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戰 十一(2 / 3)

在奶奶指揮下,湘君咬著唇處理好傷口,衝去隔壁鄰居家求救,好歹找到兩個男子,拆了塊門板下來把胡劉氏往醫院抬。

前不久一位青年醫生留美歸來,上頭嫌他和其他一些醫護人員挑三揀四,不服管教,將一幹人打發到南門口開了臨時診所。人抬到南門口,那位青年醫生剛好在,雖然滿臉不屑,手下卻很利索,不一會就處理好傷口,安排人住下來觀察。

聽說母親脫離危險,湘君這才知道後怕,坐在母親身邊捧著臉無聲地哭泣,自責不已。這一陣子物價飛漲,家裏入不敷出,她沒辦法可想,在母親麵前嘀咕了幾句,母親是個敏感內向的性子,聽在耳裏,記在心裏,肯定想到自己久病拖累了全家,這才想不開尋短見。

小滿在湘雅醫院門口騎著車繞來繞去,周圍的樹木一棵一棵看個遍,連警察也產生懷疑,過來盤問過後,哭笑不得地讓他好好待著,別到處亂晃。

小滿也不是好脾氣的,等得惱火,嘟嘟囔囔從醫院院長罵到掃地女工,又從顧家那老混蛋罵到老蔣,好不容易看到湘湘出了門,不禁有些發傻,這一來一去,湘湘怎麼比回來那會兒還像霜打的茄子。

他轉念一想,立刻得出答案,不由分說將湘湘拉到後座,在她頭上狠狠揉了一把權當安慰,滿腹鬱悶之氣無處發泄,將車騎得有如飛馳。

到了家門口,湘湘終於有了動靜,下來幽幽歎道:“顧家果然神通廣大,竟然連長沙都管得到,湘雅我沒法回去,我以前的劉校長出麵說情,讓我先去南門口的臨時診所。”

小滿有心插科打諢幾句,看到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到底什麼都說不出來,一路踢踢打打進了門,看到院中血人一般的胡長寧,呆若木雞。

奶奶淒厲的叫喊提醒了小滿,他掉頭就走,二話不說,將迎麵而來的湘湘拎上車,咬著牙悶悶道:“媽媽剛剛自殺,送去南門口。”

“為什麼?”湘湘有些回不過神來,死死抓在他腰間,手指幾乎一根根勒進他的肉裏。明明剛剛還好好的,怎麼一轉眼就會自殺,久別重逢,難道是她刺激了母親?

小滿沒吭聲,紅著眼眶很快來到南門口。也難怪湘湘灰心,臨時診所的條件確實簡陋,不過四間半劫後餘生的平房,外牆仍然殘存著那場大火的影子,滿是汙黑,中間那個大大的紅十字顯得十分突兀可笑。

湘湘徑直衝進左邊低矮的小房間,第一眼就看到滿臉浮腫的湘君,深深吸了口氣,定下心神,輕手輕腳挪到她麵前,湘君茫然抬頭,兩人目光交彙,湘君的淚又湧了出來。

湘湘仔細察看過,終於鬆了口氣,將疾風一般飛奔進來的小滿擋在門口,示意讓他稍安勿躁。小滿輕輕坐在湘君身邊,在三個親人臉上一一掃過,突然覺得自己肩膀沉重許多。

青年醫生手插在衣袋裏出現在門口,微微抬起下巴,冷冷道:“死不了就趕快抬走,別占地方,現在兵荒馬亂,到處鬧災荒,活下來多不容易,竟然還有求死的,真是好笑!”

小滿腦子裏緊繃的某根弦突然斷了,二話不說,攥著拳頭撲了過去。湘湘眼明手快,閃身擋在他麵前,猛地將他推了回去,轉身正色道:“請問這位是不是蘇鐵醫生?”

青年醫生眉毛一挑,頗為詫異,胡湘湘將剛領到的單子遞過去,冷冷道:“我是胡湘湘,以後請多多指教!”

