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最後的風波
究竟是真有幾個人影飛出去,抑或是花園大街那座不幸大樓的住戶嚇破了膽,產生了幻覺?這一點,當然,誰也說不準。如果確有其事,那麼這些人影飛到哪裏去了?也是誰都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分手的?也同樣說不清。不過,我們確實知道:花園大街起火後大約十五分鍾,位於斯摩棱斯克市場的外賓商店①的大玻璃門旁出現了一個穿方格西裝的高個子男人,他身旁跟著一隻很大的黑貓。
①外賓商店全名為:全蘇外賓商品供應聯合公司。
這位公民敏捷地從行人中間穿過去,推開了外賓商店的大玻璃門。但幾乎與此同時,一個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態度極不友好的看門人走上前來攔住他,氣勢洶洶地說:
“不許帶貓進去!”
“對不起,”高個子公民的聲音像敲破鑼,他舉起一隻幹癟的手,像耳背的人那樣攏住耳朵問道,“您是說不許帶貓?您看見哪兒有貓?”
看門人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其實,這也難怪,因為高個子公民腳旁根本沒有什麼貓。不過,他身後站著個矮胖子,倒是長得確實有點像貓。那胖子戴著破便帽,手裏拿著個汽油爐,也正要往商店門裏鑽。
生性厭惡人類的看門人,不知為什麼尤其不喜歡眼前這兩位顧客。隻見他把兩道被蟲咬了似的稀疏的瓦灰色眉毛一蹙,眼珠子往上一翻,用沙啞的聲音氣呼呼地說:
“我們這裏可隻能使用外幣!”
“我說,親愛的,”高個子用破鑼般的聲音說,一隻眼睛透過碎夾界眼鏡炯炯放光,“您怎麼知道我沒有外幣?您隻憑穿戴著人?最最親愛的衛士,我勸您永遠不要這樣!您會犯錯誤的,而且會犯很大的錯誤。您哪怕把著名的‘哈裏發’何魯納·拉施德①的故事再拿來重溫一下也好嘛。不過,曆史故事我們先放在一邊,不去提它吧。我得告訴您:今天這事我可要向你們經理提意見,告你。而且我還要告訴他一些別的事,那您可就不僅是丟掉兩扇玻璃門之間這個美差能完事的了。”
①哈裏發是中世紀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國家的元首。何魯納·拉施德,即阿拉伯阿拔斯王朝的“哈裏發”哈倫·拉希德(公元766—809)。《一千零一夜》中有關於他微服私訪,遇到假“哈裏發”的故事。
“我這個汽油爐裏說不定裝滿了外幣呢!”貓臉矮胖子也忿忿地插話說,同時拚命往門裏擠。後麵等著進門的顧客們已經在提意見了,看門人這才將信將疑地狠狠盯了他倆一眼,閃開門口,讓我們的兩位熟人——卡羅維夫和河馬走進外賓商店。
進門後,兩人首先掃視一圈,然後卡羅維夫用響亮的、絕對能使商店各個角落都聽得到的聲音說:
“好漂亮的商店啊!這商店太好啦,大好啦!”
盡管卡羅維夫對商店的讚賞完全有根有據,很有道理,擠在櫃台前的顧客們還是紛紛轉過頭來,把驚訝的目光投向這位評論者。
櫃台裏麵的貨架上擺著幾百種成匹的印花布,花色品種極為豐富。花布後麵陳列著平紋細布、綾羅綢緞、縐紗和各色做西裝的毛呢衣料。再向前看一是成排的垛得高高的皮鞋盒子,櫃台前有幾位婦女坐在小矮凳上——她們的右腳上還穿著舊鞋,左腳上則是漆光閃亮的船形新鞋,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踩著小塊地毯試穿。裏麵牆角處有人在放留聲機,優美的歌聲在售貨廳內繚繞。
不過,卡羅維夫和河馬並沒有在這些美不勝收的商品前麵停留多久。他們徑直向食品部和糖果部相連的地方走去。這裏很寬敞,不像布匹綢緞部櫃台前那樣擠著許多戴頭巾和軟帽的婦女。
一個四方墩子似的矮胖男人正在櫃台前以命令的語氣說些什麼,他的臉刮得光光的,甚至有些發青,戴一副角質眼鏡,頭上是一頂沒有皺褶、帽帶上也沒有油漬的嶄新的呢帽,穿著雪青色呢大衣,手上戴著棕紅色細羊皮手套。一個身穿潔白罩衫、頭戴藍色小帽的男售貨員正在為這位穿雪青呢大衣的顧客服務:他用一把很快的刀子(這刀子的形狀很像利未·馬太偷的那把)從一塊肥得幾乎流油的玫瑰色鮭魚肉段上剝下它那蛇皮似的泛著銀光的皮。
“這裏也非常好嘛!”卡羅維夫興高采烈地評論說,“連這裏的外國人也招人喜歡。”他說著朝雪青呢大衣的後背指了指。
“不對,巴鬆管,不對!”河馬若有所思地說,“你呀,朋友,看錯了。依我看,這位穿雪青呢大衣的紳士臉上似乎缺少點什麼。”
雪青色呢大衣的後背抖動了一下,不過,這大概是偶然的巧合,因為外國人不可能聽懂卡羅維夫和他的同伴所講的俄語。
“這個浩(好)的?”穿雪青色呢大衣的顧客板著臉問。
“是最好的。”售貨員回答,同時用刀尖剝著鮭魚肉段的皮,滿臉討好的樣子。
“浩(好)的我喜歡,不浩(好)的不喜歡!”外國人板著麵孔說。
“那當然!”售貨員像是聽了什麼非常值得高興的話。
這時我們的兩位熟人離開了外國人和他的鮭魚肉,來到糖果部的櫃台前。
“今天夠熱的呀!”卡羅維夫向櫃台裏一位兩腮紅撲撲的女售貨員搭訕。但是,他沒有得到任何反應。於是他便問:“橘子怎麼賣?”
