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東亭(2 / 3)

常陸守夫人走進二女公子房中,對旬親王百般讚譽。二女公子覺得她有些鄉下習氣,微笑著由她講去。她說道:“昔年夫人仙逝之時,您才剛出世呢!親王與身側之人皆為你的前途擔憂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您真是前世修得如此好命,即使在山鄉野地亦能順利長大成人。隻是你姐姐不幸早逝,實在令人萬分惋惜!”說到此處她竟悲不自禁,流下淚來,惹得二女公子也一陣悲傷飲泣,道:“人生無常,難免有可悲之事。然想到自身猶能生居此世,也稍可自慰。父母先我而去,原是世之常事。尤其母親,連麵貌亦未曾知便棄我而去,故也不是特別的悲哀。我推十分傷心姐姐早逝,永不能忘懷。黃大將為她萬分悲傷,千般慰藉也無濟於事,足見其人情深意摯,令我愈加悲痛憐惜。”中將君道:“素大將作了駙馬,皇上對他恩寵有加,舉世無例。想來他定是洋洋自得,躊躇滿誌了。倘大小姐未去世,恐怕也不能相阻吧!”二女公子道:“這也難說。倘如此,我姐妹同船命運,更會遭人譏議恥笑,實不如早死更好。人早逝受人哀悼,本是世之常情。但這黛大將對她卻是異乎尋常地不能相忘,父親逝去後,他也萬般操心,熱情關懷超薦功德之事。”她倆談得甚是親熱。

中將君又說道:“我萬沒想到他托共君老尼傳言,要將浮舟接去當作大女公子的替身贍養。這雖不過是為了‘一枝紫草’之故,自不敢當,但亦甚是感激其摯誠關切之情。”她談到為浮舟百般操心焦慮時,竟又抽噎淚下了。她想到外間早有傳聞左近少將背負浮舟之事,也便約略向二女公子提及,卻不甚詳。她道:“隻要我仍在世,倒不可怕。我母女二人,亦可互相依傍,相互慰藉以度時日。我惟擔心我故後,她若遭逢不測之災,以致顛沛流離,那才真是悲慘之事。我常為此憂心忡忡,時常想到不如讓她剃度出家,隱居山寺,誦經念佛,從此棄絕宿緣吧。”二女公子道:“你的處境實甚艱難,卻也無奈。似我們這種孤兒,遭人欺侮,也是常有之事呀!但出家閉世,畢竟不是法子。即或我,本已決心遵照父親遺囑,離棄塵世,卻也遭逢此種變故,於塵世隨俗沉浮。何況是浮舟妹妹,又如何做得到呢?再則,花容月貌之人,穿了增服多可惜啊!”中將君覺此番話頗有道理,甚是欣喜。中將君雖然已過中年,但畢竟出身高貴之家,氣度也甚為優雅。惟身體十分肥胖,卻甚合“常陸守夫人”之稱。她道:“已故人親王簿情寡義,不認浮舟這個女兒,令她失盡臉麵,備受冷遇。如今與你相敘暢言,也便消釋了昔日的苦恨。”她又對二女公子傾談過去多年的外地生活,也談及陸奧處浮島的美景。她道:“築波山下的生涯,真可謂‘惟我一身多憂患’,沒人理會我的苦處。直至今日才得以盡訴衷情。我極想長久留住於你身邊,無奈家中眾多孩子,定大聲吵嚷,盼我回去,故也不放心長久躲於此。我常痛惜命苦,以致淪落為地方官的妻子。因不願讓浮舟得與我相同命運,故想將她托付與您,一切聽您處置,我概不過問。”二女公子聽了這番愁怨之言,也不忍叫浮舟受苦。浮舟本也姿容豔美,品格優秀,幾乎無僅可擊。她那靦腆嬌羞之態,自然天成,如同孩子一般純真,卻又頗具涵養。即使遇見二女公子身邊的待女,退避也很巧妙。二女公子署然覺得,浮舟說話的情態委實酷似姐姐,便生出了找那個求姐姐雕像的人來看看的心思。

