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動我的身體,讓我忘記不語的疼痛
化為塵埃和道路
1991年7月
大 雁
然後我辨清了車轍的痕跡往北
這時多麼想,有一隻鳥
叫大雁,飛過我的頭頂往北
不留任何痕跡
和名聲
河床幹涸、寬闊
車轍輾碎了比流沙還軟的東西
一條洗淨我心靈最深處滔滔的河
被淚水帶走了日子,等待甚或迷茫
一條河,一條河的淚水被帶走
我知道這條河叫天空
它消失的時候,黑暗漫延過我的頭頂
如果有一隻鳥,也還沒有死去
我肯定它是大雁
黑暗漫延過我的頭頂,像我的影子
它總要留在天空
像一隻大雁,我又永遠害怕
聽到它要叫出最後的聲音
大雁劃過天空,它是唯一的火焰
一顆很久不滅的流星
它刺痛了我
我自己總看不清這道痕跡
河床幹涸了,天空的影子
還能留在什麼地方
1991年7月
雁陣消逝
離開房子和閱讀,我如夢初醒
看到了雁陣龐大的飛翔
自由,變幻著規則
看到了雁陣在一瞬間變得微小
模糊,最終消逝
而我還來不及說話和追尋
房子多麼小 世界多麼大
離我們越來越遠的東西多麼小
在我們身旁,一隻手或是一塊石頭
卻顯得要重大、具體
它可能擊中我們
也可能讓我們依靠和把握
這不是一種簡單的比例
與錯覺
在天空深處,雁陣的飛翔
越來越不可見
類似於地上的人或草木
他們靠延伸到泥土深處
同樣不可見的根
實在地聚結著
而表麵上彼此孤立,難以超脫
模仿成“人”形的雁陣
倏忽消逝的一瞬
似乎什麼也不曾留下
這像不像地上的一生
1991年10月
在天空下傾聽風聲
真正的風聲,是我們還不知道
它就是風聲時
來臨的。像一雙默默勞作的手
它把雲層當門打開,把英雄和神的名字
當做羊群徐徐驅散在山頂
把飽滿的鳥鳴當做種子撒播
又把這雙手本身,在陽光裏反複洗淨
然後我們感到了
這雙手開始撫觸我們的發叢
沾上青草和泥牆根的氣息
讓少女懷中袒裸一半的花苞再次驚慌
轉身又把一些陳舊的書籍無意翻動
在天空下傾聽風聲,我們懷疑自己
什麼也沒聽到
美好的事物,總是難能讓人
感受得具體、真實和長久
僅僅是田間休憩的一瞬
我們差不多把自己忘記時
才醒悟風聲和幸福一樣
安寧、普遍
1991年10月
天鵝湖
我帶有人世的烈火的氣息
心靈煎熬良久的焦糊回憶
在沉睡中投向坼裂的冰湖
沉浸在茫茫黑夜中的夢遊之國
這裏曾是天鵝的天堂
天使的柔羽庇護下的蔭蔽
如履薄冰又從容不迫
沒有回聲,沒有交談
一百隻天鵝在這裏慢慢吮吸
蘆葦中的巴赫和亨德爾
它們是它們中的每一個
顧影自憐又相互映襯
一麵鏡子是湖水,一麵鏡子
是它們驚世的美、水晶的純淨
當一百隻天鵝終於找到了歌唱
它們卻麵臨了死亡
當一百隻天鵝拋棄了
營地中被永恒封鎖的黑暗
它們的優遊是無字的轉世之書
遺留下的是現實的泥淖,枯竭的詩
反複的夢見,反複的醒來
迢迢遷徙至此的客人哪,你當然
不能讓天空空幻的反影引渡你回家
1993年9月
描繪火燒雲
描繪火燒雲
一種烈士暮年的壯烈
一種奄忽舊時的內在激動
隻有從這裏
開掘。一條幽深黑暗的井巷
彌漫死亡氣息的廢墟之下
倒下的骨殖抽空了大地
隻有從這裏
開掘死去的森林
從這裏掏空內心的堵塞
投入板結僵凍的燧火
