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畢畫冊二人又隨意敘談,直至東方泛白,方去休息。二女公子挽留浮舟睡於其側,與她聊起父親在世之事,以及數年來蟄居宇治山莊之情狀,雖不完整,卻也漫聊極多。浮舟追思亡父,隻恨與父從未謀麵,不勝悲傷。一知曉昨晚之事的侍女道:“實情究竟怎樣呢?這位小姐,夫人雖特別憐愛,但今已被玷汙,憐愛也枉然,真可憐啊!”右近答道:“不,這事子烏虛有。那乳母牽住我的手,讓我仔細擺談事情經曆,聽她說來確無此事。親王出門時,不也吟唱著‘相逢猶似不相逢’的古歌?但也說不準,也許是故意吟唱此歌吧?不過昨夜這位小姐的神情,甚是安詳,不像出過事。”她們悄然議論這事,無不憐憫浮舟。
乳母向二條院借得輛車子,趕至常陸守家去找夫人,將前日之事詳細作了稟報。夫人聞之驚痛,隻覺肝腸寸斷。她著急不已,料想眾侍女定已議論得沸沸揚揚,輕視其女了。更令人擔憂的是,那親王夫人又是如何看法,大凡這種事,沒有女人不爭風吃醋的。她以己推人,如坐針氈,愈發焦灼木堪,片刻不能呆了。遂於當日黃昏趕至二條院。恰逢句親王在外,免卻尷尬。便對二女公子說道:“我將此幼稚無知的孩子托付與您,本來不必擔心。哪想總是心牽兩端,寢食不寧,家裏那些孩子皆怪我呢。”二女公於答道:“浮舟聰明曉事。你不放心,慌慌張張道出如許話來,反令我好生慚愧。”言畢嫣然而笑。常陸守夫人見其神色安穩沉靜,因心懷鬼胎,更顯得局促不安了。她不知二女公子如何看法,一時竟不能回答。稍後答道:“能侍奉小姐於此,可償了多年的心願。傳至外邊也有個好名聲,確乃顏麵得很。然而……終究尚有所顧慮。終不如讓其閉居荒山修道,倒最是無慮。”一言及此,竟流下淚來。二女公子也甚覺同情,遂道:“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憂心。我對她甚是看重,事無大小我自會很好照料她。……此處雖有個舉止放肆之人,常會弄出些荒唐事來。幸而眾人皆深曉其性,防範之心自是常在,浮舟不會出事的。不知你對我作何看法?”常陸守夫人忙道:“不不,我決非對你不放心。已故八親王恐失顏麵,不願認她這個女兒,這也罷了。但我與您原是極有血脈淵源的”正因此故,始敢將浮舟托付於您。”這話說得極為誠摯。末了又道:“明後日,乃浮舟特別禁忌日子,我得領她去幽靜之所避避災星。以後我再來看您吧。”言畢,便欲攜浮舟離去。二女公於大感唐突,心中雖納悶,但也不好挽留。常陸守夫人被昨日之事嚇壞了,心緒不定,匆匆歸去。
常陸守夭人曾於三條地方建了一所玲瓏小宅,聊作避災之所。屋子本就簡陋,且尚未竣工,是故陳設皆不完備。她領浮舟到此,對她說道:“唉,我因你竟遭眾多憂煩。在此諸事皆不稱心,活下去何益?倘若僅我一人,哪怕身份微賤,生活困苦,我也願尋一僻處度此餘生……那位夫人,本不願認你作妹,我們去親近她,若是惹出事來,豈不恥笑於世。唉,人世真無趣嗬!此處房屋雖陋,但無人知曉,你便委屈一下,暫且避居於此吧。我會盡快為你善謀良策。”她囑咐已畢,便欲歸去。浮舟抽抽泣泣,料想一生在世何等命苦,遂覺心寒。她確是十分可憐,然母親更比她苦,將女兒禁閉於此,她覺得太委屈了她,實在有些於。已不忍。她一直願女兒順利長大,遂人心願完姻。