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小淩睜開眼睛。
河中央,石礁上有個人,他雙腳自由地擺動,身體半躺,愜意地閉幕眼神。
冉小淩認識他,這個人正是嵐宇。這幾天學琴,一直沒同嵐宇嵐宇聯係。他怎麼到這裏來了呢?
“嵐宇——”
她又喊了一聲。嵐宇沒有聽見,依然愜意地平躺。雙腳舒服地擺動。嵐宇好久沒到秋家了,他幹什麼呢?
她再次喊一聲。她不敢走近河水,她喊嵐宇上來。
嵐宇依然平躺,雙腳舒服地擺動。
冉小淩心想,算了吧。嵐宇一定在思考問題,既然這樣,就不要打攪他了。
這個會兒,司機跑了上來,大嗓門地喊:“妹子,走不走啊。再不走,我自己回啦。”
“嗯!好吧,我們走——”
司機往前走幾步,朝河裏了望一眼。自言自語:“這兒,真漂亮啊。”
然後,他瞧了一下冉小淩,眼神有點怪異。再次朝河裏看看。這眼神讓人生氣,仿佛見了鬼一樣。如果換一個人,一定和司機吵架。
他們開車離開了這裏。
距離秋家別墅不遠,冉小淩下了車。
司機很興奮,這一天賺了不少錢。順手遞給冉小淩一張名片。說:“歡迎再次乘坐我的車。”
司機駕車離開。此地距離秋家別墅有三四百米距離。
此刻,一個男子飛快地跑來,正是嵐宇。
嵐宇的話很簡潔,就一句:“好久不見了!”
多天不見是真。不是很久。七天,談不上很久。冉小淩心想:嵐宇七天不曾見到我。我剛剛還看見了他呢。他不知道而已。
嵐宇很灑脫,淡定。他的眼睛清澈、幽藍且憂鬱。這清澈,同泉蔭河的水一樣,深邃、吞吐萬物。他去泉蔭河幹什麼了。他不說,不提。冉小淩也不想打探,追問人家不願意說的事情,不太禮貌。
他們去了不遠的一家茶餐廳。這裏人少,氛圍也蠻好。比較適合傾談。
嵐宇主動點了兩杯咖啡,慢慢吸吮。很文靜地思索什麼。兩人就這麼沉默,四目相對,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心曲。
冉小淩非常喜歡這個狀態,不言語,不觸碰。細細想一想,不是喜歡這個狀態,而是習慣了這個狀態。印象中,似乎同嵐宇有過類似的經曆。
好久,終於有人開口了。
“嵐宇,我會彈琴了。你還記得嗎,上次你問我會不會彈琴?”
嵐宇點點頭。鎮定,絲毫不意外,認為這是理所應當。
“嵐宇,我說了你會驚歎。我幾天就學會了,雖然手法很生硬。”
嵐宇點點頭。鎮定,絲毫不意外,認為這是理所應當。他說:“我知道,你會彈琴。從前就會——”
“為什麼?難道你知道什麼嗎?”
“對不起!我什麼也不知道。感覺,我相信我的感覺。”
“你說過,你正在尋找什麼?”
嵐宇放下咖啡杯,搓搓雙手。
“是!可惜,暫時我一無所獲。這些天,我一直躺在家裏,想——除了想,還是想。今天,我才去上班。”
“今天上班?那,你幹嘛來秋家別墅?”
“半個小時前,我胸悶,出來透透風。我單位離秋家別墅不遠,順路走走,這就見到了你。”
冉小淩也放下咖啡杯,冷靜地打量嵐宇雙眼。一個小時前明明在泉蔭河見到了他,怎麼可能在單位呢?他幹嘛說謊。
嵐宇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但是,他並未開口相問。
“嵐宇,說說你的家庭。可以吧?”
嵐宇久久沉默。他經常沉默,似乎他有說不盡的心事。背負了太多的精神枷鎖。這個人很怪,又很眼熟。
嵐宇:“不瞞你說,我沒有家庭。我是被父親撿來的。”
“對不起!你是孤兒?”