蘇鐵上上下下掃了她一眼,撇撇嘴走了,湘湘也不多說,進屋洗了手找出一個托盤和藥品,回來就勢蹲在湘君麵前。直到她動手處理傷口,湘君才覺出疼痛,原來剛剛來的路上她不知道踢到什麼,鞋子破了個大洞,腳趾甲脫落了兩個,鮮血淋淋。

忙完這些,小滿硬把湘君載回家,準備一會送飯過來。湘湘送走兩人,聽到屋子後麵有奇怪的聲響,轉過去一看,隻見蘇鐵醫生正在簡易搭建的小棚子裏忙活,棚子不過一人來高,裏麵有個煤爐子和小桌子,煤爐子上一個黑漆漆的鍋裏煮著什麼。

湘湘定睛一看,桌上不過是油鹽和麵條,蘇鐵醫生卻有如做禦膳,一根根麵條排齊對準,臉色無比凝重。

湘湘苦笑道:“蘇醫生,我家住得近,我兄弟馬上會送飯來,別做了!”

蘇鐵淡淡瞥她一眼,繼續排列麵條,等麵條都對齊了,突然開口,“你不是去重慶做官太太享清福,何必回來湊這個熱鬧!”

“長沙是我家,不回來我去哪?”湘湘沒好氣道,“你才是湊熱鬧!”

“果然是名不虛傳的辣椒脾氣!”蘇鐵絲毫不以為忤,笑道,“史密斯教授要我向你問好,謝謝你在長沙的招待和幫助。”

湘湘接待過的援華醫生何止十個百個,一時也不知道他口中的教授是誰,絞盡腦汁回想。蘇鐵看出她的苦惱,也不解釋,在油鹽麵條和燒滾了的水之間左看右看,終於下了決心,笑眯眯道:“聽說你家東西很好吃,以後能不能讓我搭餐?”

湘湘瞠目結舌,這家夥變臉也太快了,果然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也沒什麼不可以的,湘湘看了看小棚子裏骨瘦如柴、臉色蒼白,明顯營養不良的某人,重重點了頭。

“我對不起你,打完仗,要是我還活著再跟你離婚!”湘湘把混合著各種味道的一張薄薄的紙看來看去,因為看過太多次,紙周邊已經磨損,而幾處折痕都開了,分成好幾片,一拿起來就搖搖欲墜。

蘇鐵將食盒洗幹淨拎到後頭,看到轉角陰影中的人,微微一怔,嘴巴張了張,到底沒說什麼,在她身邊坐下來,仰望著天空一朵悠遊的白雲,嘴角慢慢勾起。

湘湘斜了他一眼,輕聲道:“母親說要我謝謝你,她的身體好多了。”

“騙你的,笨!”蘇鐵絲毫沒有承情的習慣,冷冷道,“她還能活多久你會不知道?你們女人真麻煩,最喜歡自欺欺人!”

“關你什麼事,我樂意,你再這樣討厭小心我不幹了!”湘湘哪裏是能受氣的,這些天在他手下沒少被他冷嘲熱諷,反正做什麼說什麼都不對,環境苦條件差,人還特別少,她一個人要做幾個人的活,有時候真想撂挑子算了!

蘇鐵笑容更盛,扳著手指頭算賬,“現在大米至少30元一斤,你爸爸的薪水合計約7塊銀元,不到3000元,不夠買100斤大米……”

關鍵不是大米的問題,還欠他大筆醫藥費呢!湘湘被戳中死穴,蔫了半截,拂袖而去。

蘇鐵笑容漸漸消逝,將手挪到一旁,慢慢落在她坐過的位置,無比輕柔地撫摸,眼中卻似結了冰霜。

傍晚,院子裏早早點起一盞燈,就著星光和燈光,奶奶和胡劉氏湊在一起改衣服。好不容易在街上一戶老鄰居的鋪子借了塊地方接活,不賣力做實在對不起每月作為租費的大米。

秀秀帶著毛毛回家時,從門縫裏看到的就是這番情景,秀秀咬了咬唇,示意毛毛叫人,隻是聰明的小家夥似乎故意裝作沒領會她的意思,將身上的包袱取下來放在門口,默默爬到獅子上去守候,目光直直看向街口的方向。