正這時,侍女來報:“燕大將來了!”便安設帷屏,準備迎客。中將君道:“好,讓我也拜見一下這個難以窺見之人吧!人皆道這位大將俊美無比。不過我想,總不及旬親王吧。”二女公子貼身侍女道:“依我們看,可真說不準誰比誰好呢。”二女公子道:“兩人在一塊之時,匈親王自顯遜色。若是單獨看時,便難辨優劣了。相貌俊美的人,時常令別人失色,真討厭呢!”眾侍女皆笑了,答道:“可我們親王自是不會輸的!世上男子何等俊美非凡,總蓋不倒親王。”外麵傳報:大將已經下車。但聞前驅氣勢雄壯的喝斥之聲。董大將並未即刻入內。等了很久,眾人才見他緩步而入。浮舟的母親乍眼初看,並不覺得如何豔麗。待仔細端詳時,才覺他確是高貴清麗,優雅無比。她不禁自慚形穢起來,隻覺自身卑俗不堪,忙伸手理理頭發,盡量表現出一種端在斯文的模樣來。戴大將所帶隨從甚多,大概是剛退宮出來。他對二女公子道:“昨夜得知皇後身體欠佳,我即進宮請安。諸是子均未在旁側,皇後很是孤寂,故我便代旬親王侍奉,直至此時。今晨旬親王根遲才入宮。我料想大約是你舍不得,拖住了他吧?”二女公子擔答道:“承蒙代為照顧,此種深摯情意實令人感激!”董大將大概是覷得親王今夜在宮中值宿,故乘此機會特來拜訪。跟尋常一樣,他與二女公子交談甚是親切,總會談論到對敵人難以忘懷。又說世事無常,愈加令人厭惡。措詞較為含糊,隱隱愁情,溢於言表。二女公子暗思:“已過了如此久,他居然仍這樣眷戀情深呢。他至今仍木肯忘懷姐姐,大約是因他先前曾說過對她摯愛深切之故吧?”他不停地敘說著自己的苦情,神色甚是悲傷淒涼。二女公子心非草木,自是感激不盡。但她隻對許多怨恨自己無情之話感厭,又很是擔憂,為打消他的欲念,她便隱約告訴了他那個可作大姐替身之人的情狀,道:“此人正悄悄住於此處。”意大將一聽,自然來了興致,很有些心馳神往。但很快又恢複了常態,道:“哎!倘此人真能如我所願,倒真是~件幸事。但若仍是令我心煩,那便反猥褻了名J;!勝境。”二女公子答道:“你終是未曾虔誠求道修行!”說完便嗤嗤地笑起來。浮舟的母親一旁偷聽得此話,也覺得好笑。燕大將說道:“既如此,便請你轉致我的心意吧。你這般推薦,忽然又使我忙起往事似很有些不祥之感呢。”說時不覺淚下沾襟。遂吟詩道:

“替得故人長相處,可作撫物去相思。為掩飾本意,照舊用戲德的口吻來說。”二女公子回道:

“撫物拂身自投水,君言長伴誰可信?你真是‘眾手均來拉’的紙幣呢!若是這樣,使真是我的過錯了:我是不該向你提到她,這會有害於她的。”意大將道:“豈不聞‘給當到淺灘’麼?隻是此生仿佛泡影,緲茫飄浮,你投進河中的‘撫物’,如何令我情安呢?”天已微幕,燕大將仍是不願離開,二女公子不禁心生厭惡,勸道:“今夜請你早些離去吧!否則在此借住的客人會生疑的。”蒸大將道:“那麼,便請你轉言與客人,說這實是我長年之願,決非逢場作戲之為。你毋令我失望!我平生不請風情,遇事猶疑心怯,實甚可笑呢。”叮囑了一番,方才歸去。

母夫人對黛大將衷心讚美:“他真是儒雅俊美啊!”不由暗思:“往常乳母說起此人時,便勸我將浮舟許配與他。我卻以為荒誕不經,概不理她。現睹其絕世風姿,覺得即便是隔有銀河,一年隻逢一次,亦願將女兒嫁與這摧探奪目的牽牛星。我這女兒長得如花似玉,嫁給尋常人也太委屈了。隻因於東國常見的是粗俗的武士,竟把那左近少將看作個漂亮人物。”她自悔那時孤陋寡聞。凡黛大將所傳過的羅漢鬆木柱與坐過的褥墊,皆留有美妙醉人的餘香,如此說別人還道是隨意誇張呢。對於他的品貌,時常見到他的侍女們,也總是交口稱讚不已。有的道:“佛經中說,在種種殊勝功德之中,以香氣芬芳為最,佛神這般說真是不無道理。在《藥王品》經中,說得更為詳細,言有一種香氣叫做‘牛頭旅植’,是從毛孔裏發出的。名稱雖甚可怕,然定有此物,這蒸大將便是明證,可見佛家真不說證言呢。想必,這意大將自小便勤於修行佛法吧。”另有人道:“前世真不知他積了多少功德呢。”這樣的讚譽不絕於耳,聽得浮舟的母親也止不住滿麵帶笑。

