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最後的風波(2 / 3)

①按俄羅斯人古老的習慣,在慶祝婚禮的喜筵上,客人們喊“苦啊!苦啊!”用以表示單單喝酒大乏味,要求新郎新娘當眾接吻。這裏取其字麵意義。

這一連串十分愚蠢、極不得體、很可能是政治上有害的言論和行為,把個帕維爾·約西福維奇氣得渾身發抖。然而,說來也怪,從圍觀群眾的眼神中卻不難看出,他們中間大多數人對此抱著同情!而河馬則一邊抬起胳膊,用肮髒的破衣袖擦著眼,一邊悲哀地大聲說:

“謝謝你,忠實的朋友,你還能替一個落難的人說句公道話!謝謝!”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顧客中有個衣著寒酸、但卻不失為整潔大方的、剛剛在糕點部買了三塊杏仁酥的小老頭驟然麵色大變,接著,這個看樣子彬彬有禮、非常斯文的小老頭突然兩眼射出凶惡的火光,臉漲得通紅,把一小包杏仁酥往地上一扔,用尖細的童子音大聲喊道:

“說得對!”

然後他一把從櫃台裏抽出大托盤,把剛才被河馬拆毀的巧克力艾菲爾塔①的殘跡撒得滿地,左手迅速揪下穿雪青色呢大衣的外國人的呢帽,同時掄起右手裏的托盤朝那人的禿頭平著拍去。人們聽到哐啷一聲巨響,像是有人從大卡車上往下扔了一塊鋼板。穿呢大衣的胖子臉色發白,仰麵朝後倒去,一屁股坐到裝刻赤青魚的大木桶裏,桶裏的青魚鹽湯濺得老高。誰知這時又發生了一件怪事:坐在魚桶裏的穿雪青呢大衣的外國人忽然講起了純正的。不帶一點外國腔的俄語,隻聽他用流利的俄語喊道:“打死人嘍!快叫警察!這些土匪快把我打死哦!”顯然,他是由於過分驚嚇,才驟然間掌握了過去一直不大會講的俄語的。

①艾菲爾鐵塔:法國巴黎著名鐵塔,高三百二十米,1889年法國工程師艾菲爾為慶祝法國大革命一百周年而設計建造。

看門人的哨子聲停止了。激動的顧客群中出現了兩頂警察頭盔。它們晃動著朝鬧事地點移過來。詭計多端的河馬這時像在澡堂裏用木柄勺往條凳上澆水①似的,拿著汽油爐往糖果部的櫃台上澆起汽油來。奇怪的是,那汽油競自己就點燃了。一股火焰直衝天花板,隨即順著櫃台向四處蔓延,吞噬著一個個水果籃上美麗的紙帶。售貨員們大聲喊叫著,急忙從櫃台裏跳出來,他們剛剛跳出來,窗子上的亞麻布窗簾便冒起火苗,地上的汽油也燒著了。圍觀的顧客掀起一片絕望的喊聲,從糖果部向後退去,把再也不需要的帕維爾·約西福維奇踩在腳下。而魚類櫃台裏麵的售貨員們則拿著他們鋒利的魚刀一個個朝後門跑去。穿雪青呢大衣的公民自己從木桶裏掙紮出來,渾身流著成魚湯,跳過櫃台上的膀鮭魚,緊跟著售貨員們跑去。出口處明鏡般的大門玻璃被逃命的人群擠破了,發出嘩啦啦的聲音,而兩個壞蛋,不論是卡羅維夫,還是饞嘴的河馬,卻早已乘機溜之大吉了。至於溜到了哪裏——誰也不得而知。隻是到了後來,某些在外賓商店裏目睹了起火情況的人才說,似乎那兩個流氓縱身飛離地麵,在天花板下麵像玩具氣球似地爆炸了。這當然很值得懷疑,事實未必如此,不過,我們確實不知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①俄國舊式浴室入浴時的習慣。

但是,我們確切地知道:斯摩棱斯克市場出事整整一分鍾之後,河馬和卡羅維夫兩人已經出現在一座小花園裏的人行道上了,恰恰是在格裏鮑耶陀夫姑母那所小樓旁邊。卡羅維夫在鐵柵欄外停住腳步,對河馬說:

“呀,這不是作家們那座小樓嗎!我說,河馬,關於這座小樓,我可是聽到過不少佳話,很令人神往呢。朋友,請你注意這所房子!隻要你想一想,在它的屋脊下現在正有無數的天才在發育、成長,你心裏就會感到無比舒暢。”

“就像菠蘿在溫室裏成長一樣。”河馬說。他為了看清這座有圓柱的乳白色小樓,這時已經爬上了鐵柵欄的水泥基座。

“完全正確,”卡羅維夫表示同意自己這位形影不離的伴侶的話,“想到一批未來的作家正在這座小樓裏逐漸成熟起來,他們將寫出新《堂吉訶德》,新《浮士德》,見他的鬼,或者哪怕是一部新《死魂靈》也行啊,心裏確實充滿誠惶誠恐之感。是不是?”