聽到石頭的嘴唇爆開花朵
聽到孤獨。聽到聚焦的怒潮
和窒悶的悲愴
聽到周邊封存如鼓麵的子夜
聽到沉睡中心髒的錘擊。定音。
聽到破腔而出的鮮血汩汩
爐火熊熊
聽到滿天的赤旗獵獵
硝煙滾滾……
1993年2月
綻開的石榴
秋風中母親解開了胸衣
空氣中浮散著童年的光
——哦,我顫動的琴弦
牙齒裏咬著的魂和血……
給予我語言:抹不去的記憶
埋在太陽下的火,凝止於骨頭裏的鹽
在母親默默忍受的苦痛中
我是一個讚美;
在沒看到世界的白晝或黑夜之前
我一咧嘴就是啼哭
綻開的石榴,詩人的煉丹爐
對於活著的,是光明的囚徒
對於死去的,是永恒的假設
石榴啊,你的命
就在秋風中一點一點地暗淡、疼痛
如果我們在世界上還有最後的乞討
如果我們找到了遺失的詩篇
請一起來歌唱著秋天裏的秋天
——秋風中母親解開了胸衣
1993年9月
無手之撫
如果心靈的琴房許久都
沒有打開
你隻在漆黑中才聽到寂靜
聽到恐慌的孤獨
看到那些熟悉的音符滿麵塵灰
像一群老兵
那就用磨礪得最粗糙的手指
重重地按響琴鍵
讓你緊閉的耳朵能聽到雷霆
直到你聽到晴朗
和輕柔得沒有陰影的雲彩
直到你可以彈得輕柔
輕柔一些、再輕柔一些
輕到你幾乎不再用手指來彈撥
輕到你用最可靠的幻曲拒絕耳朵
你是不是可以把風雨中的奔走
當做舞蹈
把琴房敞開在最空曠的地方
你是不是可以把散文的生活
當做詩
把嬰童的搖籃靠近月光下的潮汐
1993年8月
莫紮特
最後一片葉子從天才的枝頭
飄落了——碎裂後的寧靜
秋天忽然詠唱的安魂曲
沒有任何樂器的試奏
沒有任何預兆的聲音
靠什麼延長——莫紮特?
“這一支才是為我自己寫的”
喃喃自語,冥冥自終
你巨大的心房突然空蕩
聽眾已隨時間的逝水消退
終於能夠聆聽自己了
能夠像回家一樣完成最後的回響
這無形的樂器,曠世的演奏
在喧嘩與激動中剛剛停息
又在死亡和黑暗中複活
天國的和聲 大自然的旋律
我聽到了!一片落葉應答著
誰能模仿心靈的聲音
生命收複生命的記錄?
1992年8月
虛構知音
高山流水:走在最細最冷的弦上
淩空飛白、杳渺空寂
在落日下錚然而終
知音在遙遠的它山抱琴掩麵
不觸一弦。五弦皆斷
知音在遙遠的古代抱琴掩麵
目如枯井。聽力已壞
最純粹的知音是這些嗎
一把斷琴和雲水一生
一地梧葉和秋風滿懷
這些放不下的心靈羈絆
這些一一錯過的命中因緣
1993年6月
塞壬的最後誘惑
唱歌的塞壬,我最親近的人
她不再能喚醒大海的波濤
水手們對她視而不見,喪失了勇氣
沉寂的午夜。水鳥從塞壬的胸脯上
飛走,這一處暗礁
如今更加頑固——沒有女性的氣息
唱歌的塞壬,她的美弄瞎了所有的
眼睛;她的歌聲麻木了所有的心靈
如今沉淪在海裏。多麼孤獨
又倦怠!一個沒有對手的戰士
一個斷了航線的大海
一首失傳的詩:都與時間有關
塞壬的歌聲回蕩在少女的夢中
這是一個錯覺,無神年代的真實
我最親近的人,不是我自己
1993年6月
把弦繃緊
長笛橫於月下,鼓點急於心跳
血裏有一千個我在奔跑
四處分裂的生命,像失驚的馬頭
絕望的琴手席地靜坐
擦拭著琴弦像擦拭著沾滿塵土的青春
擦拭著鋒利的刀刃
饑餓、疲憊 越是用力擦拭著
越是用心地輕舔著,舔著自己
比夜更模糊的麵龐
布滿流水的皺紋 動物的情欲
