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在那兒寄存酒後的肉體

另外一個配製了這把鑰匙的人

已被我拋棄——風刮得更緊

靈魂完全沒有遮掩

像水從竹籃中漏下

我已容不下任何溫情

新年就要到來,如果我還

佇留在冬夜的街頭——一個冥府的

守夜人,他為自己恐懼

他也是寒冷的,目光裏有一道縫隙

是更寒冷的風不能進入的

他是切中這個城市動脈的

單薄的刀片——他一個人

可以將全世界的血都流幹淨

他的血中了酒精的毒

他的血讓吮吸者瘋狂

可是整個城市都睡去了

沒有一個司機會在此時驅車

捎他一程——他隻是我的一半

我的另一半,是給他禦寒的衣服

替他受凍的皮膚

他從我的毛孔裏麵向外掙紮

向你掙紮——他沒有身份證

也沒有路費——唯一證實他的

是我,我的嘶啞的聲音,我的醜陋欲望

這對比了他的固執與強大

我現在摸黑領他回家

像難產的聖母,偷偷地抱緊十字架

祈禱是無力的——基督聽不見

首先他聽不見自己的呻吟

他連抹大拉愛的詛咒也不敢聽

他連風聲也不敢聽

但我聽見了一個小鬼的嚎叫

多麼讓人擔心:可能他守護的冥府裏

空無一個靈魂,空無一具肉體

他不知道這一切為什麼要被一個節日

提前隱藏——基督在乎自己的生日嗎

在基督生日之前,是沒有魔鬼的

我隻能這樣設想,把失散的我

完整地拖曳回床上

——不遠,就七站地,天國的一步之遙

我就可以完成這次引渡

得到你給我的、世俗又高貴的愛

像一陣風,在我的毛孔和你相遇

你可以把他壓倒在我的肉體之下

附記:此詩寫於1993年12月30日,是晚,從餘文浩(“大地的羽毛”)的冶鋼宿舍回牧羊湖住處,寒氣難消,內心衝突不已。

試 奏

似乎是一根永遠在調音的琴弦

一個經過句——一個外省人

過著散板的生活、慢板的青春

他被時間拋棄

卻想著用樂聲來將心比心

這個無知的個人主義者,隻知道

修改樂譜,修改自己

這個高層建築中間的侏儒

慣於夜遊、徘徊、迷路——

他已經離人們太遠,卻離不開

所有對著風的耳朵、幹燥的嘴唇

他越來越陷入暴躁的沉默

夢幻的深淵和空寂的思想

像巨流中的冰塊,他抵擋著

迅疾的消融和被動

他似乎是一個滑音——來不及了

對於世界,他似乎是一種嚐試

代替著我們,他的手那麼謙卑

在琴弦之上,他停頓、不適

期待著偶然,以及陌生的傲慢

他消滅了體內的某種喧囂囂

卻來到我們中間尋找到更大的喧器

在他冷淡的目光後麵,有著

求愛者的狂熱——他接近了

假設中的美好,卻把我們引向惡

在低音區,他才可以

彈得這麼大膽——他害怕

失去每一個音準;雖然他從來

不能演奏一支完整的曲子

內心,不曾有一隻完整的曲子

琴弦冰冷。而他一直

在用力演奏——都是些弱音飄浮

他需要變奏,以及不同的動機

往往他分不清主部和副部

琴弦之上—— 一張複調的麵孔

模模糊糊,把沉霧中的光顯現

這該不是生命的終曲?

