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浮舟(3 / 3)

秦大將今天探得音訊。他悉聽浮舟玉體欠佳。甚為掛念,故寫信來探問。他在信中說道:“本欲親臨宇治,傾述相思之苦,無奈萬事纏身,推卸不得,至今未能如願。你進京之日愈近,我企盼之心愈苦。”匈親王因昨日本得到浮舟回複,今日又寫了信來,其中道:“你為何猶豫不定?我甚是擔憂你‘隨風飄泊去’,六神無主了。”信仍較長。兩家使者常於此相逢,且曾會過麵,故彼此熟識。今日二人又湊到了一起。黃大將的隨從問道:“你老兄為何常來此地呀?”旬親王的使者答道:“我特來拜訪一位朋友的。”燕大將的隨從道:“訪問朋友,豈須親自帶上情書⑤來麼?何必隱瞞實情呢?”那人隻得回答:“實不相瞞,本是出雲權守時方的,要我轉交與此處一位侍女。”董大特的隨從見他說話前後矛盾,頗覺奇怪。欲於此處弄個水落石出,又有些不妥,便分手回京去了。秦大將的隨從頗有心計,人了京都,遣身邊一童子悄悄跟著那人,看他到底回到哪家府上。童子回來報道:“他到匈親王家中,將信交給了式部少輔。”匈親王的使者卻很蠢笨,不知行蹤已被人追查,以致被素大將的隨從看出底細,實甚惋惜。那隨從回至三條院,正逢大將出門,他便叫一家臣轉交回信。當日明石皇後返六條院省親,故蒸大將穿著官飽前往迎候,前驅極少。那隨從將回信交付與家臣時,低聲說道:“我遇見一樁怪事,欲查明底細,故此時方回來。”袁大將隱約聽見,從車中出來時便向隨從問道:“何等怪事?”隨從覺此處不便講,便默默站立於一側。戴大將知其必有緣由,亦不再追問,乘車而去了。

近來明石皇後甚感不適,倒無特別重病。眾皇儲及公卿大夫紛紛前往探視,一時殿內極為嘈雜。大內記道定擔任內務部政務,因公事繁忙,來得較遲。他正設法將宇治的複信呈交給旬親王。匈親王來到侍女值事房,將他喚至門口,急著拿到信。恰逢章大將從裏麵來,瞥見他躲在房裏讀信,想道:“定是封不同尋常的情書吧!”好奇心頓起,他便躲在那兒窺視。匈親王一時顧不了其他,雙手展開粉紅色信紙,甚是專注。此時夕霧左大臣亦正好出來,將經過傳文值事房。袁大將即刻走出紙隔扇門口,故意咳嗽,以提醒他,告知左大臣來了。匈親王隨即藏起了信。左大臣正探頭往屋內探望,匈親王大驚失色,忙以整理身上衣帶作掩飾。左大臣對他道:“皇後此病雖長時不會複發,但仍讓人擔心。你即刻派人去將比睿山住持增請來吧,我須即刻回去一下。”說罷匆匆離去了。夜半時分,眾人方從皇後禦前退出。左大臣叫旬親王當先,帶了眾星子、公卿大夫及殿上人等回至自己私邪。