走散了,那麼多熟悉的人
人群裏的人,心上的肉
這幾根細細的弦,是更冷的神經
擦吧,直擦到雙眼失明
擦到天亮——把弦繃得比皮膚更緊
隻消輕輕一觸,你的少女
就要打開琴房
聽到你一生中最後的匆忙
隻消輕輕一觸,你就會聽到
你已收回所有的悼詞和哭泣
一千個靈魂就地安息
1993年10月
外省平原上的時光
高速公路上的薄冰被碾碎了
兩道水痕 悄無聲息
留在冬天幹淨的臉上
時間的輪子,並沒有打滑
或遲疑。我由此輕生憂傷
在外省的路上,比我冷靜的
是我很久未著意打量的事物
比如一棵突兀著枝節的樹
一閃而過了。其實它讓身路側
一直穩固在懷舊的立場上
所有一閃而過的
是塵囂,車輛以及行人
我必將腐蝕在起點與終點
之間——外省平原的泥土裏
多麼遼闊啊!容納一棵樹紮根
眾多的動物奔跑
有路穿過的粗糙空間或時光
附記:1992年6月,我到武漢看望正攻讀博士學位的光煒師,在珞珈山寫成此作。光煒師同門汪劍釗先生嘉許之,至今不忘這份鼓勵。本集中,《櫻花》亦寫於珞珈山。
2006年歲杪,在靈橋東等5路車
在長久等待之後,5路車還是沒來
一年中最後的一天,冬雨沉悶地落
許多喧囂變得模糊,許多失落變得曖昧
一個候車者在用力踢著低矮的台階
一個候車者在摩拳擦掌,在用力吐痰
他們形神陌生,壓抑著底層的情緒
在風中,接近零度的寒氣中
我聽見光陰固執的聲音
像靈橋下被霓虹染成緋色的奉化江
與世俗合流,隨故壘委曲
劃分出界線和視閾
我聽見光陰固執的聲音
像風一樣穿過我疏鬆的骨頭
讓仇恨和暴躁冷縮到盡頭
為什麼5路車來得如此緩慢
為什麼我非得靠它搭載,才能避過風雨
才能跨過靈橋,到達老年佛教修養院
為什麼要在對衰老的恐慌中
去那裏了結一年異鄉的記憶
“要麼就不來,一來就是兩輛”
一邊詛咒,一邊解怨。所有的等候
都隨著彼此看不清的臉龐
擠進了封閉的、動蕩的車廂
即使在同一個方向,歸宿並不一樣
2007年1月2日
從東門口到電視台
一直以為社會是有序構成的
譬如在我生活的城市
從東門口去寧波電視台
怎麼也走不出有綱有目一張網
譬如經過中山廣場、解放南路
然後是鎮明路、環城西路
沿途圍繞月湖
周邊坐落白雲莊、天一閣
電視台附近,有全祖望墓
這一路穿行的地理空間
曆史、文化、政治、經濟
混合命名了網格般的記憶
隻是在地圖前可以追溯
在路上則陷於擁堵,或者說
在地圖前結構,在路上解構
由內及外不斷膨脹的城市
由外及內不斷擠壓內髒
譬如我越來越肥碩的皮囊
每寸脂肪下麵,堆積著
時而膨脹、時而擠壓的個人主義
消極和欲望,亂套和衝突
也在社會越來越鬆弛的皮囊下
在細菌感染中,構成曆史敘事
各色人等,和我一樣進入循環
2011年5月
觀小女畫畫
她畫下綠頭的海龜、五色的海星
畫下英雄般的小醜魚
畫下鮮豔的鯨
和隱藏在水草中的貝殼
她畫下大魚保護小魚
畫下沒有牙齒的鯊魚
畫下長著火紅頭發的美人魚
畫下人類的無知
她用不滿四歲的笨拙
和國慶七天持續的興致
畫下原本的善和快樂
畫下成人傳授的拙劣經驗
她拒絕黑色、灰色和土黃色
無視大地,唯獨畫下海底
她繼承了我們,又顛覆我們
她像古人一樣,畫魚不畫水
2006年10月7日
昨夜夢見餘笑忠
在未知的地方遇見餘笑忠
他把分行和不分行的詩