他需要試奏、練習;他越來越

流於自然——像從來不曾演奏

他沒有真正麵對自己一次

對於自己,他似乎是一種嚐試

不再匆亂,不再穩定

音符即是思想。旋律和聲部

在不和諧中完全明朗

一個外省人,手中的琴弦:一縷華發

1994年3月

長夜的踱步

峰巒在下弦月下蒼老地踱步

回憶摸索過的老路。到夜深時

說一些該說的話,你留給我的

愛,是被埋葬了的

是父親對兒子的懺悔。你留給我的

靈魂,在我的胸膛裏迸碎

大起大落——再沒有誰來看著你

退縮到疲倦的自我懷疑中

錯了嗎?而你因此發現了另一個世界

你曾是生活的瀆職者,“今天”的缺席者

你愛自己愛的太多

照耀你的餘暉越來越柔和

讓你模糊起來,走得沒有氣力

當我成為你的影子,我保留的

就隻有死者的嘴唇、生者的耳朵

懸崖下點滴的澗流和光滑的青苔

此外還能抓住什麼?我不想

再有牽掛。大地的祭壇已經倒塌

而你的堅持隻是一張過期的契約

猛虎已經從你的領地回到了鐵籠

吞吞吐吐:我同你交談

更多的是我內心恓惶,拒絕孤立

類似於第一次我對你撒謊

真的,我害怕了嗎?

現在你可以離開我。不必留遺囑

你已經毀了我生存的一半

我還想重複長夜裏的行走

是為了有些懺悔,還有些期待

你沒看到的,在這個年代可能顯現

有人會在山頂上築墓

有人會在山腳下回頭

沒有什麼不同,你還是懸空的雲梯

是值得捉弄的高度,自己傷害自己

在下弦月下,我在原地繞圈子

你的足踝被紮下根的礦脈緊緊拽住

跟誰較勁呢?長夜的踱步

由時間來收取這無蹤的足跡……

1993年7月

屈辱的詩篇

我隻是時間偶然的產物,

脆弱的材料,不可能得救。

——博爾赫斯《沙漏》

“把梯子從我肩上拿開,幸福

不能再高”——屈辱的呻吟

漸見式微

是啊,我迷戀著高尚的知識

和月亮的信仰;我把暴雨後的雲彩

當做無力渴求的燒酒

把良心當做越磨越亮的黃金

但是不可知的輕,或飛翔中的墜落

讓我一天天接受著

生活的平庸原則——似乎這是

走向衰老和死的代價?

這還不過分,具體的是

生命首先被人瓜分,然後自我分裂

一輩子,真不能如此掉以輕心

可你還是招致了一個家族的不滿

是啊,上帝遺漏了每一個人——

每一個人自己的上帝,仍不會放過

每一個人的罪愆;我想起來

每一次祈禱都是每一次的心虛

每一次幸福都是每一次的喪失

每一次愛,都是對過去的懷疑

對寒冷中成長的心靈的打擊

是我遺漏了詩意,還是

記憶壓垮了我而詩意撒手而去——

上帝找回的零頭

魔鬼施舍的小費

牙縫裏的血絲

胃裏的刀疤

——這就是詩歌,屈辱的,

脆弱的,不可得救的靈魂之音。

從高空墜落的碎裂之音。

1994年7月

未知的禮拜日夜晚

房子裏落滿了灰塵。還有

書籍上,未打開的燈和唱片上

像枯水期一艘無法啟碇的鐵船

猛獸困倦時幽暗的內髒

而曠野上風雨大作,沒有人趕路

幻想的詞句在紙上泛濫

如此興奮,以致筆鋒劃破了它

以致閃電撕破天空的裙幅

忽明忽暗,這意淫的感覺

流血的過程就是如此;刀片在皮膚上

輕輕掠過,就拆掉了他和世界

默契之間築起的老牆。接著是交歡

和女人的生產,嬰孩的啼哭

末日來臨前也不為所動的獻祭

他端坐在房子裏,一個公證員

端坐在禮拜日夜晚。想象

她應該是美妙的樂曲;慢板,輕柔地

懷中的琵琶一般反複彈撥的骨肉情

為他清洗穢物,點燈和閱讀詩章

互換最心愛的父母的遺物

“幸福就像毛毛雨”,以後

幸福的主人就會這樣唱歌

這是高漲的青春,高漲的激情

房子在禮拜日夜晚的風暴中晃動

伴奏偷來的歡悅,遠離人間的心跳

“睡醒了嗎?天亮啦!”