秀秀明白過來,往台階上一坐,捧著臉看著提回來的一袋臘肉發愣,毛毛也不理她,撿了根棍子當作馬,一路拖著往街口走,果不其然,來回跑了兩趟就看到湘湘,歡呼一聲,撲進她香噴噴的懷裏。

久別重逢,小家夥竟然記得自己,而且難得這般眷戀,湘湘滿心酸疼,抱著他走到門口,門裏麵的人似有感應,猛地拉開,幾人麵麵相覷,秀秀突然嗚嗚哭起來,撲通跪在胡劉氏麵前,反反複複隻說一句話,“媽媽,我對不起你!”

大家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奶奶聞到臘肉香味,連忙撿進來,蹲在地上一條條細細地看,嘖嘖稱歎,“真好,真好,這下家裏又可以頂一陣子了!”

毛毛笑道:“太外婆,大爺說小舅舅拿的米要是不夠,給家裏送個信去,他們馬上送來!”

“米?什麼米?”奶奶和胡劉氏交換一個眼色,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奶奶最先反應過來,將氣死風燈撥亮了一些,扶著牆顫巍巍走進後院的庫房,打開米缸看了看,才發現自己果然沒看錯,米缸空了好些天了,這陣子都是在吃南瓜醃菜。她仍不死心,一個個壇子打開,空的,空的,空的……她雙腿禁不住地顫抖,扶著一個大壇子慢慢坐到地上,要不是怕外頭的人聽見,真想嚎啕痛哭或者痛罵一回。

她終於不想強撐,從庫房裏順便摸出拐杖,臨出門,湘湘正把臘肉送進來,接過燈四處轉了一圈,暗歎一聲,扶著奶奶出來,竟不知該如何勸慰。

那家夥實在沒譜,家裏都揭不開鍋了,他竟然還有心思從老家騙米出來,錢沒拿回來一分,米也沒送回來一粒,要是爸爸知道真是會氣厥過去。

秀秀倒也看出不妥,拎了最大的一塊肉進廚房,就著微弱的煤油燈一一看去,不由得心底發涼,南瓜粥、煮南瓜、野菜、樸辣椒……菜裏一點油星子都沒有,他們到底是過的什麼日子!小滿從鄉裏搬了那麼多東西,到底弄到哪去了!

秀秀回來了,湘湘心裏似落下一塊大石,一門心思捧著杯茶坐在電話旁,就著熹微的星光一遍遍確定電話的位置,生怕到時候摸不著。

毛毛在她身邊守了一氣,發現跟她說什麼她都不怎麼來勁,十分沮喪,隻得偃旗息鼓,抱著茶壺裏裏外外四處轉悠,等幾人杯子空了就如同得了大任務,樂顛顛地加水。

有些消息,湘湘既想知道又不敢打聽,有些人,她想見到又怕見到,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她有了尿意,卻始終不敢離開電話,懊悔不已,將杯子放下來,憋了一會才起身。

說來也巧,沒走出大門,電話果然淒厲地響起,她撲上去抱住電話,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完全沒了剛才的緊張,訕訕應了一聲,輕聲道:“肖院長,請問有什麼事嗎?”

對方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道:“明天你跟蘇鐵到醫院來。”

“為什麼?”她悄然戰栗,腦海中不可抑止地冒出一個恐怖的念頭。

“你不要激動,聽我慢慢說。我也是剛接到消息,常德的石門失守,守軍一個師幾乎全軍覆沒,那位叫彭士量的師長殉職……”

湘湘很想打斷他,跟他說清楚,這一切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她也是血裏火裏都經曆過的人,看慣了硝煙和死亡,什麼師長士兵參謀,說起來好聽,大家都是血肉之軀,到了戰場上槍彈一視同仁。

隻要長沙的家人都在,她就什麼都不怕!一定不怕!

她始終開不了口,默默聽院長語無倫次地絮絮叨叨,甚至覺得好笑,也是留過洋見過大世麵的人,怎麼這麼囉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