蒙受那可悲恨之事,深恐為世人輕蔑,心下擔憂不已。這母親並非不明事理,惟易動怒,且稍略剛愎自用。其實讓浮舟躲在家中又何妨。隻是她以為那樣會委屈了浮舟,故作此下策。母女倆從來不曾分居,朝夕形影相隨,而今突然被迫分開,相與揪心難受。母親囑咐道:“這屋子尚未竣工,恐有不周到之處,你須得小心些。各屋侍女皆可使喚。值宿人員雖皆已吩咐過,可我仍是擔心!若常陸守未生氣催促,我決不願拋下你,我心裏真如刀絞一般嗬!”母女灑淚惜別。
常陸守為了招待快婿左近少將,忙得不辨東西。他責怪夫人不肯誠心幫他,有失顏麵。夫人氣惱地想:“若非此人,哪會有這些事端。”她那寶貝女兒因此而蒙受不幸,令她痛恨不已,故而甚是輕蔑這少將。她回想前些日子這快婿於旬親王麵前,那卑瑣姿態令人難以相信。所以更不將他看在眼裏,何嚐有奉之為東床嬌客之念,簡直是恥辱。忽又想:“他在此如何?我尚未見其日常起居模樣呢。”遂於某日白晝,她乘少將閑居中,走至其居室邊上,自門隙向裏偷窺。但見他身穿柔軟白續上衣,內樹鮮豔的淡紅梅色衫子,正坐於窗前欣賞庭中花木。她頗覺此人模樣清秀,瞧不出一絲拙劣。那女兒年紀尚幼,全無心思靠於身側。她回想句親王與二女公子並坐時姿態,以為這對夫妻匹配遜色。少將與左右造侍女談笑戲玩。夫人細細觀看,但見他大有隨意不拘的超脫之態,先前在二條院那副奴顏全無蹤跡,仿佛有兩個少將。恰值此刻忽聞少將說道:“兵部卿親王家的獲花煞是漂亮!不知是何品種。同為花,在他家卻開得豔麗無比。前日我去他家,想折取一枝。恰巧親王正出門,終不曾折得。那時他尚吟唱著‘褪色獲花猶堪惜’之歌。確欲讓年輕女子睹睹他那風采呢!”言畢,也得意洋洋地吟了些詩句。夫人暗忖:“哼,附庸風雅,裝模作樣。想幾日前在匈親王跟前那醜態,真令人不堪忍受,誰知他所吟為何詩。”然細察其此刻儀態,又覺他並非完全卑劣之人,便欲看看他到底有何才華,遂令侍女傳話,贈以詩道:
“嬌貴小挎高籬護,綠葉逢霜何變色嚴少將微覺愧對於她,答曰:
“若知持花出宮城,此心怎會憐別花聲望能拜見尊顏,一表心中敬意。”夫人猜他定已獲知浮舟乃人親王之女,便更願浮舟能榮貴如二女公子。於是秦大將的音容笑貌漸漸顯於眼前。她想:“旬親王與黛大將皆俊美無異,但此人於我印象極壞,他居然闖入浮舟內室,做出輕狂舉動。如此肆無忌憚,實在可惡。而意大將卻舉止得體,他雖戀慕浮舟,卻未冒昧啟齒,麵若無事。如此謹慎沉重品性,著實難得。連我也甚悅意。何況年輕女子!哪有不傾心的?少將這類低下卑鄙之徒,若真娶了浮舟,那才是浮舟的恥辱。”她惟替浮舟之事擔憂,左思右想,殫精竭慮為她謀劃良策,然實施起來則極為不易。她以為:“燕大將已慣熟高貴如二女公子之女子,即使有品貌優於浮舟者,怕也難激起其欲望。據我經曆,人的氣質品貌,與其出身大有關係。比如我的子女,凡與常陸守所生的,便不如八親王所生的浮舟。又如左近少將,在常陸守哪內品貌超群,然同匈親王相較則相形見細。萬事皆可由此推量。秦大將已娶當今皇上愛女為妻,在其眼中,浮舟怕粗陋得一無是處吧廣這般猜測,不覺萬念俱灰,甚為悵然若失。
