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施法(3 / 3)

他們看了一眼,沒理睬他。他感到有點兒委屈。

再向山坡上走,那兒又有兩個槍手。他不知道他們屬於哪個幫夥,走上前,見他們一個扳住鹿角,一個揮著斧頭,正在取鹿角。這老鹿角能值幾多餞?不錯,他們劈下鹿角就拿出尖刀,用刀子剜開死鹿的身體,他們也取鹿鞭呢?山獸燒死了,總會留下件值錢的東西的。他笑嘻嘻地上前作了個揖,說:“兄第,今日發財咯!”

他們白了他一眼,也沒有理睬他。媽的,在山場上撿死貨,擺大架子!你不理我,我偏理你呢!他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他們身旁。那兩個槍手愣了愣,仍沒理睬他。倒是他自己坐不住了。死鹿散發著一股惡臭,熏得人頭昏,想嘔吐。山坡上冒著一股煙,那兒還有人嗎?他起身走了。他上前一看,原來是一隻瓦缽子架在炭柴上燒煮,稀稀的米飯咕咕地在缽電幫沸著。肯定是他們的午飯。嘻,我請你們喝酒!他四下環顧一番便解開褲帶,朝缽裏撒了泡尿,然後莢滋滋地一搖一晃朝山裏走。

五年過去了,誰也不知李春雷為何出走,又走向何方,如今他回來了!他長高了,變壯了,當年稚氣的唇腮上泛出青青的須茬。

“李春雷咯,當真是李春雷啊!你總算回來!l你這些年到哪兒去了呀?”

“我家在哪裏?”

“牛頭寨邊的竹林裏……”

“我爹呢?”

“命苦啊!你爹若不是強撐著重上南山大森林采藥,就和我一樣背竹筒了!沒有別的辦法了,槍手打不著山獸,一個個全都無家可歸了。年輕的可以改行去放排,挑貨,商會聘去做槍手。我老漢手無縛雞之力,隻能落得沿路敲竹筒討口剩的吃了!”

這一切他似乎已有所料。這一路上他兩腳生風,日夜兼程,過閩江,翻稠嶺,可謂馬不停蹄。與孝伯不期而遇之後,他的步伐更快了。人都勸他明日翻越玉峽峰,但他等不及,執意黃昏翻越玉峽峰。他知道一走下玉峽峰,天亮就到深水河了。他不明白山中客棧裏的人勸他時何以麵浮怯色。

他一到玉峽峰就明白人們為何勸他了。深深的草莽中傳來一聲呼哨。他不禁蔑然一笑,這裏連匪盜的聯絡都象南山大森林狩豬時的口哨。沙沙的腳步聲彙同聲聲犬吠,從兩邊圍逼上來。一個蒙麵人在路前方站著,說:

“好大膽的獨身客,留下過路錢咯!”

他不由輕輕一笑,這玉屏山處處象南山大森林,就連匪徒的嗓

門昕起來也覺得熟識。驀地,他怔了怔,這聲音那麼熟悉,誰?寶慶叔咯!南山大森林的森林被燒毀,人的信義和道德竟也蕩然無存。

“前麵那位怕是掛墩的寶慶叔嗎?”他問。

“你是誰?”

“我是李春雷咯!”

“李春雷……?”

寶慶叔把蒙臉布一摘,提槍匆匆上前。他在月光下看見寶慶叔那張消瘦的、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孔。他聽見草叢裏狗和人同時發出的那陣嘰嘰咕咕的議論聲。

寶慶叔走上前,他無法在月光下從這個壯漢身上尋出李春雷的影子。傍晚客棧裏的坐探跑進山說,有個商客要孤身夜過玉峽峰,他遠遠地就看出那是個充滿自信的身影。此人一身整潔的衣衫象商客,但商客從不背槍孤身翻山過嶺,他真是當年無端出走的李春雷嗎?寶慶迷惑不解。

他當現寶慶叔一臉疑慮,便坐下了,兩腳輕輕一蹬,把鞋子脫下,抬起腳板。寶慶見腳板上二枚深深的梅花印,兩行渭水便奪眶而出。寶慶緊緊擁住舂仔,感慨萬千。

“你這些年都去哪裏了?”

“……”李春雷沉默,一聲不吭。

“你這些年在外麵都做了什麼?”

“你在想什麼?。

“我想家……”

“留下來和我一起幹吧,反正回去也要挨餓咯……”

李春雷搖了搖頭。

“那,到我營寨裏住幾日吧?”

李春雷搖了搖頭。

他當晚就翻過玉峽峰。

天亮就到了深水河邊。他遠遠地看見被蒼茫的雲海裹住的南山大森林。深水河嘩嘩流淌,還是當年那副模樣。但河水似乎比過去淺了,水浪卻比過去凶了。水位矮淺的河床上露出一片片怪兀猙獰的礁岩。那礁岩如虎、如豹、如鷹隼、如魔獸,黑糊糊地布滿河畔,零落落地屹立河道,攪得平靜的河水爭相奪道,洶湧地翻滾,怒憤地呼嘯,旋渦套疊、白浪滔滔。

他覺得自己認不出深水河了。當年平靜的河麵上並無多少船隻,如今的激浪上卻百舸爭流。看不見從南山大森林漂浮出的木排,一艘艘木船上卻滿載著一簍簍木炭。運茶的船隻也多起來了,船上滿裝著一箱箱販往南洋的洋鐵皮桶的小種紅茶。船在水浪上顛簸,水手們在船上高吼。直直的竹篙撐彎了,飽滿的肌肉鼓脹起,那高亢的號子沉甸甸的,船仍然搖搖擺擺,碰撞著礁石,一路咚咚作響。他在河邊礁石上發現石塊壓著的紙錢。

河灘上那片茂密的葦蕩不見了。河岸上又多出了兒幢農舍,幾片田疇。

他揮手招呼河上的木船。木船沒有停下。

若不是遠遠看見了小鎮,他真不敢相信就快到南山大森林了。那片灰蒙蒙的瓦楞上飄浮著縷縷炊煙。那排破舊的杉板房擋住了街麵,卻擋不住喧囂的嘈雜聲。又是一個墟日?一片片綠油油的甘蔗林取代了昔日荒草雜蕪的河灘。他看見那道高高的煙囪了,他並不認識煙囪上的字跡——陳記糖業。

碼頭變樣了,誰化錢在河邊砌起了石板台階?誰在鎮裏修起那個高聳著十字架氣派非凡的福音堂?保羅神甫?鎮街上的商號飯館又多添了幾家?家家用油漆刷新了門麵,家家門前都吊起洋油汽燈,家家門前都放著那種後麵盤子會輕輕轉動,大喇叭筒會自己唱出戲文的箱子。這就是坪溪嗎?

這就是坪溪。滿街是進山的商客,走船的水手,腰問纏著布裙的傲紙工。人語嘈雜。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任阿人。看不見沿街兜售的野禽和山獸,滿街是泊來的日用百貨,琳琅滿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