章大將走在最後,想起臨出門前那隨從的神情,總覺有何秘密欲告知。便乘前驅至庭前點燈之機,將他喚來問:“你有何要事相告?隨從答道:“今日清晨小人於宇治山莊,見出雲機守時方朝臣家一男仆,手持一封結於櫻花枝上的紫色信件,從西麵進門中交與了一侍女。小人作了些試探,但那男仆答話卻前後不符,顯見是在編造。小人甚覺奇怪,便暗派一童子跟隨,後見他走至兵部卿親王府上,將信交與了式部少鋪道定朝臣。”董大將甚是詫異,忙問:“那回信是什麼樣子的?”隨從答道:“小人倒未曾注意,因信是從其他門裏送出的。據那童子報告說信封為紅色,格外考究。”董大將便立即想起方才旬親王那般專注展讀的那信,不正是紅色的麼?這隨從黨如此細心,以後定當重用。但因近旁耳目眾多,不便再細問。於歸途中想道:“旬親王實在有能耐,如此僻遠的地方都被他搜尋到了、他又是如何獲知此人的呢?而且竟迅速愛上了她?看來我當初以為將她安置在荒僻山鄉就萬無一失,確是太單純幼稚了。照理,倘這女子與我毫不相幹,你愛戀她倒也無妨。但你我從小就親同骨肉,我曾想盡辦法為你牽線帶路,你怎能如此忘恩負義地待我呢?思想起來,實甚痛心!多年來,我雖傾慕你那二女公子,然不曾越軌半步,關係清白,足見我心何等誠摯穩重。況我對二女公子的愛戀,亦並非始於今日,而是相識已久。隻因我識大體,顧後果,所以我未逾越規矩。如今看來,實在是遷蠢之極。近日旬親王患病不止,客人甚多,極為雜亂,不知他是如何靜心寫信的呢?想必已開始往來了吧。對相戀的人來說,宇治這條路,委實遙遠。原來句親王失蹤,並非生了什麼病,而是為浮舟心煩意亂。回想昔日地戀愛二女公子時,因不能去宇治的憂愁苦悶之狀,真叫人難受。”他追憶著往事,頓時明白為何那天浮舟愁眉不展,神思無定了。凡事心中了然,甚是傷懷。又想:“世間最難揣測的,莫如人心了!這浮舟看上去是何等溫婉擁靜,孰料亦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與匈親王倒蠻般配的。”如此一想,便欲不再爭須讓與匈親王。轉而又想:“真叫我與她斷絕往來,實甚難舍。當初若我是想納她為正房的,倒不能就此了斷。然事實並非如此,索性讓她作情人,任由她吧。”這般反複思量,實甚荒唐可笑。他又想:“如今若我嫌惡她,棄她不顧,則旬親王定將她占為己有。但旬親王決非憐香惜玉之人,被他喜新厭舊送與大公主作侍女的女婦,迄今已有二三人了。倘浮舟將來也落此下場,叫我如何忍心呢?”他終究割舍不下。為欲獲悉實情,寫了封信與她。遂趁無人在旁之時,召喚那個隨從來前,問道:“近來道定朝臣仍與仲信家的女兒常相往來麼?”隨從答道:“是。”又問:“那經常到宇治去的,是你所說起的那個男仆麼?……那邊的女子家道中落了,道定不知詳情,竟欲求愛於她呢。”圓他長歎一聲,又再三叮嚀道:“務必將信快些送到,萬不可被人發現,否則會壞大事的。”隨從遵命,心想:“難怪少輸道定常打探大將的動靜和宇治方麵的情形,原來是有根據的。”但他不敢說出片言隻語。大將也不多問,不欲讓仆人們知道實情。宇治那邊,見意大將的使者來得比往日更加頻繁,不免憂慮重重。信中隻有寥寥數語:

“佳人盼我太妄想,波趙末鬆渾不覺。惹人恥笑之事慎勿作!”浮舟對此信頗感疑慮,心中頓生優懼。難以下筆複信:若表示明白詩意而作答,實難為情;若表示不解其意,說是言辭怪僻,又未免有所偏頗。思之再三,便將那信原樣折好,在上麵批注幾字:“此信恐係錯送,故特退還。今日身體欠安,亦難奉複隻字。”意大將看了,想道:“她竟如此機敏。”菀爾一笑,對她並不介意。

意大將信中的隱約其詞,令浮舟心中優懼更深。她想:“荒唐羞恥的事情終難避免啊!”其時右近走過來,說道:“為何要退回大將的信呀?退信是不吉祥的事啊!”浮舟道:“其信言辭怪僻,甚難通曉,許是誤送,故而退回。”原來右近覺此事奇怪,將信交付使者時已偷看過了,這做法實在不好。但她卻佯裝不知,說道:“啊呀,如何是好呢!大將似乎已有所察覺了,這事令大家都難過!”浮舟聽罷,頓時臉腮潮紅,窘困不堪,無言以答。她萬想不到右近已偷閱了信件,還以為另有知情人告之於她。但又不便細問,心想:“這些知情的侍女將怎樣看待我,委實令人羞恥啊!雖說是我自身造成,但我這命也實在太苦了嗬!”她憂慮不堪,便躺臥下來。