當他撫愛她光滑的脊背,用舌頭

探究她是否已經滿足

一隻猛獸突然驚悚於一場大火

猛獸眼中的火燃燒得更猛

一艘大船開始掀起波浪

把他帶向汪洋中的孤島

1993年5月

自殺或他殺

履帶的沉重可以短暫地粉碎街麵

他思想的沉重卻永久地粉碎了腦袋

這帶來一個小家庭的悲哀

如果出身於豪門望族,怎麼辦

街道夫已在黎明前抹去黑暗

更大的黑暗,他不能像吸塵器

把它吸走。一點都不可疑

它曾經噎在更多的人含糊的喉嚨中間

上帝的一次失誤?一個失去利用價值

的人質?看完新聞聯播之後

是動物世界;肥皂劇仍然繁冗

大團圓的結局,生活告訴你等候

滿街的老字號、新建築、懼高症

滿街的司馬懿之心,和健忘症

1992年10月

霧中的鐵塔

霧中的鐵塔,一個時代模糊的身影

在鏽蝕。像父親至今

還犯著另一個時代的過錯

現在該我來刮擦這些時間的陳跡

該我懺悔。懺悔是有罪的

在鐵塔陰暗的內部,我不說話

說話的時間,鐵青著臉

說話的是時間老了的骨頭

消瘦了許多的骨頭

久積了多少玄血和冷?

這座巴別塔,有多深的失望

和荒誕?我在這裏迷失

在這裏用力刮擦出淒厲的聲音

在這裏重複一個時代的可怕真實

又充滿溫情地為它洗塵

多久了?告別時用一支輕快的插曲

打斷憂傷。用塔角的風鈴

奏響“你為什麼拋棄我”的沉默

在荒野中的鐵塔承負著我

它在腳下隻是些軟弱的沙礫

在流失。它早已深深地陷下去

卻固執地 沒有離開 沒有逃避

在濃霧中沒有人能看見它了

沒有人看見它的過去和存在

我要和它一起坍塌

直到我的體溫和它一樣冷時

我還會在它的體內 不離開 不逃避

1993年3月

1

假設快樂必須是快的

靜夜裏,有人離開

一首歡歌的節奏,被緩緩拉長

比悲歌更悲的氣息

穿過銅管,長長地吐出

在無限挽留的迷思中

整個天空驟然打開

喧囂覆蓋了低泣

2

在枯水期,可以輕易越過裸露的河床

而春潮急湧時

要到達彼岸

就像等待一線生機

為什麼如此局促

為什麼需要過渡

3

閃電突如其來

在天空撕開明亮的傷口

啟蒙者!沒有理由地警醒生命

地震突如其來

在大地撕開黑暗的傷口

葬送者!沒有理由地摧毀生命

詩歌突如其來

在夢境撕開現實的傷口

救贖者!沒有理由地痛擊生命

4

新聞的直播,順時針方向

曆史的記載,習慣於倒敘

時間的原點,預設了立場

意義的消解,即去中心化

5

描述一個忙碌的女人:

數碼控,月光族

熟悉名品的精確折扣

明辨男人的不同價值

她的手正在方向盤上拍打

晚高峰將推遲夜宴

霓虹透過車窗

在她的臉上來回塗抹不確定的曖昧

我在副駕駛座上

端詳生活駕馭她的模樣

6

機場高速兩旁的楊樹

被時光剪成一張張剪影

又被時光撕成一團團黑影

在我的童年和故鄉

入夜的情景與此類似

快速播放起來

眼前,一幕黑屏

7

入朝為官的升遷

沒有帶來快感

卻帶來了漂泊的不安全

一路奉承皆是風塵

一路宴樂皆是冷酒

到了長安,趕緊給家裏報個平安

8

吸風飲露的人,長久地活著

茹粥食素的人,緩慢地活著

把酒精和尼古丁吞進血管的人

快活著

騙誰呢

9

磨啊,不斷地

邊緣化

不斷地

刻薄

10

出老千必須是快的

投暗器必須是快的

遮遮掩掩必須是快的

打打殺殺必須是快的

長久忍耐之後的爆發

拚死一樣快

11

我們相愛,愛到忘我,愛到隻有對方

我們仇恨,恨到忘我,恨到隻有對方

這個過程是如此之快

以至於結果並不重要

12

欣逢盛世,複古、修史

遭遇亂世,玄想、修心

論從史出,文章又長又緩

論從心出,文章又短又快

13

一個謠言很快傳開,越傳越多版本

又一個謠言很快傳開,越傳越多版本

每一個謠言很快被擊破

但我們還是生活在一個謠言的時代

我們的內心隱寓著那麼多不真實

曆史也隱寓著那麼多版本

2011年4月

三個鄰居

在陽台 在白日 看到樓群的空地上

一個鄰居在提前過節

他貓著腰去點燃炮仗

又捂著耳飛速跑開

如同孩童的膽怯和冒險

遽然炸響比快樂更短的快樂

第二個鄰居 流連於陳酒舊書 把竿野湖

偶爾對弈 堅持打太極

書桌冰涼的玻璃板下

壓著三十年前穿喇叭褲的照片

以及勵誌手劄 墨黑 紙黃

他們都已知天命 多閑暇 少餘生

不免唏噓另一個鄰居

一個賭鬼

更倒黴的是 他一直被贏家取笑

想要扳回 再無本錢 絕望而卒

人算何如天算

2008年4月15日

好古齋

先生年屆花甲,自號好古齋主人

主持副刊為業,賞玩文藝為樂

藏舌頭,憋嗓子,語調低緩

“話說一半留一半,可不是賣關子

譬如筆走中鋒,蓄得住墨,沉得住氣”

先生一邊揮毫,一邊課徒

山門俗家弟子,鬧市風流名士

悟道素宴自有葷腥味,所以

嚴肅的話玩笑說,無聊的話認真說

入世出世,亦莊亦諧

舊詩善於打油,書法宜題館閣

投資民間珍寶,妙在一進一出

作舊也罷,贗品也罷,品相亦無論

先生概不拒絕,真真假假

畢生智慧,盡在一個“藏”字

看人總在三步外,觀器不離放大鏡

隻憾目力下降,眼光半瞎

藏住了太多秘密,不可言太多蒙蔽

2006年8月

“沙子”先生

出身苦大仇深,井下挖煤十年

“摻沙子”到報社,夜班排版卅年

在暗中活著,沒有仇恨,隻有謹慎

比如頭題的大小,長欄還是短欄

兼顧美學標準,恪守政治尺度

或可用一張圖片刻意錯位

曲曲折折間咬合,疏疏密密間避讓

比井巷支護方式更複雜的神經係統

每一次掘進,都增加了不安

歲月像一張報紙,發黃了就易脆

如今小腦萎縮,每日去公園

伴著斜陽,倒步走,練習平衡

這是一生的練習,不見自己的身影

想到自己曾是人們眼中的一粒沙

走到盡頭,離開明處,揉眼卻無淚

附記:2006年10月寫。百度百科:“文革”中把派軍宣隊、工宣隊、農宣隊到學校、科研院所、文化部門進行領導,甚至上講台,工農兵上大學的做法,稱作“摻沙子”,以圖改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學校”(毛澤東語)等上層建築的情況。

拖拉李

牌友姓李,打拖拉機興致未央

幾乎不會出錯一張牌

雖出牌拖拉,不失為好對家

他新娶了小,偶爾

慢吞吞地講自己的黃色笑話

別人笑他不笑,猛地出一張好牌

他斯文,幹淨,雙手修長,眼瞼低垂

堅持每天煲湯、吃水果、晨練

外出住酒店,先必找到安全出口

年輕時當過鋼鐵公司的團委書記

知天命之年,調到了史誌辦

他說,“修誌編史就像打牌,慢性子好

“造愛也是,慢些更有樂趣

隻是那家夥不再是鋼鐵公司的團委書記

現在像線裝書一樣軟和,要慢慢摩挲”

2006年8月

七叔公

“五八年大煉鋼鐵,上王村

把灶拆了

鍋呀菜刀呀都成了廢物

餓了好幾年,骨頭架子都要拆散了

“破四舊時,把老學堂拆了

古戲樓也拆了

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麵目全非

那些活生生的木雕石刻

和我一樣,千萬不會忘記階級鬥爭

“九八年發大水,搞移民建鎮

兒孫把幾百年的祖屋拆了

新屋都裝了鋁合金

環村流淌的水圳快要枯了

上王村的好風水要流失了

“現在,上王村的大姑娘小媳婦

都出去了,不回了

好多家庭都拆散了

城市就像一個粗暴的野男人”

