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他停下來喘氣,她不由自主地彎起嘴角,用囈語般的溫柔聲音道:“院長,你放心吧,我做好了當遺孀的準備,家裏的黑衣白花都是現成的。”
對方突然沉默下來,連呼吸聲都消逝在靜悄悄的夜色裏,不知道過了多久,對方掛了電話,沒有道再見。
黑暗中,湘湘放下電話,依稀辨出一張神情凝重的臉,衝他淒然一笑,“爸爸,我不離婚了!”
第一次上門,一貫冷情冷靜的蘇鐵仍有幾分忐忑,在那對石獅子麵前徘徊了好一陣,默默捕捉著院子裏的聲音,卻始終沒有聽到自己期待的那一種。
小滿老遠就看到有人在家門口晃悠,騎著車呼嘯而來,想把他撞翻。不過,蘇鐵的身手比他想象中還要厲害,看到車逼到近前,飛起一腳踢在石獅子上,輕輕鬆鬆跳了開去,小滿收勢不及,反倒摔倒在地,看清楚來人,發出懊惱的聲音。
門吱呀一聲開了,毛毛探出頭,衝蘇鐵露出大大的笑臉,卻發現找錯了對象,轉而對地下的人大叫,“舅舅,你在用苦肉計嗎?”
小滿哭笑不得,撲上去將他打橫抱起打屁股,一邊大聲嚷嚷,“救命恩人來了,好酒好菜擺出來啊!”
無人回應,客廳裏燈火如豆,將整棟房子襯得鬼氣森森。
毛毛掙脫下來,衝進客廳小心翼翼掃視一圈,投入臉色最正常的湘湘懷抱。
胡劉氏和奶奶相攜避開,秀秀把碗筷收好端走,空出“刑場”。
小滿還當毛毛要跟他玩鬧,幾下蹦跳就進了客廳,剛要轉身招呼蘇鐵,隻聽蘇鐵一聲驚叫,身上已經吃了一記,胡長寧已經豁出麵子不要,今天即使當著蘇鐵的麵也要教訓這敗家子。
小滿連吃幾下,想到毛毛回來了,到底明白過來,不閃不避,撲通跪了下來,梗直了脖頸挨打。蘇鐵哪裏見過這等陣仗,站在門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在昏暗的燈火裏找到湘湘的眼睛,發現那裏全無往日神采,幽幽如一潭死水,不覺心頭一震,看得失了神。
倒是湘湘最先反應過來,和他的目光相接,心中似漏跳了一拍,慌忙起身相迎,將他往院子裏引。毛毛也趕緊搬椅子泡茶,末了還小心翼翼提了盞燈來,當然,剛做好的臘肉和南瓜粥也沒忘。
蘇鐵本來也是腹中空空,自然不會客氣,坐下來悶頭吃了個底朝天。湘湘坐在一旁喝茶,看到毛毛那個拎著水壺等著的架勢,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將他攬過來坐在腿上,默默看著蘇鐵吃飯。
一會,小滿受刑完畢,耷拉著腦袋慢騰騰挪出來,一屁股坐在湘湘身邊發傻。根本不用說,毛毛連忙給他搬了條小板凳,小滿抓過湘湘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狠狠抹了抹嘴,頭深深垂在胸前。
湘湘摸摸他的頭,給他無言的安慰,小滿悶悶道:“你怎麼都不問,你以前不是最喜歡教訓我嗎?”
“有了錢你都用不出去,何況是米!”湘湘苦笑連連,壓低聲音道,“這場戰一時半會不會結束,就應該從長遠來看,你一門心思搬老家的東西,我們胡家隻剩下一些老人,隻想留住你,自然不會有意見。但是,如果鬼子打來了呢,那麼多鄉親要吃要喝,他們怎麼辦?”
小滿拚命揪自己的頭發,低低嗚咽道:“我不知道家裏沒米了,他們也沒告訴我。家裏的事情誰也不跟我說,隻要我別添亂,我也不想這樣啊!”