右近和待從閑談起來。右近道:“我有一個姐姐,在常陸國時有兩個男子追隨她。人世間這種事情是不可避免的。這兩個男子皆深切愛戀我姐姐,難分高下,我姐姐無法選擇,終日不得安寧。有一次她對後一個略多表示了好感,那前一個便嫉妒心起,不顧一切將後一個殺了,自己亦放棄了我姐姐。真可惜國府裏損失了一位良才。而那凶手呢,盡管也為國守府優秀的家臣,但犯了這種過失,如何能繼續任用?遂被驅逐出境。這都因女子引起。故而我姐姐也受牽累被請出了國守府,去東國作了民婦。至今母親想起來還悲慟不已。這罪孽何其深重啊!我這樣說看似不吉祥,但無論身份高下,在這種事情上是萬萬不能糊塗的,否則後果難以設想。即使能保全性命,也會各受其苦的。所以我家小姐須得確定一方才是。匈親王比蒸大將情深,隻要是真心的,小姐踉隨他亦無不可,了卻這般憂愁苦悶。影響了身體也是無助於事的。夫人如此精心關照小姐,我母親又一心準備遷居,盼望秦大將來迎接。孰料旬親王竟然先下手,這事愈發糾纏不清了!”侍從道:“快別說這嚇人的話吧!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看隻要是小姐心之所向的人,便是命運安排的。老實說,匈親王那種熱誠懇切,實在令人感動不已。董大將雖急欲迎娶,但小姐不會傾向他吧?據我看來,倒是暫時躲避蒸大將,追隨俊俏多情的句親王為好”。她早對旬親王傾心豔羨,此刻便竭力誇耀他。但右近道:“我看,還是到初激或石山去求求觀世音菩薩:不管追隨哪一個,務請我們太平無事。黃大將領地內各莊院的辦事人,均為粗魯蠻橫的武夫。宇治地方的人大多是他們一族的。凡在這山城國和大和國境內,大將領地各處莊院裏的人,都是這裏的那個內舍產的親戚。右近大夫乃大將女婿,大將任命他當總管,授權他辦理一切事情。出身高貴的人定然不會做出粗魯的事情來。然而不明事理的田舍人,經常輪流地在這裏守夜,難免不會發生意外的禍事。像那日夜裏渡河之事,至今猶有餘悸!親王甚是謹慎從事,木帶任何隨從,衣著也簡單質樸。若讓這幫不明事理的人發現了,後果實難料想嗬!”聽得她們如此說,浮舟便想:“如我不傾心於匈親王,她們怎會這麼說呢?真教人羞辱慚愧!究其實,我心中並不思慕他們。隻因旬親王那焦灼萬狀的模樣,令我驚詫恍如做夢,不由稍稍留意於他。斷然沒想過就此疏遠久蒙照拂的黛大將。未曾料到會弄到這種地步。正如右近所說,弄出禍事來怎生是好?”她左思右想了一番,說道:“如此命苦,不如死了好!我這不幸之身,即便下等人中世罕見呀!”說罷便將身子俯伏著,悲傷啜泣。這兩位深知內情的侍女皆道:“小姐莫要悲痛如此!我們是為了寬慰你才這樣說的。往日,即便你遇到煩憂之事,也泰然處之,談笑自如。自發生親王之事後,你便憂傷煩惱,怎不叫我們擔憂呢?”她們皆心煩意亂,絞盡腦汁想辦法。惟那乳母興致甚高忙著準備遷居入京之事。她見浮舟愁眉不展,便將新來的幾個長得十分俊秀的女童喚至浮舟身邊,勸她道:‘十姐看看這些可愛的孩子,解解愁吧。兀自躺著鬱悶不語,隻怕是有鬼魂作祟呢。”說罷一聲歎息。

