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親王回到二條院,回想起二女公子故意將浮舟隱藏,心中不免忿恨。便不到她房中去,而徑直回到自己那房間躺下了。然而心亂如麻,難以入睡。匈親王漸漸消下氣來,便緩步來到二女公於房中。見二女公子安詳端莊地坐著,姿態矜持高雅,比他癡戀的浮舟更具魅力。他想到浮舟容貌氣質都酷似二女公子,不禁又戀起浮舟來。頓覺心如刀割,苦不堪言,便又回轉帳中睡了。二女公子跟了進來。他便說道:“我心緒惡劣,似覺壽命將盡,實甚可悲,我誠心愛你,但一旦舍你而去,你必會變心的。因那人對體傾慕已久,不達目的不會甘休的。”二女公子暗想:“如此荒唐之語,竟也說得出口?”答道:“怎能如此說法呢?倘泄漏而被那人知曉,定會怨怪我詆毀他,我身多憂患;你隨意一句,我便心傷落淚呢。”便背轉身子。匈親王又認真地說道:“倘我真個恨你,你將作何感想?我對你總算寵愛倍至了,連外人都怨怪我過分地寵愛你呢!但於你心中,恐怕我不及那人一半吧。這就算是前世命定,無可奈何。但你即使這樣,又為何處處隱瞞於我,叫我好生怨恨啊療此時他又想起了自己與浮舟的前世因緣,終於尋著了她,不覺掉下淚來。二女公子見他如此大動真情,頓覺十分驚詫:他又聽了什麼謠傳呢?她久久沉默,暗自思量;“我當初是受那人擺布而輕率與他成婚的,因此他處處疑心我和那人關係曖昧。那人與我毫無親緣關係,而我卻信任他,受他的關照,確為我的過失。為此他便不信任我。”她思前想後,痛苦不堪,神情哀憐淒楚。其實旬親王是尋口實來搪塞找到浮舟一事,而二女公子卻以為他是在懷疑她與董大將的曖昧關係,而說如此氣話。她就猜想有人造謠。由於不明實情,她見了句親王不免感到羞愧。正值此時,明石皇後從官中派人送來信。旬親王大驚,忙臉帶怒容轉回自己室中。但見皇後信上寫道:“昨日未曾見你入宮,皇上牽掛不已。若是身體安康,望即刻入宮,時隔日久,我也十分想念你。”他念起母後、父皇為他擔憂,自感慚愧。然而心緒委實不快,是日終於沒有人宮。而不少貴族官僚趁機前來拜訪,但都被他一律擋駕於外。他獨身枯坐簾內,莫思了一天。
向晚時分,意大將突然來訪。旬親王說道:“請裏麵坐。”便親切地和他對訴起來。莫大將言道:“聽說你身體不適,皇後很擔心呢。現在可好些?”匈親王一見黛大將,便覺胸中撲騰不止,連話也不敢多說。他暗忖:“此人倒像個和尚,隻是道行未免高深了些:將如此可愛人兒藏於荒僻之地,讓她苦待,而自己卻無牽無掛悠閑自得。’躺在平時,即使逢到蠅頭小事,他隻要看見黃大將故作誠實時,定會訕笑譏諷,並當麵揭穿他。至於在山中藏著女人這樣的事,他更不知要如何肆意嘲弄他。然而今日他竟緘口不言,顯得痛苦難堪之極。而蒸大將卻對此毫無知曉,關切地勸慰他:“你神色不好,萬望多加注意才是!當心傷風著涼嗬。”他懇切地慰問了一番,便告辭而去。匈親王獨自尋思:“此人風度灑脫,令人看了自感形穢。山中那女子若將我與他作一番比較,不知作何想法?”他左思右慮,始終摒棄不了思念那山中女子的念頭。