這段話,是七叔公說的

他把上王村的曆史歸為一個“拆”字

自從劃了右派,他就神神道道

沒完沒了地拆鍾表

沒完沒了地修複時間

2006年8月

話 悶

少小沉默寡言,心氣又高出一半:

半邊戶的出身,尖子生的前程

矮個子的自尊,夢中人的垂青

早戀,早熟,早婚,早育

早當家,早開悟,早鍛煉,早進步

台上聲若洪鍾,台下春風化雨

中歲仕途折損,腳下不見青雲

複而白天少語,兼而夜間手淫

常寫雜文、舉報信、匿名情書

得了暗疾,麵對便池半天難排泄

灌了三杯,便要吐出一生的憤懣

驚天一問:何謂話語權?

先鋒詩人

在圖書館上班,把書偷到舊書店

當舊書店老板,用電鑽把書擊穿

紙屑與積塵散漫,野蠻與文明交錯

不朽之作,盜世之作,受盡折磨

夠嗆!哪一部文本不是二手貨

從書寫到閱讀,到閱讀時的再創作

學舌,饒舌,鼓噪,搗亂

說是經典,誰可探經典之源?

看他寫詩,手法如開雜貨鋪

粉碎一切唯美,祛除萬般陳腐

組合互不相幹的詞語

兜售天南海北的事物

這個不良青年,這個文藝撒旦

破壞思想的語法,清算曆史的情感

任你添油加醋,難嚐其中辛酸

任你抹角拐彎,不解其中荒誕

周立波

有時站在對立麵

有時幫閑潛規則

有時唱衰當紅者

有時揶揄倒黴鬼

有時是模仿英雄的小醜

有時是模仿小醜的白臉

有時生鐵鍋澆點油

有時高壓鍋放點氣

把新聞串成流行歌曲

把笑話講得義正詞嚴

當憤怒變成撓癢

當譏諷變成表演

現場有短暫混亂

看客無些許不安

小沈陽

男人帶點娘娘腔

生靈穿上壽衣裳

飆高八度跑跑調

惡心三分哈哈腰

角色混串換嘴臉

討巧左右都逢源

白天總是活見鬼

真話就是大笑話

自嘲是小人物的智慧

認真是大白癡的傷悲

您往我臉上拍巴掌

掌聲越響您越慌

汽車總要排尾氣

小沈陽為您加加油

死於異常:新聞綜述

本地訃聞出現了兩個醫生的名字

高速公路昨晚進行了短暫封閉

一個援疆工程師出現在頭版頭條

非典型之死,被強調了典型意義

生者為此唏噓,親人的痛楚與悲傷

難以拒絕對亡者的遺忘

他們去了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而我們又是否看得見生活的光亮

未完成使命,救死扶傷或扶貧幫弱

同樣沒有告別,同樣罹難於車禍

他們的死是如此偶然

雖然死亡乃必然,誰也躲不過

刹車片來不及控製正常的慣性力

必然決非正義,偶然豈合命理

三個頑少擲石取樂,砸中了邢丹

這個天使的離逝,背離了善的邏輯

在黑框之外,口水漫漶了血案

一個屈辱的小販捅死了兩名城管

惡之花紅彤彤如權力擴張

惡之果沉甸甸如道德審判

而霸權是否恐怖主義的禍首

歡呼後的反思,始於拉登斃命一周

給處以極刑一個怎樣的理由

異類和敵人,是否同樣的毒瘤

鄭重地看待死亡,看待世界的悲劇

異常的死亡更不等於生命的結局

互聯網上,不同的聲音連篇累牘

每一次圍觀,每一次都不由自主

附記:本詩羅列了2011年5月某星期《寧波日報》相繼刊登的5則新聞。

小說(八首)

