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生前無惡不作的壞蛋,死後,按照基督教義,理應下地獄去了,卻被教會奉為“聖者”,為他的落葬舉行隆重的儀式,沿途唱著聖歌,哄動了全城。後來他的聖名越傳越廣,男女老少對於他的敬仰與日俱增,逢到患難,都趕到教堂向他的神像祈求。果然,“天空假借他的手,顯示了好多奇跡”。這個故事的可笑之處,在於一向愚弄人民的天主教會這一回卻反而被一個毫無宗教顧忌的壞蛋愚弄了。故事的深刻性也正是在這裏:教會捧出選擇個偶像來——不管他生前是“聖徒”也罷,歹徒也罷,對於它,反正是一回事,隻要歸根結底,能達到這一個目的:欺騙廣大的人民,能在群眾中間煽動起一陣狂熱的迷信活動,這就夠了。
天主教會和蒙昧主義是相依為命的。它宣揚的永恒原則是:“上帝支配人的理性”。隻有使人們陷於渾渾噩噩,頭腦發熱,喪失辨別、思考的能力,把教會所編造的一整套謊話句句都當作真理般信仰著,它才能以至高無上的神的名義,騎在人民頭上任意作威作福。薄伽丘卻在這裏撩起了幕布的一角,讓人們看到,所謂“奇跡”、所謂“聖徒”那一套,其實徹頭徹尾是一個大騙局,是一場可笑的鬧劇——可不是,天主教會一再煽動起宗教狂熱,這“歹徒升天”不過是無數次中特別荒謬可笑的一次罷了。
薄伽丘在其他一些有意思的故事裏對封建教會的蒙昧主義繼續進行批判。多數寓譏刺於笑謔,作為社會趣聞、社會話劇來談,但是發人深思,“瘸子求醫”的故事(第二天故事第一)一開始就是鬧哄哄的場麵,隻見全城的人都在忙著把那些跛腳的、瘋癱的、瞎眼的,以至各種各樣畸形殘廢的人都找了來,湧向教堂,他們熱切地期待著奇跡的降臨;原來據說有一位“聖徒”升天去了,隻消碰一碰他的聖體,就會百病消除。人人都在熱切地盼望著奇跡降臨,誰知來了三個賣藝的小醜,說是瘸子求醫,於是假戲真做,還居然惟妙惟肖,存心讓人上個大當。這可犯了眾怒,那個“瘸子”為此挨了一頓好揍,還險些兒送了老命。在人人都成了愚夫愚婦,都迷信奇跡的時候,開這麼一個玩笑,需要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潑皮精神。同樣,寫這麼一個故事,把這宗教狂熱還原為一場荒謬可笑的活劇,清楚地攤開到人們的眼前來,恐怕同樣是眾怒難犯的事,同樣需要拿出些勇氣來吧。薄伽丘是值得我們欽佩的。
“焦炭變聖物”(第六天故事第十)講的是一個油嘴滑舌的修道士臨時編一套胡話,把一塊焦炭說成當年受火刑的勞倫斯聖徒的遺物,還拿這塊木炭給農夫農婦們在雪白的襯衫和麵紗上大畫其十字,保證他們一年之內不會遇到火災,於是他騙到了比平時更多的捐獻。這故事寫得活潑、詼諧,不避瑣細、不避粗俗,給人以一種親切感,特別富於民間故事的色彩;實際上,這是作者現身說法,讓“聖物”連同它的“奇跡”,在人們眼裏變成了不值一錢、不值一笑的爛東西。
有的故事揭露了令人發指的教會黑幕:修道院院長為了要奸淫教民的妻子,把丈夫禁錮在教堂的地窖裏,卻讓他以為自己已經故世,成了亡靈,正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裏受罪,後來那女的懷孕了,又把丈夫放回“人世”,去充當孩子的爸爸,還宣稱多虧院長替他向天主禱告。他的“複活”,村人們以為是奇跡降臨了,因此大大地提高了院長的聖譽(第三天故事第八)。