再說宇治山莊中,因為不再赴石山進香,眾人清閑起來,便感寂寞無聊。勾親王卻眷戀宇治,書信一封,將相思之情盡傾紙上,遣專人送往。為免泄密,便選了那不知內情的時方大夫的家臣作為信使。右近對周圍的人說道:“此人乃是她從前的舊相識,最近做了黛大將的隨從,常互相往還。諸事全憑右近說謊欺瞞。轉眼正月匆匆而過。旬親王心中焦灼,然而不便再到宇治探訪,但覺長此下去,必相思成疾。因此更添無限煩惱,終日愁歎不止。而蒸大將稍有閑暇,便微行前往宇治。先赴寺中拜佛誦經,布施物品,日落時分方悄然來到浮舟房中。他雖然是微行,然打扮並不素樸,頭戴烏帽,身穿常利服,模樣異常清秀。緩步踱入室中,風度優雅,令人見之忘俗。浮舟深感愧對於他。那個非禮相犯的人又浮現於腦際,想到今天又要逢迎另一男子,便覺痛苦不堪。她想:“匈親王信中曾說:‘我自與你相識以來,頓感以前所有相識之女都可厭。’聽聞他果然不再去任何夫人那裏。倘他知道我今日又接待秦大將,不知心中將是何種感受?”她越想越覺痛苦,後來又思道:“這董大將委實是品貌兼備,態度含蓄,舉止溫文爾雅。即便久不上宇治解釋時,亦言語不多。他從不濫用油思’、‘悲傷’等語,隻是巧妙表達久別相思之苦。但這比那種甜言蜜語,聲淚俱下的訴說更加使人感動,這一點正是他異於常人的日常特性。至於風流優豔方麵,固然不及那人,然而講到忠厚可依、恒久不變之心,則遠勝於那人。我這回意外地對那人發生了愛慕之情,倘被大將知曉,怎生了得!那人癡癲發狂地想我,我竟對他生憐愛之。乙,真乃荒唐愚昧之舉嗬!倘大將以此視我為淫蕩之人而遭其遺棄,那我就孤苦淒清以至抱憾終身了。”她深自警惕,愁緒滿懷。黛大將不知真情,看她如此神態,想道:“多日不見,她倒長大了許多,深諳人情世故了。也許是常在這偏遠孤寂之地,憂愁過甚造成的吧!”便頓生憐憫之心,比以往更加體貼嗬護了,遂說道:“我特意為你建造的新居快落成了,距三條宮味甚近且臨水,又熱鬧,還可時常觀賞櫻花呢。我想春天即可遷入,那時我們再不會有這般相思之苦了。”浮舟想道:“勾親王於昨日信中,也說早為我備好一個清靜如意之地。意大將尚蒙在鼓裏,作如此周全的打算,委實可憐。無論怎樣,我豈能棄了大將而追隨旬親王呢?”匈親王的麵影又浮於眼前,但覺率由自作,此身何其不幸,便啜泣不已”秦大將忙安撫道:“千萬不要如此悲傷,你心情不佳,我也不得安樂。你心情如此不快,難道有人向你說了我什麼不是?你萬萬不可聽人挑唆,我若對你有二心。怎會不顧一切遠途勞頓來看望你呢?”此時新月如眉,二人移近軒窗,舉首望月,各自無語,陷入沉思。男的追憶大女公子,不勝傷逝之情;女的思慮目後,更添憂患,哀歎自身命薄,二人各懷苦衷。夜霧籠罩著遠山,訂中的寒鵲,於增脫夜色中更顯英姿。宇治長橋隱約可見,河吐柴船穿梭往來。此番美是於別處確實難以見到,故莫大將尤為珍愛,每每因景憶昔,曆曆如在目前。即使此女子並不肖似大女公子,今日終得一聚,實是可喜可慰的。何況這浮舟較之大女公子,毫不遜色。且漸通人情世故,熟習京都生活,舉止態度極為雅樸。黃大將覺得她更比往日嫵媚了。但浮舟憂慮滿懷,眼淚不覺奪眶而出。蒸大將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贈詩道:
“千春無患永結契,此緣長似宇治橋。今日你應知我一片誠心了吧。”浮舟答道:
“斷石疊砌宇治橋,難憑此語結千春。”此次黛大將與浮舟更是纏綿,依依難舍。他本欲多呆些日子,又恐遭別人非議,不免顧慮重重。又想到長聚之日不遠,何必貪一時之歡呢?便打定主意,於拂曉時分啟程返京。一路上回想浮舟成熟誘人模樣,對她的思念更勝於往日。
