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戰 十一
“這日子可怎麼過啊,錢根本不值錢,米都快賣到20了,還在一個勁往上漲,這得餓死多少人啊,真是作孽!”
聽到奶奶中氣十足的嘮叨,湘湘呆立在門口,突然覺得安全,也終於覺出到家的真實感,近乎瘋狂地撲上去敲門,奶奶耳朵不太靈光,沒有聽到,小滿打著嗬欠鑽出來,眼睛一亮,大叫道:“湘湘!”
湘湘氣急敗壞,發出近乎淒厲的呼喊,“快開門啊!”
小滿嚇了一跳,衝過去才拉開一條縫就有人撲進來,抱著他哇哇大哭。奶奶和胡長寧交換一個眼色,並未打算安慰歸來的心肝寶貝,不用說也知道,她在重慶受的委屈不會少,雖然心疼不已,這一步非走不可,顧家才是她最終的歸宿。
等到看清楚湘湘的模樣,眾人都驚恐不已,秀秀隻聽了個開頭,立即閃身進廚房忙活,抽抽搭搭地哭。
湘湘如同變了個人,瘦骨嶙峋,滿臉汙痕,手上傷痕累累,這哪裏是受了委屈,分明就是受了天大的折磨!大家這才知道,在顧清明父親的默許下,顧家上下的女人根本不待見她,拿她當成笑話,連仆人也敢當麵給她臉色看。而那些不知所謂的上流社會她哪裏融得進去,各種好戲輪番上演,美女投懷送抱,給顧清明介紹姨太太的高官名媛層出不窮,對她則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
顧清明防得了一時,卻防不了一世,被人灌醉送進交際花的房間,而她“恰巧”被人帶到此處,兩人大打出手。顧清明終於忍無可忍,將她托付給幾位知交好友和長庚,借故遁逃,並且直接去了常德前線。
顧清明一走,她的日子更不好過,大家反正都撕破臉,顧家竟然將她軟禁起來,想逼迫顧清明回頭,還是長庚聯合同學把她救出來……不用說,她一走,長庚的日子更不好過。
小滿聽得跺著腳直罵娘,大家也是瞠目結舌,根本沒想到這些名門望族有這麼多齷齪事,奶奶倒是最清醒的一個,克製著渾身的顫抖,大手一揮,好聲好氣道:“孫女,那種人家有金山銀山咱們也不稀罕!奶奶做這個主,以後不跟他過了,你好好養身體,等我再給你找個好人家!”
有了奶奶的話,此事就算定下來,胡長寧還算有條理,迅速往樓上書房走,半途還踏空了好幾次,摔得滿頭冷汗。
等離婚協議拿下來,湘湘倒有幾分遲疑,此事說來與顧清明無關,不過,一想起在顧家的日日夜夜,她心底發寒,抖抖索索在協議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抱著胡劉氏哀哀低泣。
胡長寧心頭怨憤難平,憋著一口氣毫不遲疑地往外走,在門口又磕到了小腿,扶著門連連倒吸涼氣,身後一人穩穩扶住了他,小滿想接過他手裏的信箋,胡長寧猛地打開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衝了出去,哪裏還有受傷的樣子。
小滿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飛快地跟住他的腳步,父子兩人泄憤一般一前一後走了許久,胡長寧到底身體不濟,漸漸慢了下來,這一次沒有拒絕小滿的攙扶。
“我再給湘湘找!”似乎為了加強自己此話的說服力,胡長寧右手甩出大大的弧度。小滿心裏一酸,輕聲道:“爸爸,等湘湘身體好一點吧,醫院現在缺人……”
“我養得活!”胡長寧打斷他的話,滿臉漲得通紅,厲聲道,“我家不缺她那點錢,胡家養得活,胡家當寶貝養大的女兒不是給人家糟踐的!”他雙拳緊握,不停念叨,“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我家的女兒都是當寶養大的……”
小滿飛快地低頭,讓一大顆淚沒入塵土,賠笑道:“爸爸,別生氣,我們都留意一下,看有沒有合適的,讓湘湘早點跟他斷了。湘湘的脾氣你知道,在家裏人麵前跟隻老虎一樣,其實在外頭就是隻貓,吃了虧也不敢吭聲,這次我們要幫她找個長沙或者湘潭的本地人,有什麼事我們也好照應她,你說呢?”