嵐宇:“我不是孤兒。我有父母,有家庭。我失憶了,全部忘記了。三年前,現在的父親見我昏迷在路上。就把我領回了家。就這麼簡單。”
嵐宇歎口氣。
冉小淩越加疑惑地盯著他。三年前?三年前自己出了車禍。
三年前?三年前嵐宇也是個大人了。難道他將所有事情都忘記了,難道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難道他家不在這裏,難道一個人都不認識他,難道他身上什麼證件都沒有,哪怕是個手機也好啊?
嵐宇非常聰明,一眼識破了她的疑慮。
嵐宇:“是這樣。我身邊沒有一點能證明我身份的東西。”
“那——你的名字?”
嵐宇:“我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就喊了這個名字。”
冉小淩:“那——你怎麼不去警局,民政部門尋求幫助呢?”
嵐宇:“去了,所有地方都去了。近十年的失蹤人口都調查過了,沒有關於我的線索;方圓數千公裏都查過了,一點線索也沒有。醫生替我檢查過,我身體上無傷痕,不曾中毒,至於為什麼會昏迷。他們也說不上來。”
“這麼怪——?三年前,我出了車禍。我知道,那是一起謀殺。”
嵐宇聳聳肩,無奈。他再叫了一杯咖啡,咖啡能讓人興奮,也能讓人冷靜。不衝動,就是冷靜。
冉小淩:“你說過,你正在找一件事情,一段經曆,就指這個嗎?”
嵐宇:“對——”
嵐宇不會頹喪,永遠不會。他骨子裏流淌了一股堅韌的血脈。他說:“你不知道,這樣很好。我想,我自己是一個謎。宇宙一樣神秘。對嗎?”
嵐宇笑一笑,他走出了茶餐廳。最後,扭頭衝她打個指響,算作道別。離開單位好一陣子了,他需要回去。
冉小淩突然喊了一句:“嵐宇,最近去過泉蔭河嗎?”
嵐宇:“去過啊,好多次呢。問這個幹嘛?”
“那,今天,去過嗎?我是說,一個小時之前。”
嵐宇揉揉太陽穴。納悶地問:“一個小時前,我在單位啊。我說過了,你忘記了嗎?”
“沒有——我核實一下。”
嵐宇:“核實什麼?”
“可能認錯人了。對不起,你去忙吧——”
冉小淩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這裏。
服務生過來,問她還需要什麼嗎?冉小淩瞪他一樣,非常生氣。三杯咖啡,占有了這麼久時間。他們認為這筆生意不劃算。
她怎麼也想不通。明明見到了嵐宇,他怎麼說沒有去過。難道自己眩暈,認錯了人?很有可能。誰讓自己一見到水就犯病。
她走出茶餐廳,沒有返回秋家別墅。
她叫了一輛出租車,說:“去泉蔭河——”
司機想一想,說:“去泉蔭河幹嘛?”
“看河。”
司機想一想,說:“天快黑了,那地方不吉利。看河,去哪不可以啊。”
冉小淩瞧瞧天,三點還不到,怎麼叫天快黑了。司機不想去那個鬼地方,不去就不去吧。反正哪裏的河不是一樣。
“好——你開吧。”
司機喏了一聲。車開到了一條寬寬的大河前。
冉小淩下了車,司機離開了。
這條河別泉蔭河寬闊多了,水勢湍急。沒有泉蔭河的優美,靜謐。這是一條雄渾的大河,一條普普通通的大河。
冉小淩邁步上前,她下定決心,在大河前,一定要堅持十分鍾。她要戰勝恐懼,戰勝自我。她鼓足勇氣,一步一步走向這條河。河水聲越來越大,水汽漸漸濃了起來。她大吼一聲,往前快跑幾步,盡量距離河水近一點。然後,她蹲下。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這條河。
冉小淩很奇怪。她不眩暈,不昏厥,不抽搐。雖說心跳加速,內心陣陣不安。見了湍急的河流會害怕,絕不是考張的驚恐,甚至災難的程度。
她站起來,忐忑再一次襲來。這忐忑不是來自眼前的河流,而是來自種種猜想。如果自己不怕河水,那麼這麼多年為什麼會留下如此極端的畏懼呢?