再說意大將對退信之事,未作任何答複,不覺匆匆已過數目。一日,那威勢十足的內舍人突然來到山莊。果如右近所說,此人年老而橫變粗魯,聲音嘶啞,說話時語調與常人不同。他叫人傳言:“叫侍女來聽話。”右近便出來接見。他道:“大將宣召我進京接事,遲至今日方回。大將吩咐頗多,其中一事特別關照。大將說近有一小姐居住此地,由我等擔當警衛,不再另派京中人來。但聞近來有來曆不明的男子與侍女往來。大將對此頗為氣惱,責罵我太不謹慎,這等事是守夜人應及時查明的,怎能絲毫不知呢?但我不曾聞知,便稟告大將:‘某因身患重疾,久未擔任守夜之事,的確於此事毫無知曉。但曾派定得力男子若幹,令其輪流守夜,不得有絲毫怠懈。若真有意外之事發生,我豈有不知之理呢?’大將道:‘日後務必謹慎小心,若發生非常之事,必嚴懲不貸!’不知大將何以出此言,我心惶惑不安。”右近聽得此番話,比聽到貓頭鷹叫更覺恐怖,答不出一句話來。她回屋傳達了內舍人的話,歎道:“聽他所說,與我所預料的不差毫厘!定是大將已探得消息,不然為何一封信都不來呢?’浮L母依稀聽得這些話,甚是高興,道:“大將真是有心之人!此地盜賊出沒無常,值宿人亦不如過去認真,大多是散漫慣了的下司,連巡夜也省卻了。”

如今這光景,令浮舟甚感焦愁,悲歎道:“此身惡運果真就要來到!”又念及匈親王來信頻問“何日可以相逢”,及訴說“繚亂似鬆谘”的心情,愈發使她苦不甚言。她想:“究竟讓我如何選擇呀!不管我追隨哪一方,另一方都有可怕之事發生。思來想去,我唯有一死,方能了結此事。昔日不也曾有這樣的例子嗎?兩位男子同樣傾情於一位女子,那女子處於兩難之間,隻得技水而死……。如此看來,除了死,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與其留於世上遭受罕見之苦,倒不如以死了卻吧。我身尚不足惜,隻是母親定然悲傷不已。但尚有許多子女須她照顧,日久自當忘懷。若我苟活於世,因此事而惹人恥笑,則母親勢必更感羞辱傷悲。”浮舟一向天真爛漫,質樸坦率,而又溫婉柔順。但因從小缺乏高深教養,涵養不深。所以一遇非常之事,使六神無主,欲尋短見。她想銷毀舊信,以免留下把柄讓人恥笑。但並不於眾目睽睽之下一次毀滅,而是逐漸處理,或用燈火燒毀,或撕碎了丟入水中。不知實情的侍女,以為小姐在作遷京之前的準備,整理舊物。遂有待從勸解:叫、姐不必這般!這些真摯的情書,若不欲別人知曉,盡可掩藏箱底,閑暇時再取出來看,亦甚愜意呢。每封情書,各具情趣,信箋又如此高雅,況滿紙都是些情深意切的話語。此番盡皆毀滅,委實可惜。”浮舟答道:“何來可惜!我在世之日已不久了。倘留這些信在世間,是不利於親王的。而大將知道了,亦定會怪我不知廉恥,是不利的!”她左思右想,不堪悲傷,忽然憶起佛經中的一句話:背親離世,罪孽尤重。又猶豫不決起來。

不覺三月二十已過。旬親王約定的那個日子即將來臨。旬親王與浮舟的信上道:“我定當於那日夜間親自來接你。務清早作準備,謹慎行事,萬不可泄漏消息,勿使仆從窺破,請勿擔憂。”浮舟卻想道:“親王雖微服前來,但這裏必防衛森嚴,沒有機會相見了,叫人好不悲哀啊!無法相見片刻,隻能看他抱恨而歸了。”親王的麵容又浮現於眼前,揮之不去。她終於不堪其悲,拿封信遮了顏麵,放聲大哭起來。在近忙勸解道:‘哎呀,小姐!千萬別這樣,會被人家窺破呢。已經有人懷疑了。隻管悲傷有何益,快給他複信吧。有我在此,凡事勿須恐懼。你這般嬌小的身體,即便要飛行,親王亦能將你帶走。”浮舟稍稍鎮靜一下,拭淚答道:“你們均以為我傾心於他,令我好不委屈。若果真如此,你們盡管說吧。但我向來覺得此事甚是荒唐。惟那固執蠻橫之人,確定了我是愛慕他的。我若斷然不理,不知會生出何等可怕之事。每念及此,便倍感命運多外!”遂將旬親王的信棄之不複。

再說包親王不見浮舟回信,暗自揣測道:“她為何好終不肯答應,連信也不回了,莫不是受了黛大將的勸誘,跟了他呢?”他愈想愈難受,不禁胸中妒火更旺。他冥思苦想,始終認為:“她定是傾心於我的,隻是受了侍女們的挑唆,才移情別戀的。”頓覺“戀情充塞天空裏”,實在無法忍受,又毅然赴宇治去了。