居於三條院內的浮舟孤寂,整日僅看看庭中花草,而花草皆為俗類。隻覺無一絲生趣。出入此處者皆為操上話的東國人。她閉居於這粗陋乏味的屋子裏,甚覺鬱悶。偶爾憶及二女公子姿容,思念不已。那色膽包天的闖入者音容,此刻也湧上心頭。那回他究竟胡言些什麼,至今惟記得不少溫婉情話。那衣香,似乎至今尚殘留鼻前;那可怕情節皆已憶起。一日,其母遣人送來一信,殷切慰問,掛念殊深。浮舟念及母親用心良苦,而己卻屢遭不幸,不覺淌下數行傷心淚。母親信中寫道:“我兒獨處異地孤寂不慣,實在是委屈你了。”浮舟忙回信答複:“請母親切勿掛懷,女兒已習慣且覺得此處安心。贈詩道:
惟求永無塵世苦,此身欣悅遠離愁。”此詩尚帶稚氣,母親看了不覺淚流不止,想這女兒這般不幸,竟落得息身無所,的確可憐無限。答以詩雲:
“惟求福泰臨兒身,老身即去亦慰情。”母女二人常以此種率直之詩相與贈答,聊以慰藉。
且說章大將每當秋色濃鬱之際,常夜夜輾轉難眠,思念大女公子,悲拗不已。時逢宇治新建寺宇竣工,他便特地前去觀看,一見宇治山中紅葉,便生出久別重逢的激情來。原先山莊易成新屋,鱗次林比,十分豪華氣派。回想所拆山莊,乃已故八親王所建,一味古樸幽雅,猶如高僧居所,心中頓生依戀之情,遂覺眼前新屋似有難饒之過。感慨之情濃深比昔。原來山中設備,並非一律,一部分莊嚴大度,另一部分纖麗精致,適合女眷居住。如今竹編屏風等粗笨家什移至新建怫寺中供用,此處則新製山鄉風味器什,格外優美且富情趣。秦大將坐於池邊岩石上留戀觀賞,一時不忍離去,即景賦詩:
“綠水盈池景依舊,故侶清影不見留。”他擦去淚水,徑自去探望老尼並君。那老尼陡見蒸大將光臨,大為感動,好一陣悲喜交加,強忍許久才沒掉下淚來。章大將於門邊隔簾而坐,隻將簾子一角卷起,與老尼敘話。並君隱身帷屏後作答。意大將隨意談及浮舟:“傳聞浮舟小姐已來至旬親王家。但我卻不便向她開口,尚煩您傳達吧。”並君答道:“前日其母寄信來,提及她們如此東躲西藏,全為了避凶。那信中寫道:‘眼下藏身於偏陋之所,實可哀傳。倘若宇治與京城不遠,頗欲寄居貴處,以求前庇。然因山路坎坷難行,來往實在艱辛。”’蒸大將道:“眾皆不敢走這山路,惟我不憚煩累,頻頻跋涉而來。此宿線實在不淺!思之令人無限動情。”一言及此,竟又淌下淚來。又道:‘話然,煩您修書一封,送至那避凶之所。且慢,最好是您躬身走一遭,可好?”並君答道:“傳達尊意,事本容易。推如今要我複赴京都,實難從命。況且二條院我尚未去過呢。”黃大將言道:“派人送信,萬萬不可!老傳將出去,豈不有失顏麵。哪怕愛宕山的高僧,不也因時製宜,下山赴京麼?雖有犯清規之嫌,然可成人之美,也是一種無量功德嗬!”並君說道:“遺憾,俄身不積濟人德’呀!進京去為此事,泄露出去,怕要遺笑於人了。”她不肯去。意大將則再三堅決強請:“無論如何得勞你走一趟,這機會難得,後日我派車子接您。你先弄清她寓居之所。我決不使您為難。”說著滿臉笑意。老尼共君弄不清他心中真實所想,因此十分不安。轉念又想:“黃大將平時也是規矩之人,從未有過荒唐之事,料他甚惜名望,蓋不會與我為難吧。”於是回答:“既然你如此心決,我便去吧。其閉居之所離資哪甚近,尚煩您先去一信,否則,外人必謂我自作聰明,既已遁入空門,尚要做紅塵月下老,豈不有失體統。”意大將說道:“寫信不難,惟恐讓人譏議,以為‘素大將愛上了常陸守之女’。何況那常陸守乃粗暴之人。”並君不禁笑起來,頗覺此人可笑可憐。垂暮時分,秦大將辭歸。臨走,他采了一束花草,又折數枚紅葉配在一起,準備送與二公主。他對二公主一向親近,隻因是是女,才不過分親昵。皇上待他,如百姓待子般慈愛。對其母尼僧三公主也關心周至。故黛大將格外看重二公主,以之為至高無上的正夫人。他深蒙聖恩,又榮為駙馬,卻私下移愛他人,也自覺內疚。