“可不,想都不敢想。”河馬也表示同感。

“是的,這座小樓的溫室裏可望產生一些驚人的巨著,因為這裏集中了幾千個有獻身精神的人,他們都決心無私地把自己的全部生命獻給墨爾波墨涅、波呂許漠尼亞和塔利亞①的事業。你想想看,假如這些人中間有那麼一位,初試鋒芒就把一部《欽差大臣》或者至少是把一部《葉甫蓋尼·奧涅金》獻給廣大讀者,那將會引起多大轟動!”

①三者均屬希臘神話中掌管文藝和科學的女神(繆斯),分別掌管悲劇、頌歌和喜劇。

“當然,那還用說!”河馬又立即表示同感。

“是這樣,”卡羅維夫說。但同時卻憂心衝忡地舉起一個手指,把話鋒一轉,“然而!我是說‘然而’,而且還要再重複一遍這個‘然而’!這是說,假定這些嬌嫩的溫室植物不受到什麼微生物的侵襲,它們的根係不被微生物蛀蝕掉,假定它們不爛掉的話!而溫室裏的菠蘿恰恰是常常發生這種爛根情況的!哎呀呀,常常發生呀!”

“我順便問一下,”河馬問道,這時他已把圓腦袋伸進鐵柵欄格子裏了,“這些人在涼台上幹什麼?”

“用餐。”卡羅維夫解釋說,“我還要告訴你,親愛的,這個餐廳很好,真正是價廉物美。可說呢,我也和所有旅遊者一樣,在開始下一段行程之前,很想稍許點補點補,喝它一升冰鎮啤酒。”

“我也想喝一杯。”河馬回答。於是兩個無賴順著椴樹蔭下的瀝青甬道,徑直朝著尚不知大禍臨頭的餐廳涼台走去。

涼台外麵的綠花牆上,靠近拐角的地方,有個不大的圓門,從這裏上台階便是涼台餐廳的人口。入口處坐著一位穿白襪子、戴一頂有飄帶的小白帽、臉色蒼白的女公民,她正坐在維也納式曲木椅上閑得無聊。她麵前的普通木桌上擺著個賬簿似的厚本子,她不知為了何種目的把進入餐廳的人一一記在那本子上。卡羅維夫和河馬兩人就是被這位女公民攔住了。

“您二位的證件呢?”她以驚訝的目光看了看卡羅維夫的夾鼻眼鏡,又看了看河馬手裏的汽油爐和他那撕破的衣袖。

“萬分抱歉,請問,什麼證件?”卡羅維夫也以驚訝的語氣反問道。

“您二位是作家嗎?”那婦女以提問代替回答。

“那當然嘍。”卡羅維夫的態度落落大方。

“那你們的證件呢?”女公民又問了一遍。

“我可愛的女士……”卡羅維夫剛要說幾句溫情的話。

“我不是您可愛的女士!”女公民立即嚴肅地打斷了他的話。

“噢,那大遺憾了,”卡羅維夫表示失望,然後又說,“那好吧,既然您覺得不便做個可愛的女士,那您可以不做,盡管當個可愛的人是件很值得高興的事。那麼,請問,難道為了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作家,還需要檢查一下他的證件嗎?您可以從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隨便抽出任何五頁來看看,您就會馬上相信那是一位真正作家的作品,無需檢查什麼證件!而且,我想,他大概也根本沒有過什麼證件!你有什麼看法?”卡羅維夫問河馬。

“我敢打賭,他什麼證件也沒有過。”河馬回答,同時把汽油爐放在桌上的厚本子旁邊,用手擦了擦熏黑的額頭上的汗珠。

“您並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卡羅維夫這番話說得不知所措的女公民說。

“啊,怎見得呢?怎見得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死了。”女公民說,但似乎又對這話不大有把握。

“我抗議!”河馬在旁邊激動地高聲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永生不死的!”

“出示證件吧,二位公民!”婦女說。

“對不起,說到底,這太可笑了,”卡羅維夫仍然在強詞奪理,“一個人是不是作家,絕不是由證件決定的,而是由他所寫的東西決定的!我這腦海裏現在正醞釀著什麼樣的構思,您怎麼知道?他這顆腦袋裏呢?”卡羅維夫指了指河馬的頭,河馬就馬上摘下帽子,仿佛是要盡量讓這位女公民看得清楚些。

“先讓別人過去,公民們!”這位婦女已經很不耐煩了。

卡羅維夫和河馬往旁邊一閃,讓一個穿灰西裝的作家進去了。那人穿著夏季白襯衫,沒係領帶,襯衫領子翻到西裝上衣領子外麵,腋下夾著幾張報紙。他向守門的婦女點頭致意,邊走邊在遞到他麵前的本子上簽了個花體字,隨即向涼台餐廳內部走去。

“哎,那冰鎮啤酒是給人家的,給人家的!”卡羅維夫傷心地說,“咱們別想撈著!咱們這些可憐的流浪漢白白幻想了半天,多麼想喝上一杯啊!可是,不行,咱們的處境大可悲,太困難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