還值得一提的是“天使出醜”(第四天故事第二)。一個為非作歹的壞蛋,搖身一變,披上一件法衣,居然成了亞爾貝托神父。“本來是隻吃羊的狼、現在竟變成了牧羊人”,而且聲譽日增。他編造一套神話,把一個頭腦簡單的婦女騙上了手,使她還以為是蒙受加百列天俠的垂愛,不勝光榮之至。但是這個披著天使外衣的神父的奸計終於敗露,他被當作一頭畜生牽到威尼斯廣場去示眾,他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在題材類似的一組故事中,要算這一篇最叫人拍手稱快了。
全書的第三個故事“三個戒指”,顯示了作者的寬廣的精神視野。他把批判的鋒芒轉到了另一方麵(就像開辟了另一個戰區)。為了更好地理解故事的深意,我們不妨翻過幾頁,先讀一下“裁判官的故事”(第一天故事第六):
有人在酒店裏多喝了幾盅酒,一時高興,隨口說道:他正在喝的美酒,就連耶穌都可以喝得。這話傳到異教裁判所的裁判官的耳朵裏,立刻成了非同小可的事件。所謂“異教裁判所”就是天主教會暗中監視人民一言一行,實行思想統治的特務機構。在故事中,那擔任裁判官的神父,“不光是管著人們信主不信主,就連人們有錢沒錢。他都要管到”;現在這神父打聽到說那句戲言的人,又有田地,又有金銀。這樣好的機會豈能放過,就下一道緊急命令。以嚴重的罪名把他逮捕了。他汙蔑基督是一個大酒徒,這還了得,足夠構成把他送到火刑柱上活活燒死的罪名了。後來那人托人疏通,還“獻上一大塊‘脂膏’,讓神父塗在眼上,也好醫治修士見錢眼紅的毛病”。這樣,才算得到從輕發落,拘留幾天後被釋放了。
這個故事諷刺了裁判官的敲詐勒索,無孔不入;隻是著墨不多,就像作者自己所說的:“像蚊子那樣叮人一口”罷了。但是試想,隨口一句戲言,竟可以無限上綱,和洪水猛獸般的異端邪說聯係起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從這裏不是可以嗅出一股可怕的血腥味兒來嗎?再說,在酒店裏的一句話,立即傳到裁判官的耳朵裏,異教裁判所難道是天主教會蓄養的一頭反革命嗅覺特別靈的獵狗嗎?
中世紀的歐洲,沒有宗教自由,信仰自由,意味著在天主教會的專製統治下,沒有思想自由,一切真理的探索都被宣判為異端邪說,受到了殘酷的鎮壓。曆史上的異教裁判所,罪惡累累,令人發指,豈僅是像流氓般敲詐勒索而已。這本是很值得一寫的創作題材,但是在天主教會還是氣焰萬丈的當時,這樣的題材又有它特殊的敏感性。薄伽丘下筆之際,恐怕很費躊躇,不能不有所顧慮。
因此。我們可以注意到,“三個戒指”的故事和絕大多數故事不一樣,它的故事背景不是在當時當地的佛羅倫薩,不是在意大利,也不是在歐洲,而是在中古時代的非洲;這是說,盡可能在表麵上和作者當前的現實生活的距離拉得開一些,好逃避天主教會的鷹犬們的耳目。
作者讓一個住在非洲的猶太人講一個故事:一位父親,為了不厚此薄彼,把三個一模一樣,不辨真偽的戒指交給三個兒子。其中一個是祖傳的,是族長的權威的像征,其餘兩個是仿造的。但是誰還能說得明白,他拿到的是真正祖傳的戒指呢?結論是:
天父所賜給三種民族的三種信仰也跟這情形一樣。你問我哪一種才算正宗;大家都以為自己的信仰才算正宗呢。他們全部以為自己才是天父的繼承人,各自抬出自己的教義和戒律來,以為這才是真正的教義、真正的戒律。這問題之難於解決,就像是那三隻戒指一樣叫人無從下個判斷。