山莊在望,但見籬垣外麵,警衛森嚴,氣氛大異於往日。便有人連連盤問:“來者報名。”旬親王慌忙退回,派一個諳熟此地情況的仆人前往,這仆人也受到盤問。顯見這情形的確不同於往回了。仆人甚感尷尬,忙回答:“京中有重要信件要我親自遞交。”’便指出右近的一個女仆的名字,叫她出來接函受話。女仆傳言於右近,右近也頗為難,隻叫她回複:“今夜實在不行,敬請諒解!”仆人問匈親王回複了此話。旬親王心想:“為何突然如此疏遠我?”他無法忍受,遂對時方道:“你過去找侍從吧,總得想個辦法,教我知道原委。”便派他前往。幸而時方機靈,胡言亂語敷衍了一番,得以進去找到侍從。侍從道:“我也感到詫異。不知蒸大將為何突然下令,加強了夜間警衛。小姐也為此憂慮不堪,尤其擔心親王受到屈辱。今日親王果然遇到麻煩,這以後的事更難辦了。不如暫且忍耐,待親王選定來迎日期,我們暗自做好準備,通知你們,大事便成了。”又叮囑他匆將乳母驚醒,行事需小心謹慎。時方答道:“親王來此,委實不易,看他樣子,不見小姐是不會罷休的。我若無功而回,定要遭他責罵。不如我們同去向他說明情況吧。”便催侍從一同前去。”侍從道:“這也太蠻橫了廠兩人爭執不休,不覺夜色加深。

其時旬親王騎著馬,站在稍遠的地方。幾匹村犬,跑出來向他狂吠,聲音甚是粗劣,令人心驚肉跳。隨從人等不免擔心:“親王身邊並無多的人,又如此輕簡打扮,若遭遇粗野狂徒,將如何是好?”時方催促侍從:“快些,快些!”侍從終爭執不過,跟著來了。侍從將長發收拾在脅下,發端掛在前麵,那容姿甚為可愛。時方勸她乘馬,她決然不肯。時方隻好捧著她的長裾,做她的跟班。又將自己的木展給她穿上,自己穿了同來的仆人那雙粗劣的木屐。行至旬親王麵前,便將詳情報告了他。然而如此站立,談話也不甚方便。遂尋了一所草舍,於其牆陰下雜草繁茂的地方,鋪上一塊鞍疑,匈親王便坐在上麵。匈親王暗想:“我這樣子真是狼狽啊!果真要毀滅在情場中了,不知今後將何以為人?”頓時淚流不止。那模樣令心軟的侍從愈發悲傷。這句親王相貌、姿態都極為優美,就是那可怕的敵人所變的惡鬼,見了他亦於心不忍,此時句親王略微平靜了一下,十分可憐地問侍從:“為何連說一句話都不行?”怎會驟然加強戒備呢?許是有人在熏大將麵前詆毀我?”侍從便將詳情告訴他,說道:“一.巨決定來迎日期,務望準備妥善。親王這般拋卻尊嚴,屢次屈駕,我們即便粉身碎骨,也必設法遂你所願。”旬親王自覺這樣子狼狽,亦就不怪怨浮舟那邊了。此刻夜已很深,群犬仍狂吠不止,隨從人等便驅趕它們。哈喝聲被守夜人聽到了,便拉動弓弦,響聲令人膽寒。但聞一男子怪聲怪氣地叫喊:“火燭小心!”旬親王驚惶失措,隻得吩咐返駕歸京,心中的悲傷難以言喻,便對待從吟道:

“山重道折白雲隔,飲泣歸身無泊處。你也早點回去吧。’動侍從歸去。匈親王依然容姿俊美,風度翩翩。那衣衫被深夜露水沾濕,農香隨風飄散,美妙無比。侍從拜別親王,含淚返回山莊。

