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馬隻是攤開雙手,苦笑一下,把帽子又戴在他的圓腦袋上。他那一頭濃密的黑發很像貓頭上的毛。這時,一個聲音在把門的女公民頭頂上響起來。聲音並不高,但顯然很有權威:
“讓他們進去吧,索菲婭·帕甫洛夫娜!”
管登記的婦女不由得一驚:原來是綠花牆中間露出一個穿燕尾服的人的白胸脯和一張蓄著短須的海盜般的臉。那人對兩個破衣爛衫的可疑來客賠著笑臉,甚至像是在邀請他們進去。這位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的權威,在他掌管的這個餐廳裏,可以說是無所不在,人人都可以感覺到。於是,索菲婭·帕甫洛夫娜馬上畢恭畢敬地向卡羅維夫問道:
“請問貴姓?”
“帕納耶夫。”卡羅維夫也客氣地回答。那婦女登記上卡羅維夫的姓氏,又抬起詢問的目光看了看河馬。
“斯卡比切夫斯基。”河馬用嘶啞的聲音說,不知為什麼指了指腋下的汽油爐。索菲婭·帕甫洛夫娜把這個姓氏也登記上,把登記本遞過來請二人簽名。卡羅維夫在寫著“帕納耶夫”的格中簽了個“斯卡比切夫斯基”,阿馬則在“斯卡比切夫斯基”一格中簽上了“帕納耶夫”。使索菲婭·帕甫洛夫娜更為震驚的是,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竟親自滿臉賠笑地把兩位客人讓到了對麵涼台邊上最好的位置上:那裏不僅綠蔭最濃,而且小桌旁邊還透進綠花牆外射來的一束陽光,給人以十分舒適、明快的感覺。索菲婭·帕甫洛夫娜奇怪地眨著眼,盯著兩位不速之客留下的簽名,琢磨了許久。
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的態度不僅使索菲娜·帕甫洛夫娜吃驚,而且也使餐廳服務員們大為震驚。他親自從小桌下拉出座椅,請卡羅維夫坐下,然後對一個服務員擠了擠眼一對另一個小聲說了句什麼,兩名服務員就圍著客人忙碌起來。其中一位客人這時已經把他帶著的小汽油爐放到地上,緊挨在他的皮靴旁邊。餐桌上原來鋪的有黃斑的舊桌布馬上被撤掉了。一塊漿得沙沙響的潔白桌布,像阿拉伯牧民的大鬥篷似的,在空中一抖,鋪在桌上。而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這時已經悄悄地、但卻是富有表情地俯身到卡羅維夫耳邊問道:
“侍候您二位吃點什麼?有一種特製的幹魚脊肉……是我從建築師代表大會接待組搞來的……”
“您……嗯……就給我們隨便來點小吃吧……嗯……”卡羅維夫和顏悅色地說著,坐到椅子上,伸開兩腿。
“明白了。”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聞了一下眼睛,意味深長地回答說。
服務員們見餐廳主任如此敬重這兩位怪客,自然也就打消了疑慮,認真地忙碌起來。河馬剛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煙頭塞到嘴裏,一個服務員便急忙劃著火柴送了過來;另一個服務員托著一盤叮當響的綠標簽酒瓶和杯子跑到桌前,把一個個形狀各異、高低不等的玻璃酒杯擺在桌上。在格裏鮑耶陀夫之家涼台的帆布遮陽傘下,用這種高腳杯喝上一杯……或者,如果我們按後來的時間講的話,還可以用過去時說喝上了一杯納爾讚礦泉水,那有多麼愜意啊!
“我今天請您二位嚐嚐鬆雞肉排吧。”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歌唱般細聲細氣地說。戴著破夾界眼鏡的客人對這位原兩桅海盜船船長的建議感到滿意,透過那片完全無用的破玻璃向他投以讚賞的目光。
帶著夫人來用餐的小說家、別號“旱風”的彼得拉科夫,這時正在旁邊餐桌上吃完他的煎豬排。他以作家特有的敏銳觀察力發現了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這種殷勤態度,感到十分驚訝;但他的夫人,一位頗為莊重的婦女,看到海盜對卡羅維夫這樣殷勤卻有些嫉妒了。她用羹匙敲了敲盤子,表示:怎麼老不給我們來下一道菜?……該給我們上冰激淩了!怎麼回事?
但是,阿奇霸德隻對彼得拉科夫太太送過去一個討好的微笑,派過一個男服務員來,他本人則仍然圍著他的兩位貴客打轉。噢,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真不愧是個聰明人!要論目光的敏銳,他大概並不比任何作家稍差!他早已聽說了瓦列特劇院那場魔術表演,聽說了這幾天發生的各種怪事,而且與別人不同的是,他並沒有把別人提到的“穿方格衣服”、“像貓”這類的話當作耳旁風。所以,今天他一看這種情況,立刻就猜到了這兩位怪客的來曆。既然猜到,當然,他是絕不會同他們爭吵的。而那個索菲娜·帕甫洛夫娜可倒好!這兩位光臨了,她還想阻攔——虧她想得出!其實,話又說回來,對她這樣的人還能要求什麼呢!