這一段話放在故事中間,無非表明猶太人的回答十分得體,無所偏倚,不落把柄,因此他用以逃脫了蘇丹設下的圈套。這就是一個人情世故的好例子,呼應著故事的開場白,所謂聰明人“往往能憑著智慧,安然渡過險境”。但是結合到當時的階級鬥爭的背景,那麼可以說,作者在這裏轉彎抹角地呼籲宗教上的寬容。如果無所謂“正宗”,自然也就不存在“異端”,思想統治,政治迫害,也就失去了神學上的根據。因此實際上,作者在這裏隱隱地為思想自由的權利而呼籲。
就批判精神而言,這個海外故事和《十日談》其他篇幅其實是相呼應的;但是就題材的特殊性而言,則全書一百個故事中,僅此一篇而已。作者再沒有就同一題材作進一步發揮;神學批判沒有能提高為政治批判,——處理這樣特殊敏感的題材,作者還有些羞羞答答。同樣,寫異教裁判所的,也隻有第一天故事第六而已。這表明作者的顧慮很大,當時曆史條件的還不成熟。這裏是教會所設下的一個禁區,作者稍一接觸,便不得不回避過去了。
與之相反,作者不惜筆墨,一再用重墨渲染的是一組“修道院裏的故事”(或者不如說,“修道院的內幕”)。緊接在“三個戒指”後麵的就是“院長的‘苦修’”——全書第四個故事:一個小修士犯了色戒,本應當受到嚴厲懲罰。但是在他低頭向修道院長認罪的當兒,巧妙地給了院長一個暗示:你別裝模作樣吧,你自己的手腳並不幹淨,你也犯了同樣的戒律。他終於逃過了一頓責罰。
在“小修女的故事”(第九天故事第二)中,那女修道院院長的形象更其可笑。她匆忙之中,拿起教士(她的情夫)的短褲當作自己的頭巾,就往頭上一套,來到大廳審問一個犯奸的小修女,她當著全體修女,拍手頓足、聲色俱厲地把小修女罵了一頓。還口口聲聲非嚴辦不可。那修女抬頭一看,隻見女院長的頭上有兩條吊抹帶,不住地在晃動,心裏頓時明白,那位道貌岸然的女院長暗中幹的什麼好事。於是用一句話就打落了她的威風:“請你先把頭巾紮好,再跟我說話吧!” 可以看得出,對於那個違反教規的小修女,作者並沒有譴責的意思,因為那禁欲主義的冷酷的戒律是強加於她的。
很有些鬧劇意味的是“啞巴的故事”(第三天故事第一)。在一座以聖潔著稱的女修道院裏,全體修女,以至她們的院長,從下到上,串成一起。都犯了色戒,合養一個啞巴男人。修道院非但沒有壞了名聲,卻反而讓人們相信,由於她們虔誠的禱告和聖徒的恩典,修道院裏降臨奇跡了。
作者寫這些故事僅僅是為了博讀者一笑嗎?是有意賣弄低級趣味嗎?當然不是。這裏是作者和腐敗的天主教會作鬥爭的另一個方麵。
歐洲人民反封建製度的鬥爭,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總是首先把矛頭針對天主教會;而反對天主教會的思想統治,又往往通過反禁欲主義這一方式表現出來。這是因為禁欲主義組成了天主教教義的核心思想。
為了給陷於極端貧困的勞動人民套上沉重的精神枷鎖,使他們喪失鬥爭的意誌,永遠甘心於被壓迫的命運,天主教會利用一切宣傳手段喚起人們對於天堂的幸福的幻想;要人們相信,人世是罪惡的深淵,是苦海;人生的真諦就是忍饑挨餓,禁欲苦修,為了天國的“幸福”而否定現實生活中的一切歡樂。在全書第一個故事裏,我們看到,連口渴了多喝幾口清水,現成為必須懺悔的罪孽。男女的結合。隻是為了替神聖的教堂繁殖善良的信徒,好尊榮上帝。這樣才好把有罪的肉欲減為輕罪。總之,拿天國的愛代替生活的熱愛,拿神愛代替情愛,拿神性否定人性——這就是把貧困、苦難神聖化了的、產生於黑暗的中世紀的禁欲主義。