小滿成功轉移了胡長寧的注意力,他埋著頭絞盡腦汁想新女婿人選,不一會就到了郵局,發出信函他還嫌不夠,又發了一份電報,確保萬無一失。
回到家,湘湘已經洗了澡睡下了,奶奶氣過了頭,在躺椅上閉目養神,胡劉氏也不舒服,湘君將她送上樓歇息,下來張羅東西給湘湘補身體,看到秀秀在拾掇花盆準備種菜,突然想到,家裏人對秀秀的婚事絲毫沒有湘湘那麼上心,不由得心口一陣發疼,湊到她身邊柔聲道:“秀秀,你年紀也到了,想找什麼樣的男人,我叫爸爸他們幫你物色好不?”
秀秀木然道:“大姐,等二姐的事情定好再考慮我吧,我不著急的。”
湘君愣了愣,壓低聲音道:“別等小滿,他心太野,你管不住。”
出乎意料,秀秀反倒笑起來,“大姐,誰說我等他啦,現在世道太亂,我隻是懶得找,像你一樣跟孩子們一起過也不錯啊!”
湘君啞口無言,一頭鑽進庫房挑揀,秀秀麵帶微笑走進廚房,在無人處突然抱著頭蹲了下去。
小滿在廂房外徘徊良久,看到湘君端著一碗薑湯過來,連忙接下,先問了一聲,聽到湘湘有氣無力的聲音,這才推門進去,仍然如往常那般,往床榻上一坐,也不急著將薑湯端給她,而是送到自己嘴邊慢慢吹冷。
看著他日益挺拔的身軀,許許多多他過往的背影慢慢湧到眼前,湘湘挪了挪,將頭擱到床邊,盯著有些褪色的紅瓔珞,眼眶一熱,又硬生生憋回那股熱流,勾著嘴角柔柔地笑,聲音輕得仿似自言自語,“你知道嗎,在重慶的時候經常遇到空襲,我真想跟他們同歸於盡,有時候又舍不得,舍不得你們,不甘心死在他鄉……”
“喝吧!”話沒說完,小滿將薑湯送到她嘴邊,她用力擠出笑容,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喝光,和他碰了碰額頭,似乎要把遠去的光陰一點點拾起。
小滿摸摸她的額頭,長長籲了口氣,伏在床邊將她一縷頭發繞在指間玩,湘湘到底感覺出一絲詭異的氣息,小心翼翼道:“你有什麼話想說?”
小滿渾身一震,猶豫了半晌,幽幽道:“其實,我很早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她的聲音很甜美,講話很好聽,特別是念詩的時候,真有點像大珠小珠落玉盤,真是極致的享受。她本來也跟你一樣喜歡看書寫文章,後來她家裏遭逢巨變……”
湘湘瞪大了眼睛,輕聲道:“金鳳?你怎麼不早說!”
小滿朝她晃晃拳頭,威脅她不準再打斷,繼續道:“她父母家人慘死,於是她的性情也變了,滿腦子都是報仇,再也沒辦法接近,我死賴著跟你去看過她一次,她完全視為陌生人,即使我在她家裏發生巨變之後暗示過她,我對她有那個意思。”
“傻子!”湘湘突然淚如雨下,“她已經不想活了,自然不肯拖累你!”
“是啊!”小滿隻是笑,猶如置身事外,攤開手掌接她的淚珠,又用掌心的淚水在空中寫字,一邊喃喃敘述,“小滿,湘湘,金鳳給你們留了一句話,來生再會!”
湘湘怔怔看著空中並不存在的字跡,哽咽道:“她什麼時候走的?”
“今年年初,常德空襲的時候,轉移病人時犧牲的。”他的笑容如一朵幻境裏的花,“你看,她最後還是記得我的,我魅力果然不小吧!”