舊書店剛拉開卷閘門

我就進去了,到書架前

取下昨日未看完的小說

翻到有折痕的一頁

——故事剛剛進入高潮

我期待一個出乎預料的結尾

雖然是虛構的

生活總需要不一樣的真實

無妨懷疑情節的離奇

也無妨落入俗套

無妨唏噓主人公的命運

也無妨感同身受

傳閱得多,也破損得快

一本好書,就像被耗費的青春

或者,像殘留在女店員臉上的

午夜——閉上眼也難忘記

真實鋒利得如一把裁紙刀

從中間劃開青春

劃開正麵的人

劃開反麵的獸

再拚接,算不上惡作劇

人麵獸身亦可,獸麵人身亦可

小說的寫法各有不同

就像上帝安排了不同的眾生

從別人的身上看到自己

或者從前身看到來世

或者從醒來看到醉夢

從晚境看到少年

沒有哪一麵鏡子如此平靜

沒有哪一種寫法不興波瀾

青春的正反兩麵,總想分開

卻總是互相看見,互相粘連

2011年6月9日

我用近乎一半的時間

來適應這部小說的語言

密度如此之大,就像

曬過又醃過的海魚那樣鹹

由此猜度作者的人生煎熬

處女作往往改寫於自傳

我更難適應對白中的方言

它使我更遠離故土和昨天

一個人從底層走到高處

從悲憤走到冷傲,他的視線

開闊了,他的文本晦澀了

像山頂,總是雲霧彌漫

不斷挑戰自我,也不斷

挑戰別人的閱讀經驗

哦!這部壓抑的小說

這個無名作者,咱好好談談

那麼多陌生人陸續到來

那麼多陌生人同時離開

在虛擬空間,用暗語約定

快閃,是時尚的廣場秀

在小說裏,人物次第登場

人物也次第離開

一條線索斷了留下一個懸念

一條線索接上進入一個迷宮

無常才是陌生化的效果

事情也會演變成一起事件

魔幻和現實互相映射

突然我們就不認識自己

有人總是走在我們前麵

有人總是走在我們反向

中庸總是一種美德

還鄉總是一種順應

2011年6月13日

小說家總是殘忍的

設置太多衝突和陷阱

讓人物糾纏、背叛

這樣結構錯綜的情節

讓人物死去、消失

這樣安排順當的結尾

敘述還那麼克製、冷靜

保持了和文本的距離

像全知全能的上帝

像隱藏禍心的小人

“告訴你一個秘密

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然後暗自恥笑:為什麼

有那麼多的情感需要受騙

有那麼多的欲望需要迷奸

有那麼多的靈魂需要驚嚇

他有時玩世,有時厭世

在寫作中,才認真起來

也不盡然,中途常變卦

即興用某甲替代某乙

用一群人替代另一群人

好比熱鬧的電視速配

陰差陽錯,亂點鴛鴦譜

明恩暗怨,結成關係網

小說從不依從民主邏輯

生命何曾具有同等價值

信手靈感,恍惚遊戲

一波三折,滿紙煙雲

如果後半生可以預料

活著不僅需要耐心

如果意義可以賦予

人生哪會總像張草稿

2011年7月4日

一部長篇直似一座墳場

人物相繼死去若幹

主角最後也不知所終

小說家隻是一尾雙頭蛇

回答不了問題的兩個向度

他的身軀不斷扭曲

他同時設立明線和暗線

如同蛇行草中時隱時現

或者他是個殺戮者

或者他是個祭奠者

有時他讓亡靈複活

有時他讓生者寂寞

他把一麵平靜的鏡子打破

不同角度的折射、反光

讓千萬人看見自己的影子

看到殘損的現世、前身

在陽台上,一個老人

總是長時間俯瞰花園小徑

有誰經過,有誰歸來

她的晚年,在回望中等待

孤獨由此暴露得更加分明

讀者掩卷時有相同的心境

誰在故事裏經過、消亡

是否遊移著生活中的鏡像

看和被看,人和世界的關係

作者的視線是移動的聚光燈

暴露了多少暗自的喜悅

難言的恥辱和深藏的悲傷

作者腦後,也布滿讀者的眼睛

他努力把自己當做敘述者

抑製著語調,但內心的危機

已變成緊張而清晰的文本

2011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