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喧鬧開了,驚慌的、興奮的、忐忑的、慷慨的話聲和喊聲,響成一片。槍手們這回深信不疑了。過去外村人說起華南虎,他們總是哧哧一笑,這回是村裏人親眼目睹,還能有錯?南山大森林真的出了華南虎,出了世代槍手夢寐難求的神虎!槍手們嗶啦啦抄起槍,婦女抱著槍手的腳苦苦哀求,小孩嚇得哇哇直哭,老人茫然不知所措。成群的獵犬滿村街奔騰咆哮,仿佛村裏突然降下什麼災難。
保羅神甫正在給駐華商會的朋友寫信。聽見那陣鬧哄哄的聲音不由把筆放下,他在胸前則了個十字,下樓了。他一出現 在坪場上,沸揚的聲音戛然停止。
“出了什麼事?”
“神、神,神甫大人,他、他們倆碰見華南虎了!”
“華南虎?藍的顏色的虎嗎?就象你這件藍布衣衫嗎?”
“比這還要藍,像天那麼藍……”
“有這種虎嗎?”
“有的,有的。當年康熙皇帝還下聖旨要過華南虎的皮呢……。
“假若這是真的,那是一個奇跡!”
南山大森林的秋天天高氣爽。鳥類的遷徙湊在同一個時空——南飛的雁群占據著高層天空,一聲聲滯重的叫聲好似辭別的聲聲絮語。團飛的群雀則低低地貼著灌叢、林冠,沿著山澗、溝穀,發著喧天悅耳的清唱,陽光照耀著它們斑斕的彩翎,如一一團團彩雲悠悠飄向山外?它們從不相互幹擾,遷徙的鳥類年都這麼從容,秩序井然。人類的遷移則腳踏著大地。
窄窄的澗不如天空那麼廣袤,彎彎的驛道被狹隘的山澗夾著,顯得更加崎嶇擁擠。挑夫們來的來,去的去,匆匆忙忙。挑百貨進山的貨擔隊總是迎著挑山貨出山的隊伍。在棧橋前,他們難免為捷足先登,高聲爭吵。在野宿的山亭前,動武爭鬥之事時有發生。初春采製的山茶、筍幹這時尚未運完——隔年運出的山貨是要掉價的——嚴冬所需的日用百貨就要急於挑進山來。深秋無雨,正是挑夫攬活兒的黃金季節,就隻有這一條山路,誰不在這幾爭擠?
南山大森林的驛道就是這樣窄。那條鋪著石板的小路在山裏起起伏伏,常常讓人想起被風吹落的帶子。由坪溪進李家塘後,山就荒深多了,密林幾乎把驛道吞沒。驛道上的卵石發了黴似的,泛滿斑駁的地衣和苔蘚。路邊無村無寨,無人護理這條山路。風侵雨蝕,山洪喧囂,整段整段的路基常常被掀下溝崖。
除了挑夫日日在驛道上行走之外,再就是山裏那些村寨的山民。挑夫從不護路,盡管他們以驛道為生。村寨的居民,也無此義務,盡管他們經常在路上行走。偶爾能看見有人躬腰修路,但那絕不是沿途村寨居民的熱心行善,更不是挑夫的慷慨解囊。村寨間因山場糾紛的訴訟和挑夫行幫間團夥的爭鬥,敗訴一方必須出資修路,這是祖輩傳下的風習。這條崎嶇的驛道,
無人修整看起來使人淒涼,有人翻修路麵,想起也讓人淒涼。這驛道不管荒草漫漶也罷,路麵翻新也罷,都有一股子蠻勁。它鏈一般纏著山澗,蛇一般竄迸密林,藤一般攀向山崖、不見停頓,從不猶豫,彎彎曲曲,於沉默間表現出韌性。倒是驛道上行走的人顯得有些畏怯,停下腳,默數登高的石階,估測密林的深度。抬頭看看竹叢上會不會掉下一隻蛇,環顧林中會不會突然倒下一棵枯樹。當然,這都不算什麼。假如林莽問躥出一隻虎,密林中閃出一夥蒙麵匪盜,情況不是更糟嗎?其實,這還算不了什麼,最麻煩的還是通過懸崖上那道古棧橋了。棧橋一麵緊貼石壁,一麵臨近深淵。滴答的泉水競能從崖頂墜進人的領口,令人疹得慌。何況陰雲在腳下繚繞,蒼鷹常常與他們並行。棧橋旁用石塊壓著的那些紙錢,似乎在述說亡魂的痛恨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