彼得拉科夫夫人傲慢地用小勺杵著已經開始融化的奶油冰激淩,氣鼓鼓地看著旁邊兩個小醜打扮的人跟前桌上像施了魔法似的擺滿了美味佳肴。洗得幹幹淨淨的碧綠的生菜葉在鮮魚子盤裏顯得耀眼……轉眼間,又給他們特地推過來一張小桌,桌上有個冰冷的。外麵掛著水珠的小圓筒……
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看到一切都安排得非常滿意,看到服務員飛快地雙手捧過來一個平底鍋,鍋上的東西還在發出噝噝的響聲,這才允許自己暫時離開兩位神秘顧客,而且還事先小聲向他們“告了假”:
“請二位原諒!我得出去一下!得親自去看看煎鬆雞肉排做得怎麼樣。”
他離開餐桌,進入餐廳的後門。這時,如果有誰能繼續跟蹤阿奇霸德,對他進行觀察的話,無疑會對他後來的行為感到莫名其妙。
這位餐廳主任並沒有徑直去廚房看煎肉排,而是朝餐廳的庫房走去了。他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庫房,進去後把門關好,打開大冷藏櫃,伸進手去,唯恐弄髒他那潔白的袖口,小心翼翼地從裏麵取出了兩大條沉重的幹魚脊肉,用報紙包起來,又用細繩捆好,放到了一旁。然後他到旁邊房間去,看了看自己的絲綢襯裏的夾大衣和禮帽是否還放在原處。隻是在這之後他才到廚房去看了看——廚師正認真地製作海盜答應請客人品嚐的鬆雞肉排。
應該說,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的這一切行為,其實也並無任何奇怪或莫名其妙之處,隻有那些僅僅會從表麵觀察問題的人才覺得不可理解。應該說,他的行為是剛才一係列做法的必然而合乎邏輯的發展。對近日來各種怪事的了解,主要是阿奇霸德本人所具有的非凡的嗅覺,告訴這位格裏鮑耶陀夫餐廳的頭頭:兩位怪客麵前的菜肴盡管鮮美而豐盛,但他們用餐的時間將是極短暫的。這位從前的海盜頭子的嗅覺還從來沒有欺騙過他,今天也沒有欺騙他。
當卡羅維夫和河馬舉起第二杯冰涼的上等純良莫斯科伏特加碰杯時,涼台上來了一個汗流滿麵、非常興奮的人。他就是莫斯科著名的消息靈通人士、報社新聞編輯博巴·康達魯普斯基。他馬上坐在彼得拉科夫夫婦桌旁,把裝得鼓鼓的公事包往桌上一放,隨即把嘴唇湊近彼得拉科夫的頭,對他耳語起來。他的話看來非常誘人,以致旁邊的夫人忍不住好奇心的折磨,也急忙把自己的耳朵湊到了博巴那油光圓潤的嘴唇旁邊。博巴沒完沒了地對他們小聲嘀咕著,不時賊眉鼠眼地回頭張望一下。旁邊的人隻能偶爾聽清楚個別的詞句:
“絕不說謊,以人格擔保!……在花園大街,花園大街,”博巴把聲音壓得更低,“槍彈打不進去!子彈……子彈……汽油……起火了……子彈……”
“都是這些人在造謠生事,散布些個下流的謠言,”憤世嫉俗的彼得拉科夫夫人用她的女低音議論起來,這聲音要比博巴所希望的高一些,“應該當場揭穿這些家夥!不過,沒關係,隨它去吧,早晚會收拾他們的!這些造謠的人真壞透了!”
“這哪裏是什麼謠言呀,安東尼達·波爾費裏耶夫娜!”作家夫人的不信任態度使博巴很傷心,他提高聲音說,“我告訴您,就是子彈打不進去……現在起火啦……那兩個人從空中……從空中……”博巴用嘶啞的聲音低聲講著,連做夢也沒想到他所講的“那兩個人”就坐在他身旁,欣賞著他的講話。不過,這種欣賞很快也就結束了。餐廳的裏門猛地打開,三個男人一下子躥到涼台上,他們腰裏緊紮著武裝帶,腿上是皮綁腿,手裏握著左輪手槍。為首的一人發出一聲可怕的吼叫:
“不許動!”三個人同時對準卡羅維夫和河馬的頭部開了槍。兩個受到射擊的人頓時消融在空氣中,汽油爐裏忽然冒出一股火焰,直衝帆布遮陽傘。傘上開了一個洞,像是張開一個黑邊大嘴,它不斷地向四周擴大。火舌迅速穿過大嘴衝出帆布傘,躥向格裏鮑耶陀夫之家的屋頂。放在二層樓窗台上的編輯室的文件夾也突然起了火,這火又引著了窗慢,一根根火柱像被人扇動似地發出呼呼的聲音迅猛地向小樓深處蔓延開去。
幾秒鍾後,在通向小花園鐵柵欄的那條瀝青小路上,也就是星期三那天傍晚第一個跑來報告不幸消息、而未被任何人所理解的伊萬·無家漢所跑過的那條小路上,已經有許多人在拚命向外逃跑了。這裏麵有尚未用完餐的作家,有服務員,有索菲娜·帕甫洛夫娜,有博巴、彼得拉科娃和彼得拉科夫。
早已提前從旁門溜出格裏鮑耶陀夫之家的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並沒有往別處跑,也並不急著上別處去。他像一個有責任最後離開起火船隻的船長,安詳而鎮定地站在不遠的地方觀看著這一切,穿著他的絲綢襯裏的夾大衣,腋下夾著兩條粗大的幹魚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