二女公子向中將君悄聲轉述了黛大將之言,說道:“黃大將心意專程,絕不易改變決定了的事情。隻是眼下他剛被招為駙馬,情境確是不利。但你與其讓她出家為尼,還不如試著把她許嫁與他吧。”中將君道:“為使浮舟此生不受人淩,不遭憂患之苦,我本打算叫她閉居於‘不聞飛鳥聲’的深山之中。但今日得見意大將的神采,連我這般年紀之人也為之心動,覺得即使依附於他身側,作個奴仆也是莫大幸福。更況年輕女子,定甚是傾慕於他。但我這女兒‘身既不足數’會不會成為憂患的禍根呢?不管身份如何尊卑的女子,往往因男女之事,不但今生吃苦,後世亦要飽受牽累。如此看來,這孩子實甚可憐。無論如何,請您為她作決定,千萬不要棄之不顧。”二女公子為難地歎道:“從以往來看,意大將情深意摯,自是可以托付。然以後怎樣,誰能預料呢?”說完便不再言語了。

翌日拂曉,常陸守派車子來接夫人。並捎來一封信,言語似頗憤激,還有些威逼之語。夫人噙淚懇請二女公子道:“以後,萬事須托付與您了。這孩子還得寄居尊府一些時日。現在,我仍未決斷讓她出家抑或其他怎樣。在這期間,還望你不要棄舍她這微不足道之身,多多教她一些道理。如此相求,實令我惶恐不安。”浮舟從未離過母親,心中頗為難受。幸好這二條院的景致優雅,加之得以親近這位異母姐,心中亦甚覺欣慰。天色微明,夫人的車子方始開出,恰遇旬親王從宮中回來。他因想念小公子,暗地從官中出來,所以隻乘輕裝車輛,未用平時排場。常陸守夫人與他相遇,連忙退避一側。匈親王的車子到了廊下。他下車後望見那輛車,問道:“此為何人?天末明便駕車離去了。”他見車子如此偷偷急駛,便根據自身經驗來猜測,認為是剛從情婦家中出來的,這想法委實荒唐。常陸守夫人隨從忙道:“是常陸守的貴夫人回去。”匈親王的幾個年輕侍從諷笑道:“聲稱‘貴夫人’?真神氣呀!”眾人均哄笑起來。常陸守夫人聽了,想到自己身份卑微,不覺悲從中來。正因她一心牽掛浮舟之事,便希望自身高貴些方好。倘浮舟本人也嫁與一個身分卑微的丈夫,她不知會怎樣悲苦不堪呢。

旬親王進屋之後向二女公子詢問:“那個叫常陸守夫人的,與此有何來往麼?天蒙蒙亮之時便匆匆駛車出去,那幾個隨從還神氣十足呢。”說時帶著疑慮的口氣。二女公子聽後覺得難受,答道:“此人是大輔君年輕時的朋友,又非什麼足以稱道的人物,你何必驚詫怪異呢!你隻是狐疑滿腹,說這些難聞之話。‘但請勿誣蔑’吧!”說時轉了身去,姿影嬌美異常。此夜句親王徹夜未曾睡好,迷迷糊糊間,已到東方露白。直到眾人前來請安,他才走出室來。明石皇後身體原本並無大礙,今已康複了。因此眾人皆感欣慰。夕霧左大臣家眾公子便賽棋、掩韻作樂。