“三十戈比一公斤。”售貨員回答。
“唉,貴得嚇人呀!唉……”卡羅維夫長歎一聲。他又想了一下,便請他的同伴吃橘子,“河馬,你吃吧!”
貓臉矮胖子把汽油爐夾在腋下,從擺成金字塔形的橘子堆上抓過最頂上的一個就連皮送進嘴裏,接著又去抓第二個。
售貨員嚇得要死。
“你瘋了!”她大聲喊起來,兩腮的紅暈馬上消失了。“拿取貨單來!取貨單!”她氣得幾乎發抖,手裏的糖果夾子也掉在地上了。
“小寶貝兒,親愛的,大美人兒,”卡羅維夫把身子探進櫃台裏麵,對售貨員擠眉弄眼,用嘶啞的聲音說,“今天我們身上沒帶著外幣……有什麼辦法呢?!不過,我向您發誓,下次來,最遲不過星期一,一定全部用現金還清。我們就住在附近,在花園大街,著火的地方。”
這時河馬已吃下三個橘子,正把手伸向用方塊巧克力糖搭成的奇妙的小塔。他從塔的最下麵抽出一塊,連同包裝金紙一起送進嘴裏,吞了下去,當然,那座巧克力小塔便立即倒塌了。
旁邊魚類櫃台裏麵的男售貨員一個個目瞪口呆,拿著切魚刀愣在那裏,穿雪青色呢大衣的外國人向兩名行搶者轉過身來。這時我們發現,河馬的看法是錯誤的:這位外國人臉上並不缺少什麼,相反,倒是多了點什麼——他的兩腮耷拉著,兩眼東張西望。
女售貨員的臉色變得蠟黃,無可奈何地衝著全店大聲叫喊:
“帕洛西奇!帕洛西奇①!”
①人名簡稱,指下麵提到的商店負責人帕維爾·約西福維奇。
布匹綢緞部的顧客們聞聲紛紛擁過來,而河馬這時已經離開誘人的糖果,又把爪子伸進了貼有“上等刻赤青魚”①標簽的大木桶。他從桶中抽出兩條青魚,咬掉尾巴,吞了下去。
①刻赤是蘇聯烏克蘭的古老城市和漁港,有著名的魚類加工聯合企業。
“帕洛西奇!”糖果部櫃台裏麵又喊了一聲,而站在魚類櫃台裏麵一個蓄著西班牙式小胡子的男售貨員則大聲吆喝:
“混蛋!你幹什麼?!”
帕維爾·約西福維奇已匆匆向現場跑過來了。他儀表堂堂,穿著潔白的工作罩衫,儼然是個外科大夫的樣子,胸前口袋裏還露出一枝鉛筆。帕維爾·約西福維奇顯然很有經驗。一看到河馬嘴上還叼著一條青魚尾巴,他立即對事態作出判斷,一切他都明白了。因此,他並不同這兩個無賴多費唇舌,而是朝遠處招了招手,下了命令:
“吹哨子!”
大玻璃門裏的看門人飛也似地躥了出去,斯摩棱斯克市場拐角處立即響起不祥的哨聲。群眾漸漸把兩個壞蛋圍在中央,這時卡羅維夫挺身而出了。
“各位公民!”他的聲音有些發顫,“這是要幹什麼?啊?請各位說說。這個可憐的窮人,”他的聲音更加顫抖了,同時指了指河馬,河馬立即裝出一副可憐的哭喪相,“這個整天修理汽油爐的可憐人,他餓了……可叫他到哪兒去弄外幣?”
平素沉著冷靜的帕維爾·約西福維奇再也沉不住氣了,他嚴厲地喊道:
“你少來這一套!”他又急不可耐地向遠處揮揮手,門外的哨聲響得更急了。
然而,卡羅維夫並沒有因為帕維爾·約西福維奇的話感到難堪,隻聽他繼續說:
“叫他到哪裏去弄?我要向在場的所有公民提出這個問題!他疲憊不堪,義嘰義渴。他覺得很熱。所以,這個可憐的人就拿過一個橘於來嚐了嚐。一個橘子大不了值三戈比吧。可他們已經把哨子吹得震大價響,像春天林於裏的夜營在叫,還要驚動警察來,影響他們的工作!可是,像他這種人怎麼反倒可以?啊?”卡羅維夫說著,用手指了指穿雪青色呢大衣的胖子,胖子頓時驚慌失色、“請問,他是什麼人?啊?他是哪兒來的?來十什麼?是我們想他了?沒有他我們寂寞,還是怎麼的?難道是我們邀請他來的?當然嘍,”這位前唱詩班指揮嘲弄地撇了撇嘴,大聲喊道,“他,大家也看見了,穿的是講究的雪青色呢於大衣,吃鮭魚肉撐得肥成了這個樣子,他口袋裏裝滿了外幣。可是,我們自己人呢?我們自己人呢?我覺得心裏有股子說不出的苦味兒!苦啊!苦啊!”卡羅維夫像個男棋相在老式結婚喜筵上①那樣喊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