寫在一張紙上
文字間的呼吸
如同鋼琴的黑鍵和白鍵 詞的相聚和分離
我還來不及閱讀
甚至顧不了和餘笑忠說上一句話
就轉入另一場夢裏
2008年4月15日
致西川
15年前,我被詩歌驅逐
在新華社的地下餐廳角落
你用筷子撥去溢出的啤酒沫
和我談起烏托邦,和孤獨
我們用英語背誦弗羅斯特
“林中的路有兩條”
後來我就業於一家地方報
你離開了新華社
現在我開始艱難地折返
你早就把散文和詩
糅合成複雜的體式
而我把生活和詩攪得稀爛
前年在珞珈山聽你朗誦
漢語痛定於充血的咽喉炎
遞煙成了我們唯一的交談
陌生化的修辭,戲劇化的吟詠
詩歌太需要一些範本
少年也太需要滄桑
當中年越來越沉緩和退讓
越來越少的幾個詞形成互文
你給我來信,“用短行托起長行”
這絕非隻說到詩藝
當我們使用更少的詞
當未來是更短的一行
寒冬正處在枯水期
江中央突兀出礁石
我坐在江邊,目光潮濕
時間的碎片,退化記憶
附記:2006年7月23日寫。“用短行托起長行”,係西川1994年在給我的來信中對其詩作《天鵝》的形式感的自得。
夜讀《論語》
二十歲上下,我熱愛寫詩、閱讀、好為人師
向往春服既成,風乎舞雩
與孔子有些相像
其實,我背叛了他:崇尚西方,厚今薄古
現在我早已年過而立
甚少言語,苦於無詩,遑論率童子以娛
唯好睡前捧一冊《論語》
讀到哪算到哪:畢竟逝者如斯夫
不奢望一生能出版詩一部
甚或隻需留下一句
便將生氣延續
不患人之不己知,難得知足
2006年12月25日
閱讀《黃帝內經》
癰癤、足癬、肛痔、口瘡、目翳、色斑
所有的邪毒
從身體最軟弱的地方突破
隨年歲而增而更難祛除
所有思想裏的邪毒
一樣來自書典 別人的經驗 心靈的軟弱
障礙亦隨年歲而增
執迷或困惑 輕妄或絕望
體無完膚的可恥之身
隻有死亡能收走惡疾
2008年4月17日
修飾是一種限製
清晨,我在鏡前拔出白發
我不是獨自麵對自己
一整天,我都沒寫完一首詩
總在尋找一些詞,刪去一些句子
夜晚,在最黑的地方
沒有人看見我的淚水
修飾是一種限製
我總是,不以美為美
2009年4月8日
憂傷之歌
子夜,屋頂上空轟鳴
戰機在演習
沒有燈光,赤裸的女人在哭泣
赤裸的女人一邊做愛一邊哭泣
她迷信愛情,又不自信
她困惑於世界的敵意
她的美令人驚訝
她的愛人不在這裏
2011年5月
在共同的詞裏
在共同的詞裏,我們交換淚水
麵包中的麥芒和酒中的果漿泥
被磨碎的,被哽咽的
喉嚨到胃之間的反芻
吻中的鐵鏽和心跳裏的揚塵
藍色鉛筆刮擦紙麵的聲音
誰刮擦皮膚的手指移開了
誰的花朵植根在雪原
這高傲的寒冷、殘餘的愛戀
在詩的韻節裏應和的青春
在共同的詞裏,是共同的消逝
1991年6月
花間的墓地
卸下麵具,我為地獄守靈
生者和死者,交換空間
在夜半,我以泥濘的詩行
墨跡未幹的道路來到你門前
在夜半,我以三個少女的病
養育蚌貝裏的珍珠
以孤孑的島嶼證實大海的變遷
以赤裸的珍珠折磨最後一個
敲鍾人。他知道天快亮了
天亮時要回到我的
心房,關閉我的聲門
他知道你在清晨醒來——
要看到我花間的墓地
殘餘的詩意、彼岸的苦海
1993年1月
傾 訴
高傲又狹小的心,裝不下
那麼多潮濕的地麵上的燈火。那麼多
輕盈飛動的燈火
上帝遺漏的秘密