日色將暮,匈親王走進二女公子住室。此時二女公子正在洗發,侍女們各自在房中歇息,室內顯得清靜而空蕩。匈親王召一個女幼童傳話與二女公子:‘戲來時你卻要洗發,讓人好不氣惱,你有意讓我孤寂無聊麼?”二女公子聽了,立即叫侍女大畏君出來答話:“夫人向來都是趁大人出外時洗發。但近來因身體很是疲勞,已是許久未曾洗了。除了今日,本月內又另無吉日。況九月、十月皆不宜洗發,故隻得在今日洗。”言語中,很是抱歉。其時,侍女們均在那邊照顧仍在睡覺的小公子。匈親王倍覺無聊,便一個人四處閉走。忽然看見那邊西屋內有個陌生的女童,料想此處住有新來的侍女,便走去探看。透過紙隔扇的縫隙,他朝裏張望了一下,見離紙隔扇一尺左右設置了一扇屏風,屏風一端掛著帷屏。通過帷屏上一條揭起的簾布,便看見一女子的袖口露了出來,裏麵襯著紫花色的豔麗衣衫,外麵罩著女郎花色外套。因有折疊的屏風相隔,從這裏窺視,裏麵的人並未發覺。他猜想:這位新到的侍女定然十分漂亮吧。便小心推開那紙隔扇,悄悄地走進廊內去了,果然沒人察覺。此處廊外庭院中各色秋花正爭奇鬥豔,燦若彩錦。環地一帶的假石亦饒有情趣。浮舟正於窗前躺著觀賞景致,旬親王又拉開了些本已開著的紙隔扇,向屏風那端窺視。浮舟以為是常來此處的持女,萬沒料到是匈親王。便起身坐著,那姿態曼妙無比。匈親王本就貪戀女色,此時哪肯錯過此等良機,便捉住了浮舟的根袖,又關上了適才拉開的紙隔扇,在紙隔扇與屏風之間坐了下來。浮舟見此,驚慌失措,忙用扇遮住臉麵,緩緩回眸四顧,那神態更是嬌媚異樣,匈親王便忽然抓住了她舉扇的手。問道:“你是誰?請將姓名相告與我!”浮舟恐懼萬分,戰戰兢兢。匈親王將臉朝向屏風,遮住臉不教她看見,行動詭秘異常,故浮舟以為是新近熱切找尋她的秦大將;又聞得一陣異香,愈發認定是黛大將無疑了,不禁倍覺羞恥,卻又不知該怎麼辦。乳母聽得裏麵響聲異常。頗感驚奇,便將那邊屏風拉開,走了出來,問道:“怎會這樣?好奇怪/親王卻置若罔聞,毫無忌憚。盡管此舉荒唐無聊,他卻是巧舌如簧,依然談論不休,不覺天色已深,旬親王仍追問道:“你究竟是誰?若不相答,我便不鬆手。’俄畢,便毫無顧忌地躺下身去。乳母方知是旬親王在此,驚詫結舌,講不出一句話來。

二女公子那邊已點起了燈籠,侍女們叫道:“夫人頭發已洗好,立刻便出來。”此時,除了起居室,別處的格子窗已經一扇扇關上了。浮舟之堂距離正屋稍遠,原本屋中放了幾組屏風,各種物件也雜亂地堆置了一處。自浮舟來後,這裏便將一麵的紙隔扇打開,以便與正屋相通。大輔君有個在此處作侍女的女兒,名叫右近,這會兒正依次一扇一扇地關著窗子,向這邊漸漸走近。她叫道:“呀,真黑暗呢!還沒上燈呢,早早地關了窗子,黑漆漆的叫人發慌!”便重新打開了格子廖。匈親王聽見她的聲音,稍有些狼狽。乳母。動中雖愈為著急,但她原是個能幹精明而坦率無忌之人,便向右近叫道:“喂喂,這邊出了怪事,我弄得辦法全無,不知如何是好!”右近說:“究竟何事呀?”便摸索著走過來,見浮舟身側躺著一個穿襯衣的男子,又聞得陣陣鬱香,便明白是旬親王又犯了風流痛。但她推測浮舟定不會從他。便說道:“啊呀,這太不像話了!叫我怎麼說才好呢?趕快去那邊,將此事報告夫人吧。”說完就匆匆去了。這邊的侍女都覺得讓夫人知曉此事,畢竟太過分了。而旬親王卻並不在意,隻是想:“這位罕見的美人到底是誰呢?聽右近的語氣,似乎並非新到的一般侍女。”他更覺奇怪,便追問不休,越發對浮舟糾纏不清。浮舟苦不堪言,表麵上雖無憤怒之色,可心中卻是又差又急,推欲立刻就死才好。匈親王似有察覺,遂以溫言軟語安慰她。

右近對二女公子說道:“親王這般這般……浮舟小姐好生可憐,必定痛苦不堪!”二女公子道:“又犯老毛病了!浮舟之母聞知定會怨怪:此行為未免太輕率荒淫!她臨走一再言說托付與我甚是放心呢。”她深覺愧對浮舟。但她想:“可又有何法可阻止他呢?他本性貪色,侍女中凡稍有姿包者多難逃脫,何況浮舟。卻不知他是如何發現浮舟在此。”她不勝懊惱,竟致不能言語。石近與侍女少將君相與議論:“今日王公大人來者甚眾,親王在正殿陪其遊戲。按常例,如此日子他回內室總是甚晚。所以我們皆放心休息去了。誰料他今日回來得出奇早,以致出此事端,眼下如何才是呢?那乳母好厲害,她始終守護於浮舟小姐左右,眼睛直瞪著親王,幾欲將其趕將出去呢?”