轉眼約期已至。黃大將遣一貼心仆人,隨輛牛車去宇治接並君。他對那仆人道:“到莊園挑個忠厚者任護衛。”並君先已應允進京,此刻雖極不樂意,也隻得乘車出發。她瀏覽山中美景,想起種種古詩,感慨不已。不久車子抵達浮舟所居三條院。此處確實冷僻,不見行人。並君甚是放心,令車子駛進院內,叫引路人傳言:“老尼並君奉黛大將之命前來拜訪。”隨即,一個曾伴赴徽進香的年輕侍女出來迎接,扶了養君下車。浮舟久居此荒僻地方,朝夕惟覺寂寞難耐。忽聞並君來到,興奮不已,當即叫人將共君迎人自己房中。她看著共君,想著她曾侍候先父,更有一種親近感。並君開口道:“自從那日見過小姐,暗自仰慕,無時敢忘。隻因出家之人與世事斷絕,所以你在二條院二小姐處時我也沒去探望。隻因此次蒸大將囑托再三,感其熱心,無奈勉強遵命,前來奉擾。”浮舟與乳母前日曾在二條院窺過黃大將豐姿,私下甚為美之。且又親聞其言:無時敢忘自己,故而倍覺感激。卻不曾料他竟突然托人來探望。
剛入夜,便聞輕輕敲門聲,聲稱來自宇治。並君料想乃黛大將之使者,遂令人開門。隻見一車悄然入內。她正納悶,忽有人來報:“是特來拜望尼僧老太太的。”而所報名號印不是宇治山莊附近的莊園主。並君遂膝行至門口接見。此刻天空正飄細雨,冷風吹入門內,帶進已諳熟之奇香,始知來者乃黛大將。如此責人神秘出現,而此地毫無準備,四處亂成一團,眾人手足無措,直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蒸大將讓非君傳言:‘哦推欲借此僻靜處所,向浮舟小姐表述衷情。”浮舟聞言,一陣慌亂,不知如何對答。乳母急切勸她:“他專程而來,豈可置之不理呢?暗地派人去常陸守哪內告知夫人吧。距此處很近的。”並君即道:“無須如此緊張。年輕人之間相互敘談也並無大礙,何況大將生性溫柔敦厚而又行事嚴謹。倘小姐不許,他決不會有輕狂行為。”此時雨勢略猛,天已全黑,忽聞值宿下人操東國方言報道:“東南邊的圍牆已塌損,甚不安全。這位客人的車子不要停在那兒,快些進來吧,要關大門了。”燕大將不慣那東國語調,甚覺刺耳難聞。於是吟唱著古歌:“漫天風雨行人苦,荒野誰家可庇身?”遂在那多風的簷下坐下。吟詩道:
“東亭門閉接草生,久立外雨不解情。”他以袖輕拂身上雨點,身上那濃鬱芬芳隨風飄散,直襲諸東國鄉人鼻孔,令其驚訝不已。
此時已絕無理由推脫,隻得在南廂設一客座,延請戴大將人座,浮舟不肯立即出來與他相見。眾侍女勉強扶她出來,將拉門關上,隻留一條隙縫。素大將見了不悅,說道:“造這門的木匠好可惡!我此身尚未曾坐於此類門外呢。”不知為何,他竟拉開門徑直走了進去。他並不言及願她替代大女公子,僅說道:“自宇治邂逅,一睹芳容後,日夜相思至今。如此難以忘記,定是前世宿緣甚深吧!”浮舟容姿原本妍麗無比,章大將甚覺滿意,對她憐愛異常。
