敬佩!”
兩雙淚眼相望,一切盡在不言中,奶奶心頭一動,連忙招呼湘君和胡劉氏來陪客人,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邁著大步走到後院,叫小滿抬香案出來,小滿已經偷窺到方軍長和孫夫人來了,倒沒二話,不但香案抬出來,連香燭和果盤一並擺好。
湘湘朝顧清明遞個眼色,迅速和小穆去收拾行李,方軍長握住顧清明的手,皆悵然長歎,一場戰下來,第10軍失去如此多的悍將,猶如剪斷了左膀右臂,哪個不是痛心疾首?
很快,香案在院子裏設起,秀秀把煮好的白肉和一條大魚擺出來,點燃香燭,小滿立刻點燃鞭炮扔了出去,一邊吼起為親人送行的夜歌:
孫將軍哎,
你慢點走嘞,
帶起你的兵伢子啊,
打鬼子呀。
孫將軍哎,
你回頭看呐,
來的是你的父老鄉親嘞,
跟你送行哪。
孫將軍哎,
你莫擔心喇,
四萬萬同胞齊上陣,
都是一條心哇……
聲調淒愴,卻字字鏗鏘有力,孫夫人終於明白過來他們剛剛在忙活什麼,再也無力強撐,捂著臉嚶嚶哭泣。湘君想起自己失去的愛人,也與她一同痛哭起來。
周圍的鄰居聽到歌聲,一家家不約而同擺起香案,一時間鞭炮聲此起彼伏,驚天動地。毛毛拉著蘇鐵出來,在街上一家家探視,看到了無數雙淚眼,聽到無數聲咒罵,漸漸地,蘇鐵好似明白了什麼,又寧願自己什麼都不懂,腳步如同灌了鉛,一步也挪不動了,坐在街邊喘息,眼眶通紅。
毛毛也不去催他,雙手叉著腰站在街心,仰天大吼,“日本鬼子,你還我爸爸媽媽,還我薛爸爸,還我湘泉舅舅,還我湘水舅舅,還我孫師長……都還給我,統統還給我,你們滾回去!”
“滾回去——”無數個稚嫩的聲音從街頭巷尾鑽出來,彙成洶湧的洪流,直衝雲霄。
鬧出這麼大的陣仗,方軍長和顧清明倒是始料未及,聽到街頭的躁動,帶著幾分急切走出大門,隻見滿街都是鞭炮的煙霧,滿街都是叫罵的孩子,方軍長滿麵愕然,卻又無比感動,顧清明似有所感,拍拍他的肩膀,慨然道:“這裏,就是出湘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