轉眼便至二月初十,旬親王與黛大將皆出席了宮中舉辦的詩會。會上所奏曲調甚合時令。旬親王一首催馬樂“梅枝”,優美的嗓音頗令眾人折服。他各方麵皆出色,僅是耽於女色,不免令人遺憾。適逢天忽降大雪,風勢異常猛烈,音樂演奏隻得停止。眾人回到匈親王值宿室,用過酒飯,隨意歇息。意大將甚想與人暢談,便步出簷前,星光下隱約可見積雪已厚。他身上衣香隨風飄散,頗有古歌所謂“春夜何妨暗”之感。他閑誦古歌“繡床鋪隻袖……今宵盼待勞”,語調高雅,態度瀟灑,確令眾人歎慕不已。匈親王方欲就榻安寢,忽聞吟誦之聲,怪他“可吟之歌甚多,為何特選此首!”心中甚為不悅。暗想:“如此看來,他與浮舟那女子關係確不一般。我以為她‘鋪隻袖’‘獨寢’而‘盼待’的,僅我一人。孰知他亦有如此感受,真叫人生恨啊!她拋卻了如此鍾愛她的一男子,轉而熱切戀慕我,究出何因?”他對黃大將醋意甚濃。
次日清晨,四下一片銀白。眾人將昨日所賦詩作—一呈交,請皇上賞評。正當鼎盛年華的句親王站立禦前,優美的風姿尤為出眾。蒸大將雖僅稍長二三歲,卻顯得老成持重,倒有故作深沉之嫌。但此種儀表已為大家首肯。世人皆極力讚譽,說他身為駙馬當之無愧。且他學問及政見方麵,皆很優秀。詩歌被誦完畢,眾人紛紛從禦前退出。並皆讚賞句親王所作的詩歌,更有人高聲吟誦。而旬親王並非喜形於色,他奇怪為何他們有此番閑情來吟詩作樂。他對詩歌絲毫無趣,心思早飛到了浮舟那兒。
匈親王得知黛大將亦在思念浮舟,越發放心不下。他便極力策劃,於一日冒然前往宇治山莊。京中積雪已漸消融,僅有殘雪如在等伴。可入山愈深,積雪愈厚。羊腸場道境蜒於深雪裏,不露痕跡。如此險峻難行的道路,眾人從本行過,驚惶中竟想哭出來。引路人道定,身為大內記兼式部少卿,皆為高貴的官職,但此刻不得不屈就,撩起衣裙徒步於倒護駕,那模樣甚是好笑。
宇治處雖已聞知親王今日前來,但料想如此大雪,未必出行,眾人也未在意。豈知半夜時分,右近得報,說旬親王駕到。浮舟獲悉,對親王此番誠意,亦感動不已。右近近日常為此尷尬局麵不勝煩惱,此時見親王竟半夜踏雪而來,不覺為之心動,所有顧慮一掃而光。事已至此,總得好好待他,便找了位叫侍從的侍女,她亦為浮舟的親信,且知情達理。同她商量:“此事極其難辦!願你能與我一道,保守秘密。”二人便設法將旬親王引入室內。他衣服早已濕透,香氣沁人心脾,兩人不由擔心。以為這香氣與尊大將的相似,便可以蒙混過去。
匈親王心有所慮:既然去了,若即刻返京,倒不如不去。但若長住山莊,又怕人多嘴雜,走漏消息,故事先囑時方提前出發,在對岸落實一處房屋,以便與浮舟同去那裏。時方布置妥當後,於夜深趕至山在報知旬親王。親王隨即動身。右近被從夢中喚醒,不知親王要帶小姐去何處,不免驚惶不定,她迷迷糊糊上前幫忙,渾身顫抖不止。匈親王一言不發,抱起浮舟便上了船,右近吩咐侍從同去,自己留守此處。那船便是浮舟平日朝夕望見的那種冒險伶什的小舟。當劃向對岸時,浮舟似覺如箭離弦,遙赴東洋大海,心中甚是恐慌,隻是緊緊抱住旬親王,匈親王頓覺她更為溫柔可愛。此時夜空殘月斜照,水麵明淨如鏡。舟於報前麵小島名為橘島。便將小舟停下,欣賞夜景。整個小島如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麵為四季常綠的橘樹覆蓋。匈親王指了指橘樹對浮舟道:“你看它們,雖較平常隻是一般,但有千年不變的綠葉。”便吟詩道:
“輕舟橘島結長契,宛如綠樹永深青。”浮舟亦覺此番風景甚是新奇,答道:
“佳橘常青心不變,浮舟疊浪前途瞑。”美妙的晨景與可愛的人兒交相輝映,旬親王覺得此詩別具情味。
片刻小舟便駛至對岸。下船時,旬親王不忍將浮舟讓與別人抱,便親自抱起她,而自己要別人攙扶。旁人暗想:“此人亦真怪!這女子究竟是何人,值得這般厚愛?”此房屋本為時方叔父因幡守的一處別莊,建築甚為簡陋,且尚未完工。故陳設極不周全,竹編屏風等器物,全是匈親王見也未見過的粗貨,防風亦不能。牆根積雪尚未融盡,此時天色晦暗,眼見又將下雪了。
不久太陽露出了臉,簷前晶瑩剔透的冰柱,發出奇異的光彩。浮舟在光彩的輝映下,容顏顯得更是豔麗多姿。匈親王身著便服,行走十分輕捷。浮舟僅穿著微薄的睡衣,體態嬌小玲瓏,此時豐姿更使。當她覺察此身裝扮,姿意不拘躺於一美男子懷中,不覺羞澀無比。但卻不可躲藏。她身著五件白色家常內衣,袖口及衣據流露出的嬌豔,倒較五色絢麗的盛妝更美。旬親王凝視浮舟,欣喜不已,浮舟那種自然天成的美姿,他平素於二位夫人身上從未見過。侍從亦顯豐姿綽約,楚楚動人,正立待於倒。浮舟想起此種行徑,不僅為右近得知,如今侍從亦全看在眼裏,頗覺難為情。匈親王對侍從道:“你是何人?萬不可將我名字告訴外人啊?”別莊管理人將時方視作主人,熱切款待。時方與匈親王的居處僅隔一扇拉門,他甚覺得意。管理人對他亦很客氣,答話低聲下氣。時方見他不識親王僅認主人,不由好笑,但並不向他言明。又叮囑他道:“陰陽師占卜,我近幾日身逢禁忌,京中亦不可留居,故到此處避凶。你萬萬不能讓外人靠近。”於是匈親王與浮舟毫無顧忌縱情歡娛了一天。可旬親王忽又想到蒸大將若來此處,浮舟定與他如此吧?不由爐火在胸。他便將餐大將如何寵幸二公主的事俱告於她,而絕口不談意大將吟誦古歌“繡床鋪隻袖”深戀她的事。其居心叵測,可見一斑。時方派人送盥洗具及果物進來。旬親王戲笑她道:“尊貴的客人,這下人差使是你幹的嗎?”侍從本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傾慕時方大夫,與他傾心晤談,直至日暮。匈親王眺望隔岸宇治山莊,那裏有浮舟居所。但見積雪斑駁,雲霞掩映處透出幾枝樹梢,遠處雪山屏立,夕陽斜照,如明鏡般熠熠發光。他便將昨夜途中險境—一講與她。有意誇大,駭人聽聞,遂吟詩道:
“雪川深封馬蹄跡,冰清隔斷歸車道。險道重路未曾迷,心魂卻失君衫袖。”又取來粗劣的筆硯,信手戲書古歌“山城木幡裏,原有馬可通”之句。浮舟亦於紙上題詩一首:
“漫天風狂飛舞雪,猶能凝凍作寒冰。隻惜我身兩無著,瞬息消促失蹤影。”寫畢又信手徐掉。旬親王見到“兩無著”三字,甚感不悅。浮舟料到傷了他的心,不免慌張,抬手將紙撕碎。匈親王的豐姿本來令她傾慕,此時更深深感動了她。旬親王又對她千般訴說,儀態優雅不能言盡。
匈親王臨行時對京中人說僅出外避凶兩口,此間便與浮舟從容縱歡,別無他慮。二人耳鬢廝磨,情愛漸深。右近留於宇治山莊,為給浮舟送各類衣物,隻得編造借口。次日,浮舟將淩亂的秀發作了番整飾,換上顏色搭配得當的深紫色及紅梅色衣裝,風姿更顯綽約,惹人憐愛。那侍從亦脫去昨日舊衣,穿了件華美照人的新裝,愈加顯得漂亮。旬親王又戲將此新裝給浮舟套上,將臉盆給她。心想:“若將她送與大公主當侍女,定受寵愛。大公主身邊雖有眾多出身高貴的侍女,但卻無如此漂亮的容貌。”此日二人縱情媒戲,其動作放肆令人臉紅。匈親王摟了浮舟反複行願,定要私下帶她入京。