湘湘哭笑不得,狠狠彈了他幾下腦門,小滿也不反抗,抱著膝蓋悶坐著。
蘇鐵放下筷子,端著茶杯看定這對雙胞胎,突然很羨慕這種感情,淡淡道:“小胡,你接到通知了嗎?”
湘湘尚未有反應,小滿倒是坐直了身體,滿臉緊張,連自己的事情也沒心思煩了。蘇鐵看得好笑,柔聲道:“放寬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毛毛在三人臉上來來回回地看,眼裏清澈明亮,無數疑問呼之欲出。湘湘隻覺黯然,柔聲道:“你媽媽在孤兒院值班,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孤兒院就在蔡鍔路附近,離家並不是隔山隔水,哪裏用得了幾天時間,毛毛有些傻眼了,小滿突然接口道:“物價飛漲,孤兒院也撐不下去,隻得精簡或者轉移,你媽媽就是在忙這些事情,你要是想她,明天我帶你去。”
毛毛輕輕應了一聲,也不說行不行,默默撲到小滿背上,將他的脖子勒得死緊,好似生怕被人丟棄。
胡長寧上了樓,也不想點燈,坐在還有些微亮的窗台邊發愣。不遠處,胡劉氏的聲音幽幽傳來,“兒子是自己養大的,你怎能不知道他的稟性,打了一頓,自己也心痛得要命,你又是何必呢!”
胡長寧苦笑一聲,也不回答,也不再怕她笑話,捂著胸口那隱隱作痛的位置狠狠地揉。打在兒子身上,痛的卻是他自己,他何嚐不知道小滿的稟性,可他們都不是神仙,連自己都保不住,哪裏能救得了那麼多人。
有了這一次,希望小滿以後能真正懂事點,別再給胡家添麻煩了。胡長寧悶悶地想,母親離開胡家獨立時他已經記事了,同樣不想欠他們太多人情,總覺得在辛苦一輩子的母親麵前抬不起頭來。
胡劉氏慢慢走來,因為看不清人,難得地表現出柔情的一麵,靠著他的肩膀站住,捕捉著樓下的動靜,滿麵黯然。
胡長寧拉住她的手拖到身邊坐下,即使成親多年,如此親密的動作做起來還是讓人臉紅心跳,好在黑暗遮蔽了所有忐忑心情,兩人靜默相對,明明滿腹心事,卻都不知如何開口。
聽到蘇鐵的聲音,胡劉氏心頭一動,小心翼翼道:“你覺得蘇醫生這人怎樣?”
胡長寧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搖頭輕歎道:“別提這事了,湘湘不肯。”
“為什麼!”胡劉氏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憤憤不平道,“她豬油蒙了心是不是,顧家哪裏容得下她!”
胡劉氏是個愛操心的人,身體又不好,大家有什麼都瞞著她,胡長寧斟酌半晌,緩緩開口,“過一陣子再說吧,現在不急,這個蘇醫生我打聽過,也是戰爭孤兒,由教會資助上的學,雖然冷漠了些,人倒是不錯,聰明好學,又很正派,不然也不會得罪上頭,被弄到臨時診所去,湘湘跟他在一起,我倒是放心。我看他蠻喜歡湘湘,也有拉攏我們的意思,就不知道能不能打動她,畢竟這事要她點頭才成,我們講的哪裏能作數!”
胡劉氏悶悶道:“家裏五個孩子,沒一個省心的!明翰到現在沒音信,湘君沒了魂,湘湘為夫家不容,小滿不肯成親做正事,秀秀小小年紀就想出家做尼姑,你說我們是不是太忙,小的時候疏於管教……”
胡長寧心頭用了力氣,硬生生憋出一個慘淡笑聲來,柔聲道:“你呀,就是成天亂想,他們都是好孩子,哪裏用得著我們管教?世道不好,他們能好好活下來就阿彌陀佛,放寬心吧,別做傻事了!”