不覺便至破曉時分。外臨大路,但聞叫賣之聲嘈鬧不絕。黛大將聞聲想:黎明時分,那些商人頭頂貨物叫賣,模樣必定旮怪。於如此蓬門草舍中過夜,於他尚是首次,故覺得別有意趣。後聞值宿人各自回室中休息去了,便即刻喚隨從車夫,將車子趕至這邊門口來,自己徑直抱了浮舟上車。事發猝然,眾人皆驚詫不已,慌亂道:“眼下正值九月,不宜婚嫁,此不可嗬!這可如何是好?”眾皆十分著急。並君也未曾料到,甚是同情淫舟,然而她仍勸慰眾人:“大將自有主張,諸位不必多慮。我深知明日才交九月節氣。”原來今日十三。並君又對意大將道:“今日我不再奉陪了。二小姐定會獲悉此事。我若不去拜訪,悄然來去,未免不周。”意大將覺得眼下尚早,即刻告知二女公子此事,似有不妥,答道:“你以後再向她致歉吧。今日去那邊,若無人引導,甚為不便。”他強要並君同去。又道:“須得再派個侍女去才是。”遂擇了浮舟一名叫侍從的侍女,與異君同去。而乳母及異君所帶女童,皆留在此處。她們皆不知所措。
人們初料這車將駛往附近某處,誰知卻徑直朝宇治駛去。調換之牛皆已備於途中、經川原,駛近法性寺,天才大亮。侍從悄悄窺視蔡大特容貌,被其俊美氣質驚呆,不由得傾慕起來,哪裏還慮及世人將對此作何評價。浮舟則因事出意料,驚嚇得神誌不醒,兀自儲伏車中。燕大將見了忙溫婉致意:“是車太顛簸,作頗感不適麼?”說著便將她摟抱起來,擁於懷裏。此時旭日光輝從車前輕羅女袍上透射進來,車內鮮亮無比,老尼導君頗覺害羞。她想:“如何求得大小姐在世,讓我伴她作此旅行!隻恨我長生此世,蒙此意外變故。”她心中不免悲切,卻要強忍,但又如何收藏得住?終使愁容顯露,淚溢不已。侍從見了甚是不悅,暗想:“這婆子真可惡!今日小姐新婚,車中帶個尼姑本已不吉,卻尚要愁眉苦臉,抽抽泣泣做甚?”她頗覺這老尼可恨又可笑。其實侍從哪知兵君心事,惟謂老太婆愛哭罷了。
董大將覺得浮舟委實可愛。但沿途觀賞秋景,懷舊之情頓生。入山愈深,傷感愈深,恍惚問如同沉浮霧中。他斜靠車壁冥思不已,長袖露於車外,重疊在浮舟衣袖之上。被山霧潤濕後,淡藍色衣袖襯著浮舟的紅色衣袖,色彩鮮豔生動。車下急坡時,方始發現,遂將衣袖收進。他不覺隨吟一詩:
“曉霧彌漫浸清衫,新人惹愁思舊戀。”這詩句更使老井君啼泣不止,淚水濕透了衣袖。侍從愈發詫異,覺得老尼模樣真叫人難堪,一路上興高采烈,怎麼平生了這等怪事!章大將聽得非君忍禁不住的吸泣聲,自己也陪著落淚。卻又可憐浮舟,怕她看了傷。乙,便對她道:“多年來我屢次經過此路,是故今日忽生舊地重臨之感,不免有些傷懷。你還是起來看看這山中景致吧。這山穀很幽深呢?”使扶她起來。浮舟無奈,隻得勉強撐起,將扇子遮了臉,羞澀地眺望山景。那眉目神情,果真肖似大女公子。隻是端莊而過於沉重,稍有差異。冀大將覺得,大女公子既天真爛漫如孩童,卻又不乏深遠周全之思慮。是故他對亡人真是“戀情充塞夫地裏,欲避相思無處逃”了。
不久便至宇治山莊。戴大將想:“可憐啊!其亡魂若在此,此刻必定知我來到吧。我今日這些荒唐舉止,歸根究底,皆因為她呀!”下車後,黃大將欲讓浮舟安心休息,自己先避開了。浮舟在車中時,念及母親對他如何掛念,悲歎不已。然有如此俊美男子與她深情密語,甚覺欣慰,遂欲下車。老尼姑命將車停於走廊邊,方才下車。燕大將見了,想道:“此處又非我等久居之所,何勞你如此思慮周至!”附近在園中人聞知黛大將駕臨,爭相前來拜見。浮舟的食事概由老尼姑辦理。沿途荊棘滿目。此刻進得山莊,頓覺天地開朗,環境清幽。新修房屋設計合理,臨窗尚可觀賞山水景色。浮舟立刻便覺幾回來的積悶一掃而光。但~念及自己結局難料,便又有些忐忑不安。燕大將忙寄信與京中母親及二公主。信中道:“眼下怫寺內部裝飾尚未完結。前日曾命我前來看看,今日恰巧大吉,便急忙趕來了。近來心緒不寧,加之這幾日乃出行忌日,便想借機在此帶成兩日,事後即刻回京。”