恰在此刻,宮中有人來報:“明石皇後今日黃昏猝然心痛,此刻病情頗重。”右近悄然對少將君說道:“竟在此時生起病來,真不巧啊!我去傳達吧。”少將君道:“免了吧,此時傳達,徒費心思,也太不知趣了。惹惱了大人可不是好事。”右近道:“不打緊,此刻尚未成那事。”二女公子聞知,遂尋思:“倘若旬親王的好色成痹傳出去,怎麼了得?誰還敢帶女眷來此呢?”其時右近已將明石皇後病勢報與匈親王,她雖誇大其詞,匈親王卻聲色如故,問道:“來者誰?莫要恐嚇我。”右近如實回答:“皇後傳臣平重經。”匈親王依然不舍浮舟,視旁人為無,躺在浮舟身邊紋絲不動。右近無奈隻得將使者叫至這西室前,探問情況,方才使者的傳言人也跟來了。使者報道:“中務親王早已入宮探視。中宮大夫方才動身,小人路遇其車駕。”匈親王也知道皇後常突然發病。他想:“今日倘若拒赴,定會遭世人指責。”隻得依依不舍向浮舟道下諸多瘋話,約定後會之期,方才離去。

浮舟仿若噩夢末醒,汗流浹背地躺著,良久不能言語。乳母替她打扇,說道:“住此地,凡事皆要小心,決不可大意。他已知曉你居於此,日後定會糾纏不休,這決非好事。啊呀!好叫人後怕!他雖貴為是子,可名分上是姐夫,如此太有失體統。無論優劣,總得另擇一清白之人才好。今日若真蒙其騙辱,小姐名譽必毀,因此我擺出一臉凶煞相,眼睛一直盯住他。他對我厭惡之極,狠命擰我的手。他如此求愛,與粗俗人無異,實在荒唐之極。如今我們家,常陸守與夫人鬧得甚為厲害!常陸守曾言:‘你惟照顧那一個,竟全然將我女兒棄之不管。新女婿進門那日,你卻躲將別處,成何體統!’常陸守聲勢洶洶,仆人們皆感難聽,無不替夫人抱屈呢。全是那左近少將使壞,此人實在可惡。若不是他,哪來如此事端與爭吵。多年來,家中雖也有一些口角,但皆無傷大雅,還算和睦。”她邊說邊歎氣,而浮舟卻一句也聽不進,仍然沉浸於遭逢侮辱的悲傷之中。她甚是擔憂:不知二女公子對此事作何感想?她愈想愈傷痛,競俯伏著嚶嚶吸泣起來。乳母頗為憐憫她,安慰道:“小姐何必如此傷心!無母之人,無人疼愛,那才可悲呢。無父而遭人輕視,本謂憾事,然而,若有父而遭心毒之繼母憎惡,不若無父更好。總之,母親定會替你謀慮,你要振作起來。況且尚有初嫩的觀世音菩薩憐你身世而庇佑你。像你這樣一個弱不經風的女子,竟多次不畏長途跋涉去進香,任何菩薩皆會念你心誠而佑你幸福,令那些輕蔑你者驚愧不已,我家小姐豈會恥笑於世人呢?”她說得頗為樂觀。

匈親王匆忙出門。大約貪近便,不走正門而從此處出去,故其說話聲清晰傳人浮舟房中。匈親王吟詠著古歌經過此處,聲音雖格外優美,浮舟聽了卻不禁生厭。替換之馬已牽了出來。匈親王僅帶十餘個值宿人員,進宮去了。