受欺騙、被蒙蔽的廣大人民群眾把人世看作了苦海,甘心過著牛馬的生活,少數封建特權階級豈不更可以為所欲為,過著荒淫無恥的生活了。所以,在“禁欲”的背後就是“縱欲”。作者非常懂得這個道理。他看透了天主教會玩弄的是什麼卑鄙的伎倆。那些僧徒借神聖的名義,“譴責人們心中的淫念,就為了把這班罪徒從女人身邊嚇跑,那娘兒們就好歸他們自己受用”。
請看“愚夫修行”的故事(第三天故事第四)吧:這故事的諷刺性在這一點上形象特別鮮明:禁欲和縱欲,隻是一板之隔——在門外,那丈夫聽信了教士的指點,徹夜苦修;在室內,那教士就趁機勾引他的妻子。那個精神上中毒太深的愚夫,一心要修成正果進入天堂,卻不知道他這種愚行正好引狼入室,把壞人送進了天堂!
薄伽丘寫了許多故事揭露天主教會的男盜女娼,對於他,這成了反對天主教的夢欲主義的一種特殊有效的鬥爭手段。人文主義者在反對天主教會時。大膽地提倡“人性”,反對“神性”;提倡“人道”,反對“神道”;提倡“個性解放”,反對“宗教桎梏”;要現實生活中的幸福,不要教會的禁欲主義和幻想中的天國的“幸福”。他真誠地希望,隻消把這些精神枷鎖都打破了,人們將會為他們新的發現而歡呼:原來幸福在人間!
這一股反對“神性”、“神道”、宗教桎梏的批判精神,在《十日談》的開頭四個故事裏,很集中很充分地體現出來了。這批判的精神也在其他許多故事裏得到響應。現在我們進一步看看作者又是怎樣正麵宣揚“人性”,提倡“人道”,宣傳生活的幸福的。其實可以說,作者的批判的火力,正是來自他對於“人性”和“人道”的信念,來自對於現實生活的熱愛。
作者顯然認為,隻要有人的地方,人的天性就會顯示出來,不可窒息,也無從回避。他在第四天開頭特地安排一個小插曲,很有意思。有一個從小與世隔絕的青年,跟著父親下山進城,這才生來第一次看到了一群女人。父親是個死心塌地皈依天主的教徒,不許兒子去看一眼女人,嚇唬說。它們叫“綠鵝”,它們都是禍水。誰知兒子卻說道:“親爸爸,讓我帶一隻綠鵝回去吧!”他連“女人”這個名詞都不知道,但是他卻本能地覺得,在這一天接觸的許許多多新鮮事物中,最美、最動人的就是“綠鵝”了。老頭兒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自然的力量比他的宗教戒規要強多了。
作者接著發表的一段感想,充分表達了“人性”必須從禁欲主義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這一可貴的人文主義的思想:
誰要是想阻擋人類的天性,那可得好好兒拿點本領出來呢。如果你非要跟它作對不可,那隻怕不但枉費心機,到頭來還要弄得頭破血流呢。
假使我們不過於計較“癡女修道”(第三天故事第十)寫得太粗野了些,那麼這個故事(其實是一篇出色的寓言)在當時顯然是有它的現實意義的:人性無所不在,不可窒息,也無從躲避;哪怕你迎到深山僻野、渺無人跡的荒漠中、一心刻苦修行,也無濟於事。一旦“人性”借著一個少女的豐滿的肉體呈現在那個可憐的修道士眼前,他就抵擋不住了,隻能拋棄他的“神性”,屈服了事。神聖的禁欲主義變成了一個粗野的大笑話,作者的挖苦真是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