胡劉氏欲言又止,悄悄摸索到他的手,用了全部的勇氣才能握住不放。胡長寧笑開了,將她的手攥在手心,在黑暗中幽幽地笑。
不知道過了多久,底下突然響起一陣吵鬧,聽到一陣歇斯底裏的哭聲,兩人驚惶失措地往下走,胡劉氏揪心了好久,最怕再聽到什麼死訊,走下樓時,腳一軟,竟坐到樓梯上。
胡長寧拍拍她肩膀,也不拉她起來,衝到後院一看,嚇得差點也坐倒在地,隻見秀秀抄著把菜刀擱在脖子上,滿臉淚痕,對小滿怒罵不休。
“秀秀,別做傻事……”湘湘不停哄著,一步步走近她,秀秀指著她大叫,“你不要過來,我馬上死給你看!”
湘湘停了腳,氣得渾身直抖,一個轉身,朝小滿劈頭蓋臉地打,小滿也不做聲,抱著頭蹲了下去,低聲嗚咽。
胡長寧還在想辦法,一個人腳步蹣跚地越過他出現在星光下,冷冷開口,“秀秀,你把刀放下,我今天要是為你做不了這個主,以後你就當不認識我!”
還是老人家的話有用,秀秀緩緩把刀放下來,胡長寧疾走幾步將刀奪了過來,割破了手指也沒察覺。
奶奶隨手抄起一根火鉗,指出小滿的鼻子,厲聲道:“你自己來說,剛剛跟秀秀說了什麼?”
胡長寧剛剛那頓不過是鬆鬆骨,小滿這次終於知道大禍臨頭,四處尋找幫手,不過放眼望去,哪裏會有人救自己,幹脆來個破罐子破摔,梗直脖子道:“我就打聽打聽她跟媽媽說了什麼,害得媽媽想不開自殺!”
話音未落,湘湘已經搶在奶奶的火鉗前麵一拳砸在他臉上,咬著牙吼道:“這麼多年,秀秀好吃好喝伺候你,你竟然說這種話,你還是人嗎!”
湘湘動了手,火鉗倒沒了用武之地,奶奶猶如被雷劈了一回,腦袋裏轟隆隆作響,對他再無指望。看得上的,比如湘湘,他肯掏心掏肺來待;看不上的,比如秀秀,就是把命交給他也是錯的。
這個孫子真的被一家人寵壞了,心腸不會壞,但是他的好心用在別的地方,用在別人能看到的地方,用在聽得到讚揚和感激的地方,跟這個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算了,就當沒有這個孫子吧,她也快入土了,何必再作孽!
她慢慢朝秀秀跪了下去,淚流滿麵道:“秀秀,我們家對不住你,你想要什麼,要奶奶怎麼辦,隻要你開口,奶奶豁出命也要為你做到!”
秀秀如何敢受,祖孫倆抱著哭成一團,胡劉氏慢慢從黑暗中走出來,腳下踩空,差點跌倒在地,幸好從身後同時伸出兩隻手,將她穩穩扶住,她也沒在意是誰,顫聲道:“小滿,秀秀確實跟我說了話,她說不嫁人了,伺候奶奶和父母一輩子,等我們百年之後,她就去尼姑庵出家!”
她死死攥住身邊一隻冰冷的小手,似乎要從那裏得到什麼力量,強自鎮定下來,甕聲甕氣道:“長寧,秀秀是我劉家的女兒,我能不能做這個主?”
仿佛從大夢中驚醒,胡長寧麵色一沉,把刀子放下來,無比吃力地抬起鮮血淋漓的手,指向大門的位置,從牙縫裏向小滿擠出一個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胡湘江,收拾你的東西,馬上滾出去,我胡家不會連一個做牛做馬多年的女兒都容不下,但是,容不下你個無情無義的混蛋!”
大家都驚呆了,毛毛隨手抱住一個人,咬著唇低聲哭泣。蘇鐵摸摸他的頭,麵色無比複雜地看著這一幕,將身邊搖搖欲墜的胡劉氏死死扶住。湘湘撲通跪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慢慢起身,找來藥箱為胡長寧包紮傷口。
從憤怒到不敢置信,又從驚恐到哀傷,小滿的目光漸漸黯淡,垂下眼簾佝僂著背起身,在每個人的臉上一一看過,拖曳著腳步走出這個大門,聽到落閂的巨響,渾身抖了抖,卻再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