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熟悉的村子一切如故,一切卻又異常陌生。村旁的樹林似乎更高了,村後的竹林似乎更密了。村子似乎更蕭條了,板房更破舊,瓦上的苔蘚更濃密了。他懷疑是否走錯了地方。 但他一進村就看見彩彩了。彩彩果然懷孕了,肚子大大的,人似乎變得好看了。她呆呆地倚在門口好象等人。她的家怎麼變得破爛不堪?房簷下為什麼懸著一道道紅布條?紅布條在風中!
“咚咚咚……”門緊閉著。
“彩嬸,你不認識我了?”
“咚咚咚…”門緊閉著。
門看來是敲不開的?彩彩不回應,滿村子的狗卻汪汪叫開了。滿村街都是人。人們起初全是呆呆地站在自己門口,呆呆地望著他,沒有一個人過來探問。後來,他們交頭接耳了,臉上現出厭煩的神色。他們不知低聲商議起什麼,於是,“嘩”地一聲,他們圍上來了。他認識村裏所有的人,村子裏的人也都認識他。但奇怪的是,人們不約而同地都不認識他了。
“寶慶叔,你不認識我了?”
寶慶叔瞪著眼睛,但那雙眼睛空洞洞的,仿佛什麼也看不見。他連忙向泉順發出呼喚:
“泉順哥,你也不認識我了?”
泉順鼻子哼了一下,高高地昂起頭,他那雙眼睛也是空洞洞的。所有的人都瞪著眼睛,那目光凶得很,象要把人吞掉。
“叫他走,叫他快下山去!”有人嚷開了。
“秋叔呢?”
“這個你奠管!”
“你們為嗎都裝得不認識我了!”
“你走!你快走!”
“不,我不走!”
他發現情況有些不妙。女人噘起嘴巴發出一片尖尖的罵聲。孩子拾起石頭。男人們則悄悄挽起衣袖。你能犯了什麼禁忌?
寶慶叔大吼一聲:“你走不走?”
“我就不走!”
泉順從地上撿了塊石頭握在掌中,石頭的尖角從指縫中露出,照他頭上就是一拳。石頭的尖角正好敲在他太陽穴上,“轟”的一聲,他的頭就暈了。“嘩”的一下,人們一擁而上。有的拳打,有的腳踢,有的又擰又掐。他被打蒙了,但他仍然可以從拳打或者腳踢的野蠻的攻擊上,判斷出那大多來自又粗又壯的漢子,而那些掐擰他的手又細又長,則是些婦女婆娘。
這些女人手下得也真狠,因為她們手指上都留著長長的尖指甲,頭和腳板專向他臉、胸、腰、腹襲來,那些纖細的手指則承包了胳膊、小腹和大腿上下的位置。因此,他當時的感受也是很矛盾的。拳腳給他帶來灼熱的疼痛,手指則令他其癢無比。他馬上就在一種很複雜的痛癢中昏迷過去了。
如果不是發生後來的事情,這場毆打也許要置他於死地的——待獵狗擠進人群撕咬時,隻見躺在地上的小做紙師傅身上忽然滾出一個圓圓發亮的東西。那東西一邊滾著晃著,一邊撩起一圈圈陽光。村犬怔住,“嗚”地了聲,跑散了。人們也一怔,他們驚異地發現這個昏昏欲死的家夥,隨著那陣粗粗的喘息,身上竟然會飄起一抹煙似的白粉,同時還傳來一股濃濃的香味。
父子倆一見麵就抱頭痛哭。
官船上那兩個船丁,絲毫不願在坪溪耽擱,船頭一調就走了。父親幾乎是被推下船的。他虛弱極了,削瘦得差不多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沒有血色的臉白得就象一張紙,長長的頭發披在肩上。
兒子一看見父親,愴然地喊了一聲,顧不得人還站在水中就跪下了。父親踉蹌著汲水而來,腳一滑,倒在水中,他搖晃著怎麼電無法站起。二叔和四叔連忙跑上前,架起搖搖晃晃的大哥。
父子倆緊緊抱成團,哭了又哭。弟兄們不勝感慨,連連擦抹淚痕。
河邊恨多人圍觀。蜿蜒的深水河河進上泊滿載客的雞公船和運貨的篷船,船上那些裝卸貨的水手和挑夫全都停下手上的活,呆呆地望著這對相見的父子。有人掬下同情的淚水,不勝感慨地說:
“孝子咯,這人有福啊,有個很孝的孩子!”
父親那身襤褸的衣衫,襯著李春雷那身嶄新的打扮,大概很容易讓人產生這種評判。父親緊摟住兒子,老淚縱橫。驀地,父親簌簌的淚水戛然消失。父親抬起頭,失神般地望著遠處的群山。他忽然覺察到了什麼?兒子那身新衣衫掩蓋不住身上那股苔蘚野蕨的氣味,獸血的餘腥似也未洗淨,腥乎乎地傳遞著激動人心的氣息。於是,父親那雙手拚命地在兒子肩背上摩挲。兒子猛然從父親肩上昂起頭,呆呆地望著父親,也象忽然發現了什麼。一股很難聞的耗子的氣味?一股隻有陰暗角落裏才會散發出的黴朽的氣息,同時混合著鐐銬上的鐵鏽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