卻說右近將謝絕句親王訪問之事告訴了浮舟。浮舟聽罷,愈發心慌意亂,惟躺著不動。恰巧侍從回來,將詳情告知浮舟。浮舟悲痛不已,無法言語。一時淚如泉湧,濕透了枕頭。她不願讓侍女們猜忌,便竭力隱忍。翌日清晨,已是兩眼紅腫,羞於見人,隻好躺在床上遲遲不起。好一陣才悄悄披衣起來,吟誦經文。惟願以此消減罪孽。又取出旬親王那日為她作的畫來看,眼前便浮現出他作畫時的優美姿態和俊俏麵容。昨夜他冒險前來,卻不能相敘一言。想來直教人悲痛萬分啊!又想起那黛大將,“他苦心孤詣,想盡一切辦法欲迎我入京。長久廝守。突聞我死耗,定會悲痛欲絕,委實愧對他啊!我死之後,也難逃世人非議,實甚可恥。然若苟活於世,被人指責為輕薄女子,予以嘲笑辱罵,勢必令黛大將更為難受,倒不如死了好。”於是獨自吟詩道:

“不惜棄舍憂患身,死後但愁留惡名。”此時對母親也百般依戀起來。連那相貌醜陋的弟妹們,也有些難舍。又想起旬親王夫人二女公於……離世之時,方覺留戀之人甚多啊!眾侍女興致頗高準備大將迎接事宜。縫衣染帛,忙忙碌碌,談笑風生,推浮舟無動於衷。一到晚上,她就想著怎樣不為人知地走出家門,從容赴死。為此整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耗散了元氣。天一亮,便眺望宇治川,覺得自己已瀕臨絕期,比待宰的羔羊更為淒涼。

旬親王寫來一封纏綿悱惻的情書。但浮舟現在已心如止水,無心思再寫一封信,惟附一首詩:

“身消塵世骨不存,墳瑩無有哭誰身?”交與使者帶回。她想讓秦大將也知道她赴死的決心。但轉而又想:“若二人皆知此事,遲早會相互說破,如此乏味的事,何必多此一舉。必不能使人知道我這決定,我獨自去吧。’除決定不告訴意大將。

母親從京中寫來一信。信中說道:“昨夜我做了一夢,見你精神不振,樣子甚是難看,便為你誦經祈禱。今日白晝打瞌睡之時,又複得一夢,見你遭遇不祥之事。驚醒後即刻教信與你。萬望諸事小心謹慎,切勿大意。你所居處甚為荒僻。黃大將頻頻赴訪,他家二公主恐多怨氣,若受其崇,甚是可怕。你身體愈見不好,偏我又做如此惡夢,實極為擔心。原想即刻前來看你,又逢你妹產期臨近。如有鬼怪作祟般時常疾病纏擾,使我不敢稍有懈怠。故至今未能如願前來。望你也誦經祈禱,請求保佑吧!”並附有各種布施物品及致僧侶的請托書。浮舟想道:“我命已絕,母親卻絲毫不知,這番關懷之語,委實叫人心疼!”便乘有使者來寺院之機,寫回信與母親。提起筆來,方覺心中千言萬語難以傾訴,終於一句也末能寫出,隻賦了一首小詩:

“惟盼重結來生緣,何須惜戀如夢生。”寺中誦經的鍾聲隨風飄來,浮舟躺在床上靜聽鍾聲,又賦一詩:

“幽咽餘鍾添人愁,南柯夢斷報慈親。”她將此詩寫於寺中取來的誦經卷數記錄單上。那使者道:“今晚不便回京。”便將記錄單仍舊係在那枝條上。乳母說道:“不知何故,我心狂跳不止。夫人亦道做了噩夢。看須吩咐守夜人謹慎為好。”躺在床上的浮舟聞得此話,頓時悲痛欲絕,淚又湧出。乳母又道:“不吃東西怎生是好?喝些粥湯吧。”她便如此好言相勸,百般照顧。浮舟想道:“這乳母自以為清健,實已年老體衰,我去之後,她又安身何處呢?”她甚為擔心,覺得乳母很可憐。便想含糊其詞告訴她赴死的決心。但未及張口,淚已流出。她惟恐別人生疑,看出破綻,便打消了此念。右近躺在她近旁,對她說道:“人過於憂愁,靈魂會飄蕩出去。小姐近來兀自憂愁,難怪夫人要做噩夢了。須早作決定,跟隨哪一方,然後聽天由命。”說罷歎息不已。浮舟默然無語,靜靜地躺著,用她常穿的便服的衣袖遮掩住了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