對於高傲又狹小的心
太遠……太散漫……
一盒火柴,有一根被點燃
就要失去一群。高傲又狹小的心
衝動的青春、撲朔的戀人、模糊的火苗
很久很久都在忍受著黑暗
現在我在把這些燈火收攏
把點滴的詩句 呼喚回家
高傲又狹小的心,想要挽救自己的完整
可最終將自己撕得破碎
這就是全世界分離的燈火
全世界散漫的心
縫縫補補,這就是生活中的回憶
縫縫補補,每一針都細微地紮心
每一針都牽連著兩盞燈
1994年3月
哀 歌
今夜的雨囁嚅著,她的心事
斷斷續續——經曆了那麼多撞擊
觸到泥土時還是那麼溫和
似乎哪裏都可以是歸宿了
這是迷惘的秋天的氣息
還沒有學會拒絕的聲音
流浪者的步履——她尋找過
怎樣的耳朵還未喪失傾聽
今夜的雨消沉著,風挾持著她
她聽到了風的追逐
房頂和水泥阻擋了她
她聽到了自己受阻的簡單
她曾固執地想滲透所有的心靈
像我的一行行不合時宜的詩
1994年9月
身體裏的建築
在人的身體裏,瘋狂生出
書齋,別墅;飯局,錢莊;
青樓,偏房;風波亭,點將台;
甚至內城的迷宮,前朝的廟宇……
橫行,暗度,擴張,勾連
門麵如同臉麵,身體轉為體製
那些壁壘和機關,開開合合
遵循著美學尺度,劃分出重重圈子
固化為意識形態,何曾見土崩瓦解
一個失敗的人
我,一個失敗的人
頭腦沉重,接觸到地麵的
隻有一個尖銳的端點
你停止對我的抽打
這個旋轉的陀螺就要倒下
我,一個失敗的人
置身沙漠,穿越過荒涼時
隻有滿懷青春的衝動
你阻擋給我的詩意
這條心靈的內陸河就會斷流
1993年6月
想到這裏
想到這裏,在搖晃的木梯拐角處
我同我的靈魂撞了個滿懷——
僅僅三天,它已麵目全非
生活是迅速的。一個剛剛焚完藏書;
一個剛剛從下等酒館的秋夜走出。
一個在灰燼中尋找火星;一個
在熱病中感到寒冷
像失意的戀人
再次遭遇那薄情的男子
像新木被磨鈍的鋸齒拉動
一行詩刪去了另一行
我同我的靈魂撞了一個滿懷
——想到這裏,在搖晃的木梯
拐角處
我可以輕易地原諒這個世界
卻始終不能原諒自己
1993年11月
一個孩子為我們降生
徘徊在月光下的荒丘。星辰疏落
露水沉重,內心的幻覺已涼
為平常事物感動的人遠去了
大地在沉睡,母親在陣痛
發黃的書頁被秋風掀動
好像戰後飛機淪陷在機場上歎息
好像大雁舉不起翅膀
盲目的蝙蝠在迷宮中撲擊塵網
徘徊在月光下的荒丘。詩人緘默
在等待一個孩子為我們降生
等待他帶來往世和黎明
他不會說話,但聽得懂鳥語和花香
天才的臆想家,詩歌和謊言的使者
一個孩子為我們降生
他的雙手在銀河裏洗得最幹淨
1993年6月
不必隱居
教堂已空。頭頂上沒有屋簷
天空下沒有雲……一覽無餘的年頭
風領走了灰塵和陰影
我聽到肺葉在奇怪地呼嘯
喑啞的喉嚨卻懷疑聽力
一個切割鑽石的人
在明亮中快要瞎眼
斷斷續續,詩神在啟齒
他說出地獄的語言
而我隻使用天堂的文字
這便是倒計時的隔閡
曆史在下水道中流逝
貨幣在潔白的餐桌布上橫行
這便是對一個漫遊英雄的嘲笑
——你還記得清舊賬
又怎麼付得起新欠?
是啊,你藏得起身
又怎麼蒙得住臉……
1993年11月
自我感覺
謝幕了,散場了
還站在舞台中央
揣摩如何適應劇情
適應突然暗下去的燈光
然後走下台階——
哪一個是真實的?