湘湘摸摸他的發,給予無言的安慰,轉瞬間忽然忘卻自己小小的不如意,比起生離,還有更慘痛的結局,那就是陰陽兩隔,幹戈一日不止,這樣的故事隻會越來越多。她忍不住想嚎啕痛哭,她至少還愛過一回,有痛愛自己的家人陪伴,金鳳呢?
她親眼見過金鳳做事,那真是拚了命的架勢,也許,金鳳早就等著這一天,與家人在天國團聚,不受戰禍離亂之苦……
她心中百轉千折,無法在床上賴下去,開始悶聲不吭地翻箱倒櫃,小滿拿著碗一步步走出去,為她把門關好,看到門口的秀秀,也不知道她聽去多少,訕訕地咧嘴一笑,隻是秀秀仍然沒給他好臉色,頭一甩,飛快地衝上樓,走進胡長寧夫妻的房間。
等湘湘換了身顏色豔麗的棉袍出來,整個人才看起來精神許多。根本不用多說,小滿早已推出自行車等在門口,兩人交換一個眼色,小滿拍拍後座讓她上去,載著她朝湘雅醫院飛奔而去。
奶奶從客廳鑽出來,疾步追到門口,回頭衝著胡長寧笑,“我家的孫子孫女到底有本事一些!”
胡長寧撇撇嘴,踱著方步出門站定,衝兩人離去的方向毫無意義地揚了揚手,頷首微笑。
過了近一年,長沙街上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仍然滿目瘡痍,破敗的簡易棚子比比皆是,湘湘下意識捉住他的衣角,小滿慢了下來,輕笑道:“怎麼,看不過眼是不是?別著急,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再慢慢重建,現在說什麼都是白搭!”
湘湘放開衣角,迎著初冬的冷風咬牙切齒地笑。
既然家園都毀了,那就放手一搏吧,犧牲她們一代或者兩代人換得和平,長沙才會回複從前的輝煌光景。
人還在,骨氣還在,還有什麼可怕的!
等雙胞胎一走,秀秀從樓上下來,慢慢挪到奶奶麵前,怯生生道:“奶奶,我想去鄉下把毛毛帶回來。”
奶奶滿心糾結,求救一般看向胡長寧,胡長寧訕笑道:“秀秀難得出門,就讓她去玩一陣子再回來吧,到時候毛毛也好有個照應。”
奶奶在心中歎了又歎,拉著她的手反複叮囑,湘君看不下去,救下秀秀送出門,回頭衝奶奶和胡長寧苦笑道:“我記得以前有個姓陳的小夥喜歡秀秀,要不要把他叫過來再商量商量?”
奶奶擺擺手道:“不行,陳楚那後生不是什麼正經人,我不放心!長寧,給你一個月時間,你去探訪個靠得住的人家,我這次一定要把她風風光光嫁出去,讓那個兔崽子後悔!”
湘君搖頭輕歎,對此事並沒抱什麼希望,回到房間把賬簿拿出來,湘湘回來了,以後又會多出許多家用,日子更加不好過,她連商量的人都找不到,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奶奶掰著手指頭數家裏五個孩子,愁得心頭突突作跳,捂著胸口往躺椅上一癱,胡長寧見狀,連忙湊過來輕聲細語開解,隻是奶奶說起道理來比他還要厲害,哪裏聽得下去,趕蒼蠅一般揮手趕他走,胡長寧唯唯諾諾應下,提著包準備出門做事。
突然,樓上傳來一聲沉悶的重物落地聲,胡長寧包一丟,踉踉蹌蹌衝了上去,推開房間門一看,頓時驚得魂飛魄散,隻見妻子躺在血泊之中,手腕上有一個深深的刀口,鮮血正汩汩而出。
胡劉氏下了狠手,刀口很深,胡長寧一邊淒厲地幹嚎,一邊手忙腳亂地包紮,等湘君衝上來接手,他已麵無人色,一屁股坐在血泊中,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奶奶到底上了年紀,一聽說出了事就手腳冰涼,腦子裏嗡嗡作響,最後竟是一點點爬上樓,看到滿地鮮血,眼看就要發暈,隻得以頭搶地,撞出幾分清明,讓湘君趕緊從她房間衣櫃頂上的箱子裏拿人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