二女公子念及浮舟不幸受辱,甚是同情,遂佯裝不知此事,遣人去告知她:“皇後玉體欠安,親王進宮慰問,今晚留宿宮中。我大約因洗發受涼,身體也欠佳,難以人睡。請你過來敘敘吧,想你也挺寂寞的。”浮舟叫乳母代答:“我心緒甚壞,異常痛苦,想早些休息,萬望諒解為是。”二女公子立刻又派人去慰問:“心情如何不好?”浮舟答道:“我也道不明白,惟覺格外煩悶苦痛。”少將君暗向右近遞了個眼色,並說道:“夫人心中必定頗為難受!”隻因浮舟殊比別人,故而夫人格外關愛她。夫人想:“匈親王如此作為,實在是浮舟之大不幸!一向傾慕她的蒸大將倘若聞知此事,必然會視她為輕浮女子而蔑視她。親王本性荒淫無恥,有時會將毫無根據之事說得異常難聽;有時碰到確有幾分荒唐之事,卻又毫不介意。然而戴大將不同,他嘴雖不言,卻私下怨恨,實乃善於隱忍而修養頗深之人。浮舟身若浮萍,如今又增不幸。往昔,我未曾謀其麵,今日見了,覺其性情與姿容著實叫人憐愛,不忍拋舍。人生一世難免會遭受諸多艱辛,的確痛苦不堪。就我而言,有生以來,身世不幸,並不比浮舟好;然而,終究未曾狼狽丟魂,可謂尚有顏麵了。如今,倘若意大將再不來百般糾纏,徹底滅了意念,那我便再無可憂慮之事了。”夫人頭發濃密,一時半刻於不了,起居甚為不便。她身著白衣,顯得頗為婀娜。

浮舟因心情極壞,不願去會二女公子;乳母卻竭力勸她去,道:“不去反惹人生疑,以為真的出了啥事。你坦然前去訪晤便是。至於右近等人,我會將實情詳細告之,你不必擔心。”她走至二女公子的紙隔扇前,叫道:“請右近姐姐出來,有話奉告!”右近出來。乳母對她說道:“我家小姐剛才遇上那件怪事,大受驚嚇,以致身體發燒,心情也痛苦至極,好叫人可憐阿。煩你帶她去夫人處,讓她回回神兒。小姐自身清白,卻蒙此羞辱,實在冤屈!倘若對男女之事略知一二尚好受些,可憐浮舟小姐絲毫不懂。”說罷扶起浮舟,叫她去二女公子處。麥憤之極的浮舟心裏雖極不情願,但由於生性柔順。卻也未強要反抗,便被推送至二女公子屋中。其額發被淚沾濕,她便背燈而坐,以求掩飾。二女公子身邊眾侍女向來以為其主姿容當為世間最美,而今見了浮舟,也覺其容貌並不亞於二女公子,確是美若仙子。其時右近與少將君在浮舟近側,她要躲也無處可藏。兩人不禁看得癡了,想道:“親王倘若看上此人,將無法收拾了。他生性喜新厭舊,凡是新的,即使姿色普通也不肯放過呢。”

二女公子與浮舟親切交談,對她說道:“在這裏你千萬別有所顧慮,無論何事請不要拘束。自大姐去世後,我始終懷念她,至今仍悲憤難抑。我身多苦恨,於寂寞哀愁中度日。初見你,便覺你與大姐貌甚相似,心中頓覺親近,頗為欣慰。這世上,我再無親人,你若如姐姐一樣愛我,我便終身欣慰了。”然而浮舟驚魂未定,又猶存鄉野都氣,一時竟不曉如何回答才是。她僅如此言道:“多年來常歎與姐姐遠隔山水,如今有幸拜見,心中喜慰不已。”說時聲音嬌嫩無比。二女公子拿出些畫冊來,令右近誦讀畫中文字二人一同欣賞。浮舟與二女公子相對而坐,不再怕羞,淮一心賞畫。二女公子端詳其燈光所映姿容,覺得毫無挑剔之處,的確完美無假。特別是那額角眉梢溢滿秀氣,竟與姐姐無異。她瞅著浮舟,隻顧思念姐姐,更光看畫心思了。她不能不驚歎浮舟的容貌竟同姐姐與父親如此酷似。家中幾個老女仆曾議論過:姐姐生得像父,而她長得如母。凡麵容相似之人,見了’總覺格外親切。她由浮舟想起了父親與姐姐,禁不住海然淚下。又想道:“姐姐舉止端莊,高貴無比,且又親切慈愛,令人覺得極為溫柔優雅。而浮舟呢,大約舉止尚顯稚氣,諸事皆還拘束之故吧,於豔麗方麵尚不及姐姐。此人若能再沉穩一些,嫁與黛大將倒也當之無愧了。”她如姐姐般替浮舟思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