且要浮舟起誓:“我在此期間,決不與黃大將相見。’提舟甚覺困窘,一言不發,竟淌下淚來,匈親王見她如此模樣,心想:“我在她麵前,竟不能將那人忘懷!”不勝憂傷。此夜,他愛恨交織,時哭時訴,直至黎明。天幕剛啟,便將浮舟帶回宇治山莊,他仍親自抱她上船,柔聲說道:“你所關切的那人,對你總木會如此吧!你是否真的懂得我一片誠心?”浮舟想來亦是,點了點頭。匈親王心下方安,更覺她親柔。右近打開邊門,讓他們進來。旬親王留戀往返,不得木就此告別,心中空空,似猶未盡歡。
匈親王回到二條院。他甚感困頓,茶飯不思。不過幾日,麵色憔悴,身體清瘦,模樣大變。皇上以下眾親故,憂心忡忡,每口皆有人前來探視,一時絡繹不絕,給浮舟去的信,亦不能盡詳。宇治山在那個不受歡迎的乳母,因回去照顧女兒分娩,此時已返回莊來。浮舟對她心存忌憚,展閱旬親王的來信亦需謹慎。浮舟留居荒僻之地,一心指望蒸大將照拂,能將她迎人京中。她母親亦以此為榮,此事雖未公開,但蒸大格言以既出,則浮舟入京已為時不遠。故她早物色好了侍女,挑了乖巧女童,—一送至山莊。浮舟初願如此,故覺此乃意料中事。然而那狂熱癡迷的句親王,總是浮於眼際,他那哀婉的訴說時時撞擊著耳鼓,使她昏昏欲睡。一閉上眼,他那儀姿神態便曆曆如在麵前,令她十分恐慌。
連日淫雨。匈親王再度進山的願望化為泡影,相思之苦愈加難熬。想起“慈親束我如蠶繭,”他歎恨此身束縛太多。好讓他作難!他便書了封長信給浮舟,內有詩道:
“凝望山居雲藹阻,陰空長空悲我心。”雖是信筆寫就,卻筆法雋秀,頗富情趣。浮舟正值青春,性情浮泛,此封長長情書亦是纏綿悱惻,怎不叫她倍加戀慕呢?然而憶起初識的意大將,覺得他到底修養深厚,人品卓著。或許因他是最初使她經曆人事的男子,故格外重視吧。但一想:“倘我那曖昧之事為他得知,定會疏遠我,那我將如何是好?母親正急著盼他早日迎我人京,若突遭此等變故,她定會傷心的。而此位專注的旬親王,素聞他品性輕薄,眼下雖甚親近,日後待我如何,卻難以預料。即使愛我如初,將我隱匿於京中,長期視為測室,我又如何對得起親姐姐呢?況且此等事不可能隱瞞下去。記得在二條院那天黃昏,不經意為他撞見,後來雖藏於僻荒的宇治山中,也被他尋到。何況呆子往來人眾的京裏,即便隱匿,終會為黛大將知曉啊?”她思量再三,方醒悟:“我也有過失。為此而遭大將遺棄,委實痛惜!”她正對匈親王來信凝神遐思之際,意大將的信又送到了。她未敢將兩封信同時展看,兩相對照太難為情。便仍躺著閱句親王的信。侍從對右近以目示意:“她最終見新棄舊了。”此話盡在不言中。侍從說道:“並不奇怪呀!大將雖儀表不凡,但旬親王風度更為優雅,那放蕩不羈的形態,更顯男子扭力。若我做了小姐,得了他這番愛憐,決不肯呆子此地。必設法到皇後處當個宮女,以便時常見到他。”右近道:“你怎如此淺薄。如大將這般人品的人,上哪找去?且不論相貌,單地那性情及儀態,便讓人豔羨。小姐與親王的事,有些不要吧!再說將來如何了結呢?”二人信口而談。右近有了待從分擔心思,撒謊亦方便自在多了。
燕大將來信中道:“不見日久,思之甚苦,幸蒙賜書,得以慰藉,今日致柬,略表寸心。”信的一端題詩道:
“愁苦疊滿心,如雨久不晴。春水漲江川,遙念佳人影。相思之苦甚於往日了!”此信寫於一方白紙上,立文式裝封。筆跡雖不甚工整,卻頗見書法功底,旬親王將信箋折得極為小巧。二者各具其妙。有近等勸道:“此時無人得見,先給親王複信吧。”浮舟頗為羞澀地說道:“今日還是不回為好吧!”她遲疑許久,方提筆寫了一詩:
“浮舟憂患居宇治,斯鄉寂寥不可住。”近常她不時展看旬親王所繪之畫,卻常常對畫飲泣。她思慮再三,總覺與匈親王之間不會長久。可又感到著成全黛大將而與匈親王絕斷,甚是可悲。便賦詩複旬親王道:
“浮萍飄絮身難留,欲化雲雨向山峰。但願‘沒人白雲裏’吧!”旬親王閱畢此詩,不禁失聲拗哭。他想:“以此看出,她到底深愛我啊!”浮舟那憂鬱的神情便一直浮現於眼前。那平日威儀的黛大將,從容地展讀浮舟的複書,不由歎息:“唉,孰料她是那般孤寂,好讓我心痛啊!”更覺她惹人憐愛。浮舟不由答詩道:
“連綿知心雨,傾降無休止。不顧水位漫,襟袖亦愁鬱。”他反複吟誦,不忍釋手。
一日餐大將與二公主閑談,順便提及道:“我心中一事,怕對你不住,故一直隱埋於心。實話相告:早年我心係一女子,寄養於外。她閑居於荒僻之地,生活甚是淒苦。我難忘舊情,擬欲將她接至京中來住。我性情自昔有異於常人,不慣尋常家居生活,常想棄世獨立。而自與公主結緣後,便末存拋舍塵世之念了。連一區區女子亦讓我忘情,怎可舍棄她呢?”二公主答道:“我何必為此等事心懷嫉恨呢?”戴大將道:“隻怕有人於皇上麵前搬弄是非,說我的不是。為了一個女子,遭致資罰,不值得吧!”
蒸大將欲讓浮舟住進那處新建的居所,又恐遭人非議,說他原來專為小夫人修建的。故隱秘地派人裝修屋子。承辦此事之人為大藏大夫件信。此人本為尊大將的親信。豈知什信乃大內記道定嶽父,此秘密便輾轉傳至旬親王耳中去了。道定對匈親王道:“繪屏風的眾畫師,皆為親信的家臣。所有設備極其講究。”匈親王聞得此話,愈發著急起來。他突然憶起自己有一乳母,是一遠方國守之妻,即將隨丈夫赴任至下京方麵。他便囑托此國守:“我有一極其隱密的女子,需托付於你處,一切勿告知外人。”國守不知此女身份,頗有些為難。但此事乃旬親王所托,不好推拒。便答道:“在下接受便是。”包親王安置好了此處隱匿所,方稍稍寬下心來。國守定於三月底趕赴任地,他便準備那天前去接浮舟。並派人告知有近:“我已將一切布置妥當.你等萬勿泄漏此事。”他未便親自前往宇治。此時右近傳信來告:“那個多事的乳母在家,你千萬不可親自來接。”
黃大將將迎接浮舟之日定於四月初十。浮舟不願“隨波處處行”,她暗想:“我命運為何這般奇特,將來是好是壞,實難預料啊廠她心亂如麻,決定前往母親處住些時日,以便得以充分考慮。但因常陸守家少將之妻產期臨近,正誦經祈禱,喧嚷不絕。即便去了,亦不能與母親同赴石山進香。常陸守夫人便到了宇治。乳母出門迎接,對她說道:“大將已送來了不少衣料,萬事總須辦得周全完美才好。要我這老婆子一人料理,怕辦得全然不像樣呢。”她興致頗高說東道西。浮舟聽後,想道:“倘那些出格的事讓外人恥笑,母親與乳母又作何想法呢?那句親王真逼人太甚,今日又有信來,說‘你即便匿跡層雲裏,我亦要找到,願與你同去。望盡快安下心來,與我去隱居吧。’這叫我如何才好?”她心緒煩亂。母親見她臉色青白,日漸消瘦,甚是驚駭,問她:“你今日態度反常,臉色為何這般難看?”乳母答道:“小姐近來玉體一直欠佳,茶飯不思,愁眉緊鎖。”常陸守夫人道:“奇怪!真是鬼魂附體?說是有喜不可能,石山進香是為了淨身啊?”浮舟聽得此言,異常難過,忙將頭垂了下去。
