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相遇

“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的目光,緩緩滑過眼前的女子,一年多了,她的容顏沒有任何的變化,隻是她不太笑,所以讓人隱約覺得有些冷傲。

女子微微拉緊身上的袍子,默許了,坐在他的對麵位置之上,眼底沒有任何的起伏。

男人提起茶壺,給她倒了一杯水,眼底波瀾不興。“我馬上要走了。”

她抬起眉眼,微微怔了怔,他下的這個決定,實在太過倉促。“走?”

男人笑了笑,點點頭,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卻沒有看她。“我跟一個人發過誓,晚些時候,就該去陪她了。”

隻是他沒有料到,等到她的身子徹底痊愈,居然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有好幾次她都異常的虛弱,他請來的郎中都連連搖頭了,不過她卻還是撐下來了。

他每一晚睡覺的時候,仿佛一閉上眼,就看得到一年前她躺在溪流中的碎石堆上,血水衝刷下流,當他趁著夜色濃重抱著她回去的時候,她後腦的血流,早已把他的胸膛染紅了。

那一夜,他都不敢休息一會兒時間,她的情況異常危險,好不容易止住了血,郎中卻有些不知所措,束手無策。

郎中說,她身上的皮肉傷還算其次,關鍵是腰骨重創,還有就是腦後的重傷。這傷到骨頭都不算要害,怕隻怕,傷到了腦子。這腦子可比一個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要是出了半點差錯,什麼仙丹良藥,都救不了。

他也並無抱的太多希望,就像他已經生生經曆過一次生離死別之後,他麵對上天非要帶走的殘忍,早已變得淡然。

郎中問,如果馬上給她診治休整的話,也許可以救的一條命。不過,這個腦後的傷口若是補起來,也有很大的風險。

他沉默了很短暫的時間,然後,點頭。

他總要試一試,否則,這輩子都會後悔。

他也覺得驚奇,跟個陷入睡眠的病人一般無知無覺躺了整整三個月的女人,卻最終醒來了,他至今覺得奇妙,這麼一具看似嬌小微弱的身軀裏麵,卻藏著更多更大的能量。

她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更多,很多個夜晚他都陪在她身邊,生怕自己已入睡,她就咽了氣。

但出人意料的是,有時候她的氣息變得微弱,氣若遊絲,但她從未停止過呼吸,郎中說,應該是她不想死,想要繼續活著,才會這麼堅強地堅持下去。

到了第十個月的時候,他終於聽到她開口的聲音,隻是她因為太長時間沒有說話,原本清新的的聲音變得沙啞,而且,她用盡力氣鎖住他的身影,詢問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他什麼都沒說,既然她連自己都忘了,他也沒必要讓她記得一切,往後,他看著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不過他的逃避仿佛讓她覺得彼此也並非萬分熟絡,所以她不再開口詢問任何懵懂的疑惑。

他待她極好,任何要花費心思,耗費力氣的事,都假手於人。

她的身子整整瘦了一圈,看起來更加單薄,宛如還未成熟的少女,而且她看任何人,任何物的目光,都帶著陌生和避讓,跟以往那個從容不迫,舌燦蓮花的女子,差距不小。

仿佛是擁有一樣麵貌,性情截然相反的雙生花。

他固執地認為,她想起過去對她無益,而且她也不能追憶太過複雜痛苦的回憶,這對她的身子,也有害。

索性的是,她很安靜,很懂事,不太發問,不纏人,雖然寂寞在她身上,在她的眼底看的很清晰,但她還是常常安靜的坐在一旁看風景。

他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至少,他覺得她已經解脫了,不悲不喜,才能順遂走完一輩子,才能不再遭到更多的劫難,才能修行一生。

女子將視線緩緩移開了若有所思的男人身上,她撥弄著手中的桃花花瓣,嘴角浮現一抹若有似無的淡淡笑容。

他說他要走,她覺得有一些些失落,卻沒有要挽留他的意思。

好像覺得他的決定,她不該阻攔,沒道理阻攔,那是對他更好的結果。

這些,仿佛都是心暗暗提醒她的。

自己異常的鎮定,告訴她,所以,他們並非是夫妻的關係,一切隻是不讓人懷疑的幌子。

這個結果,跟她以往料想的,一模一樣,所以她平靜的麵容上,沒有驚詫的顏色。

她數著手中的花瓣,頭也沒抬,一片,兩片,三片……

“什麼時候走。”

男人喝了一口茶,環顧四周,這一間樸素溫暖的屋子,他寸步不離幾百天了。如果她那一夜沒有撐過來,在半夜咽了氣,他也會帶著她,回到洛城再去完成人生最後一個心願。

正因為她一直在掙紮,不想跟命運低頭,他才說服自己留到今日,不過眼看她的境況一日勝過一日,如今她不隻是可以下了*床,甚至可以在庭院中走走。

他也沒有不走的理由,畢竟他答應過另外一個女人,延遲了一年半,他沒辦法繼續推阻了。“明天吧。”

她長睫煽動,手中的動作稍稍停頓了一下,卻繼續數下去,十一片,十二片……

男人想了很久,巨細無遺地交代接下來她獨自要麵臨的所有細節:“這間屋子,我留給你,廚房裏麵還有一個月的米糧,朱大嬸的月錢我已經給了一年整的,所以有什麼活兒,你盡管讓她幫你。銀子我放在櫃子裏,足夠你用三年時間的……”

“我也想走。”他的決定好像是一夜之間做出來的突然,但是他卻將她照顧的無微不至,周到得體,她覺得有些矛盾。

望了一眼這個屋子,雖然這每一個角落,擺著什麼物什,哪裏是書架供她解悶,哪裏是花瓶讓她賞心,哪裏是暖爐供她取暖,她都記得清楚,偏偏,這裏沒有讓她的心留戀的細節,好像,隻是臨時的住所而已,卻不是家。

男人突地望了她一眼,眼底閃過一道諱莫如深的情緒。

“什麼?”

她徑自說著話,將數完了的桃花花瓣,塞入桌上的繡包中,神色不變。“總覺得這兒是陌生的,你都走了的話,我一個人留在這兒也沒什麼意思。”

他變得沉默,或許是他想的不夠周全,太過自私,他沒想過她不會安於現狀,即使頭腦一片空白,她對這個地方也毫無留戀,跟他一樣。

她仿佛讀出了他的為難,雖然他總是偽裝出跟自己陌生的關係,但她想,一個不曾謀麵的陌路,很難足不出戶照顧她一年半的時間。除非,他們早已相識。

不過他似乎有難言之隱,她也不想讓他覺得尷尬,所以從不追問,彼此之間的真正關係。她頓了頓,神色一柔,不疾不徐地問了句,“冒昧問一聲,我在這個世上,還有親人嗎?”

男人微微遲疑著,然後,緩緩搖頭。

她眼底的最後一抹希望,瞬間熄滅了,她的失落很明顯,來不及遮掩,就全部落在他的眼簾之內。

沒有家人的話,那還有家嗎?隻有自己的家嗎?

她的眉頭,微微蹙著,這個答案,真讓人寒心。之前隻覺得一絲落寞,現在,卻真的有些嚐到了苦澀的孤獨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