她離開這裏,準備再去一趟泉蔭河,看個究竟。嵐宇不會說謊,她相信自己的判斷。那麼,一個小時前見到的那個人是誰。認錯了?眼花了?出現了幻覺?
打車去泉蔭河真是一件難事。一聽是去那裏,司機們都委婉地回絕了,寧可不賺錢。
冉小淩犯了愁。她恨自己幹嘛不開車出來;徒步走,這裏距離泉蔭河太遠,不實際。
突然,她想到了剛才那個司機送給自己一張名片。他可以,一定會答應。
司機很客氣,說如果可以,一定會應承這筆生意。可惜,現在不行了。
冉小淩詫異了一下,如果可以是什麼意思?現在不行了,又是什麼含義?
“司機大叔,你沒什麼吧!車裏有客人?我可以等。”
司機咳聲歎氣,說:“有人就好了。你剛下車,我這製動、刹車全失靈。撞了一個人,幸好傷得不重,我在醫院,一會還要去警局。”
冉小淩一哆嗦,一股寒流湧遍全身。那輛出租車嶄新,充其量跑了一年。輕易不會出現問,製動、刹車同時壞,這個幾率太小了。自己下車前,出租車狂飆了幾個小時,數十次急刹車,一切正常。自己下了車,就出現了問題。這個幾率就更小了,接近於零。
一個小孩玩硬幣,投擲了一百次。44次正麵朝上,56次背麵朝上。這個小孩很開心;一個小孩玩硬幣,投擲了一百次。1次正麵朝上,99次背麵朝上。過了幾天,這個小孩病了;一個小孩玩硬幣,投擲了一百次。0次正麵朝上,0次背麵朝上,100次硬幣立了起來。過了幾天,這個小孩夭折了。
司機想起了什麼,問:“妹子,你不是兜了那麼久的風。還幹嘛去?”
“我想去泉蔭河?”
“啥?還去哪!”司機大歎一口氣。“不是我多嘴,那地方不吉利。最好不去了。”
冉小淩:“我不怕,我去見一個人。”
司機:“見人,誰啊。那——哪有什麼人呐?”
“大叔,剛才在泉蔭河,你看清楚河裏礁石上麵那個人長什麼樣?”
司機:“長什麼樣?妹子,你不會糊塗了吧。礁石上哪有人呐?”
冉小淩自感腦袋“嗡”地一聲,亂響。她忙解釋:“最大一塊礁石。我還衝他喊了一聲。你仔細想一想。我不會記錯。”
司機:“是啊,我是看見你衝礁石喊了一聲。然後我就往前走兩步,朝你喊的方向看,那就一塊大礁石,啥也沒有。”
冉小淩真糊塗了,礁石上無人,那自己見鬼了不成。即便見鬼了,司機怎麼見不到。偏偏自己能見到。自己是什麼?也是鬼!秋家別墅裏,其他人都聽不到琴聲,偏偏自己能聽見。不對,嵐宇也能聽到。嵐宇是什麼?也是鬼!
有一點她明白了,泉蔭河上,司機用怪異的眼神瞧自己,就因為這個原因。
“大叔,你沒有騙我。真什麼也沒看見?”
“我就一個粗人,沒啥文化。我有老婆、女兒。我不幹壞事,不會嚇唬人。那樣家裏人會遭報應。妹子,你相信我,別去那個地方。回家吧。”
冉小淩道了聲謝,掛機。
她不再叫出租車,擔心給其他人帶來厄運。
她沒有聽司機勸告,沒有回家,一個人徒步朝泉蔭河走去。她較了真,就算是龍潭虎穴也要去瞧瞧。
走了很久,快四點了。他的雙腳還沒有踏上通往泉蔭河的大道。
一輛轎車追了上來,秋笙追了上來。她跳下車,喊:“小淩,你想去泉蔭河嗎?”