在其中反串過多
莫名地哭笑
不斷啊,不斷地接近藝術
不斷啊,不斷地忘我
後台的打俏,前台的入戲
花邊新聞中的一則,良心的一瞬
然後走回寓所——
找到舊鑰匙時,門已換鎖
“厭煩啊,老不上新角色”
這裏沒觀眾,沒戲
1993年5月
如期而至
墨水幹涸。大海的膽汁蓋過紙麵
我聽到門軸轉動,阻塞的鼻音
多麼粗重的抽搐和喘息
像一把狹長的刀,鯡魚冷冷地暴露
老練的鯡魚側身而來,灰黑一片
這次動了真格,切中良心的要害
它來時隻是獨身,沒有預兆
它來時已沒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是誰把這海捅破,拒不收複
是誰讓這海泛濫,瞽目聵耳
誰要把手掏向心靈,摸索血汙
誰要化身鯡魚,被美食者挑剔
1993年5月
本 位
給自己假想一個敵人
給他以時間,一棵落葉的樹
給他以翅膀和無度的空氣
往往,我就酣然假寐
槍在手中,例同玩具
有什麼猝然飛臨……低鳴,嘶啞
一個久久無法立足的黑影
撲棱棱撞觸滿天羅網
這羅網比根係更發達
一個久久無法超拔的等待
鏽蝕了機鋒
我無法分開左手和右手
在兩可中,一個黑影逃竄
我錯失良機。保守住自己
無處著落
魂附著在另一棵樹上,移植的
根係
並不使大地更深厚
天空有些空洞,正如醒來的眼神
1992年4月
附記:此詩1992年在《詩歌報》月刊發表時,本人配過一幅鋼筆畫。後來,民刊《揚子鱷》托冰馬兄找我搜尋此畫,可惜這份雜誌已無存矣。
老磁帶
過去的傾訴留在老磁帶裏
當我學會做一個聽眾
特別是傾聽自己的時候
複製的磁帶,把時間轉動
時而雄渾明朗
時而躁雜狂亂
時而含糊支吾
從同一時間記錄下的磁帶裏
斷斷續續的歲月
我聽到自己不同的聲音
誰能明白自己處在怎樣的時間裏
是磁帶老化,或是聽覺老化?
詩人說“老去的是時間”
1992年3月
附記:“老去的是時間”是老詩人陳敬容一部詩集的名稱。
經過粗心的早年
經過粗心的早年,一個靈魂的行乞
城市中的“拾垃圾者”
他的心開始接近鄉村——
生活的刀子切開的回憶
像幹麵包一樣枯燥
——麥地裏那個拾穗的孩子
風吹掉了他的草帽
他就離開了空蕩蕩的麥地
瞬間的浮華像得而複失的領地
他終於退居粗心的早年
空蕩蕩的眼神
多麼像一口枯井,旱季的麥地
下輩子是要粗心地活在鄉村
還是小心翼翼地在這裏浪得虛名
1993年10月
附記:“拾垃圾者”,借用本雅明的命名。
靈魂的假日
現在我寫得多麼簡單
充滿遺忘地 一支支
吹滅冬夜的蠟燭 關好門
在假日裏為自己騰一塊空地
愛了一次,工作了一天
生命的鍾,發條一點點鬆弛
像心在慢慢柔軟
冥頑不化的是,讀舊作時
那種重新的焦躁複活了,劈劈作響
從指縫間漏掉的黑暗
是一爐炭火變白之後的黑
是一匹老馬眼睛裏的黑
深奧,穩定
然而,我一寫出來又是那樣簡單
簡單如蠟燭熄滅時繚繞的輕煙
寫完後吹出的一口氣
1993年10月
1993年歲末
靈魂由於空曠——風聲就更緊了
它揉碎了一顆旅行的心,內衣口袋的詩
像握住一個虛弱的拳頭——砸向我
也粉碎了具體得可笑的昨日理想
我站在冬夜的街頭,招手攔車
行人很少了。我懷疑他們要去的地方
是否屬於他們的歸屬。我的遊魂
會尾隨他們的身影——我驚擾他們的夢
讓他們醒來,然後帶著警惕睡去
我也擁有小城裏的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