暮色既深,皓月當空。浮舟回想那夜於對岸見到殘月時的光景,眼淚簌簌下落,心想自己實在荒唐。乳母又前去將老尼並君叫來,三人共敘往事。並君言及已故大女公子,盛讚她修養功夫頗深,一切應有之事,考慮得井井有條。豈知她卻青春夭逝了。又說道:“倘大小姐在世,定與二小姐一樣,作了高貴夫人,與你常相交往。你使木會再受孤寂之苦,幸福無比了。”常陸守夫人暗想:“浮舟本與她們是親姐妹呢。一旦宿運亨通,心隨人願,一定不會遜色於她們。”便對非君說:“我多年為她操勞,直到如今方稍許放心。日後她遷至京都,我們便不會常來此地了,故今天相聚於此,大家隨意談些舊事吧!”並君道:“我等出家之人,總以為常來小姐處不吉利,故末時常得見。如今她將遙遷至京都,我倒有些戀戀難舍呢。此等偏荒之地怎可久居,能入居京都乃小姐福份,那勇大將,不僅身份高貴,品性亦甚高雅寬厚,實乃世人少有。僅憑他找尋小姐那番苦心,足見其誠心至深了。我早已對你提及過,沒錯吧!”常陸守夫人道:“日後雖難以預料,但如今大將確實一往情深,摯愛著她。還得感激你老人家的功勞。承蒙旬親王夫人愛憐,我們亦當感謝。僅因偶然變故,幾乎讓她流離失所,實甚惋惜。”老尼姑笑道:“匈親王貪戀女色,甚是討厭。他家那幾位青年待文正暗暗叫苦呢。大輔姐之女右近對我道:‘親王雖較賢良,是位好主子,惟有那件事讓人嫌恨。倘為夫人得知,還要怪怨我們輕狂,實在真想不通。”’常陸守夫人道:“唉,想來實叫人後怕。黃大將更有皇上的女兒為妻。但好在浮舟與公主關係不甚親密。今後不論好壞如何,僅得聽天由命了。苦再次見到匈親王,發生有辱顏麵的事,那時木管我有多麼悲傷,恐也難.見到我的浮舟了!”浮舟聽了二人的談話,頓覺肝膽俱裂。她想:“倒不如死了幹淨。若那醜聞傳出,我還有何臉麵留存於世?”此時在外宇治川水洶湧澎湃,其聲淒厲悲切。常陸守夫人歎道:“如此駭人的水聲,我尚未聽到過,果真此地不宜久居。蒸大將怎舍得讓浮舟呆子此處呢?”她不免暗自欣喜。於是眾人又談及自古以來這河水造成的災難。一侍女道:“前不久,此處一船夫的小孫子,劃船時不慎便掉進河裏淹死了!這條河裏淹死的人向來很多。”浮舟想道:“倘我也投身河中,如那小孩子一樣被河水衝走。雖會引得不少人悲傷思念,但悲悼之情是短暫的。而我若存活於此世鬧出醜聞來,必定遭人輕視和恥笑,這種痛苦才永無休止啊!”如此想來,千般恥辱,萬般愁悵,一死則可全部消除。然轉念一想,又甚覺悲傷。她想起母親對她的百般牽掛與擔憂,更是心如刀絞。母親見她萎靡不振,麵容消瘦,異常心疼。便吩咐乳母道:“你且去找個地方,替她祈禱健康。還須祭祖神佛,進行技楔。”她們萬沒料到她正企圖“拔換洗手川”④徒然於那邊忙碌操心。母親又對乳母道:“看來侍女少了些,還須找幾位。剛來的不宜帶入京都。那些出身高貴的女子,盡管寬厚仁愛,若發生爭寵之事,一樣會導致兩邊侍女亦發生糾葛。鑒於此,你須慎重選擇,萬勿大意。”她極為周全地料理著,又道:“不知那邊產婦何等情況了,我得即刻回去看看。”浮舟極度憂傷,今日一別,恐再也見不到母親了,便央求道:“望母親帶女兒回去暫住幾回吧,女兒心境惡劣,一刻也不能離開母親。”她依依難舍。母親答道:“我同樣舍不得你,隻是那邊極為嘈雜。你眾侍女去了那兒,地方狹窄得很,縫紉之類極不方便。別害怕!即便你至遼遠的‘武生國府’,我亦會設法來看你。我身份卑微,處處都要受到羞辱,真是可憐呀!”說罷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