這個時候,見到秋笙。冉小淩不是高興,是幸福。她瞧瞧這條路,瞧瞧四周路牌標識。她臉上泛起疑惑,問:“你怎麼知道我想去泉蔭河?這裏不是通向泉蔭河的路。”
秋笙:“你沒說,我肯定不知道。你的琴聲,告訴了我,你一定會到這裏。”
“琴聲?你是說上午在美娟房間裏?”冉小淩皺皺眉。從病房走出來,明明告訴秋笙自己想回家。誰知道家裏無人,自己兜風跑到了泉蔭河。才有接下來這番際遇。
秋笙:“對。我回了家。反複回憶你彈奏的那個曲調。爺爺彈過,除了憂傷,沒什麼特別感受。你彈就不一樣了,雖然斷斷續續、生熟。可是能聽出一個信息。這個信息嘛,我猜想了好一陣子,就是你今天一定會去泉蔭河。對嗎?”
冉小淩點頭。她恐懼地瞧瞧天邊的雲彩,瞧瞧路邊的野草,瞧瞧自己的影子。火速地鑽進車裏。喊:“快上車。我們跑——”
“跑!幹嘛跑?”
“不知道,我徹底糊塗了。我完蛋了,姐姐。再過幾天,我會成為第二個美娟了。我預感,會這樣。”
秋笙撓撓頭,匪夷所思。
“我真不會彈琴。你怎麼可能從我琴聲中聽出什麼信息呢?那,不過是我胡亂彈奏罷了。”
秋笙:“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種感覺,很靈犀的感覺。說不好,我們前生是同一個人呢!陰錯陽差,今生我們變成了兩個人?”
冉小淩:“不是兩人,是三人。你忘記了,我身體內還有一個人呢?”
秋笙笑眯眯,一臉童稚,似乎她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擔心。
冉小淩不然,她開始懷疑任何東西。包括她自己,她也猜忌。唯獨,她不猜忌秋笙,她自己不清楚,這種信任源自哪裏,是對還是錯?
秋笙:“我們去泉蔭河嗎?”
“去——去。就算我死了,我也去。”
冉小淩發了瘋。她認定泉蔭河一定有詭異,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她自己也清楚,詭異又何止是泉蔭河啊。她自己也是詭異的化身。
車速很快,不大工夫就到了泉蔭河。
冉小淩一邊喝水壓驚,一邊給秋笙講述自己剛才所見所曆。
秋笙一邊開車,一邊瞧她。
冉小淩不清楚,秋笙信不信自己。不管了,反正自己也不信自己。何況別人了?
泉蔭河的水很清,泉蔭河的風很爽。
到了泉蔭河,秋笙變成了一隻活潑的杜鵑,跳跳,唱唱。到了泉蔭河,冉小淩變成了一隻沉悶的鴕鳥。
秋笙撐開雙臂,迎風而行。她閉上眼睛,飄逸的長發編製成一道美妙的風景。
“姐姐,你不怕這裏嗎?”
“怕!幹嘛要怕啊?細說起來,這裏算是我成長的地方了。兒時,我天天到這裏。坐在礁石上,讀童話,彈琴,唱歌,看風景,聽鳥鳴;到水裏撿拾鵝卵石,遊泳,放紙船、紙鶴。我喜歡這裏的所有,最喜歡這裏的水。對了,爺爺也喜歡。他領我過來,教我彈琴。”說起這裏,秋笙不乏溢美之辭,滔滔不絕。
“許多人說這裏不吉利,有髒東西。”
秋笙:“道聽途說擺了,以訛傳訛。我從小就來這裏,二十多年了,我不是挺好嗎?爺爺,他也總來,幾十年了,他不是挺好嗎?”
冉小淩同樣認為這裏很美,很妙。她不喜歡這裏,討厭這裏,懼怕這裏。
一邊走一邊聊。她們臨近了泉蔭河,泉蔭河四周群山環繞,她們選了一個比較矮的小石山,站到上麵,距離河水百米左右。這一百米山路非常平緩,很容易就可以安全地走下去。
冉小淩見到了那塊巨大的礁石,卻不見了嵐宇的身影。她指一指,說:“就是那裏。那塊石頭。剛才嵐宇明明就在上麵。”
秋笙順指向望了去。問:“就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