燕大將閑居於家,姿態比出門時更為雍容。進得室中,令浮舟自覺寒顫,可室中無處躲藏,惟有悄然坐著。她的服飾曆來皆由乳母精心備辦,無不力求華美豔麗,卻難免仍帶些鄉村土氣。意大將見此不覺憶起大女公子常穿家常半舊衣服,豐姿反倒高雅自然。然而浮舟之發格外漂亮,發梢甚為豔麗悅人。章大將看了,覺得美比二公主之發。他思慮其前途:我怎樣安置她呢?立刻將其收為妻室送入三條宮礎,顯然不妥。若然,定蒙世人非議,有損聲譽。倘若列入侍女之中,我又如何舍得?唉!左右為難,不如將她暫隱於這山莊之內。但如此,我又不能與她長相廝守,太令人難以忍受了。”他甚是傳愛浮舟,溫和誠摯地與她擺談,直至日暮。其間也談及已故八親王。曆敘舊事,興趣橫生。但浮舟總是小心謹慎,甚為羞澀,使得黛大將大為掃興。然而他又尋思:“這雖有些缺憾,但小心謹慎卻也不壞。日後我當逐漸教養。相反,沾染些村俗惡趣,品質不純,言行粗俗,那才真讓人遺憾萬分,更別說當大女公子的替身了。”他終於轉憂為樂。
素大將取出山莊中的七弦琴與箏來,料想浮舟對此道必一竅不通,甚覺可惜,遂兀自拂琴述懷。自人親王去世,蒸大將已久不於此奏樂,今日重敘舊懷,自覺極富佳趣。正乘興撥弦,心癡神迷之時,月亮清幽露臉了。他回想八親王總將琴聲奏得十分悠揚婉轉,猶如溫濕流泉一般潤澤身心,全無鋒芒畢露之處。於是對浮舟說道:“若你幼時與你父親、大姐一起生活於此,必會受到許多餐陶。想當初人親王氣度何等非凡,連我也覺得可敬可畏,仰慕不已嗬!真不知你怎麼老住在那窮鄉僻野呢?”浮舟深感羞愧。淮一旁默然斜倚,玩弄白扇。從側麵瞧去,肌膚潔白如玉,額發低垂如畫,神情竟是如此酷肖大女公子。蒸大將感動不已,更欲勤心教她絲竹之事,令她切合身分。遂問道:“這七弦琴你能彈麼?你生長東國,吾妻琴總會彈吧?”浮舟答曰:“我連大和詞也知之甚少,何況大和琴。”蒸大將沒料到她竟能如此巧妙作答,頓覺其才情不錯,更覺得置之於此乃一大失策。他已深覺日後相思之苦。由此可見,他對浮舟可是真心愛戀。他推開七弦琴,口中吟誦古詩:“班女閨中秋扇色,楚王台上夜舉聲。”那侍從雖生長於隻知彎弓射箭之東國,聞此吟聲也覺得格外美妙,讚歎不已。可知她們見識也太淺了,並不懂得那詩中真意,隻不過是歎賞吟聲的優美罷了。黃大將想道:“有那麼多好詩,我為何選那些不太吉利的詩句?”此時,受老尼姑差遣的人送來果物。一隻盒蓋呈上,幾種果物置放其間,下麵墊了紅葉與常春藤。果物旁邊有一紙條,月色之下見上麵塗有一詩。袁大將睜大眼睛,看得十分仔細,像急於想吃果物。老尼姑賦詩道:
“瑟秋雖剝細草色,昔年月華依清麗。”乃古風書體。黃大將看了,往事頓湧上心頭,感到既羞愧,又為之悲傷不已,也吟詩道:
“碧山綠水依故地,糖月新臨香閨人。”也並非什麼答詩,仍叫侍從傳給了老尼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