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東亭
黛大將雖欲尋訪常陸守養女,向她求愛,卻又怕遭世人非議,說他過於輕率,有失穩重。故也不敢直接寫信與浮舟,而是托了老尼共君,屢次向浮舟的母親中將君轉達他的愛慕之心。而這母親呢,卻認為燕大將終不會真心愛戀她女兒,隻覺得承蒙這位貴人用心良苦的追求,很是榮幸罷了。她暗自思忖道:“此人乃當今紅極一時的人物,我女兒若是攀附了他,那才好嗬!”遂心下猶豫。
這常陸守身邊的子女,多是已故前妻所生。後妻也生了位小姐,兩人很是疼愛。以下年幼的尚有五六個。常陸守對這些子女,個個悉心撫育,疼愛異常,卻獨對後妻帶來這個浮舟不甚關心,視同外人。為此,夫人常為此而怨恨常陸守無情。她日夜不寧地為女兒婚事操勞,推望她嫁得一個好夫君,榮華富貴,從此揚眉吐氣。加之浮舟天生麗質,聰慧無比,其他姐妹斷不能及,作母親的又怎甘心將她與別的女兒等同看待?是故母親很可憐她,屢屢為她抱屈。
聞知常陸守有許多女兒,當地貴公子紛紛來信求婚。前夫人所生的二三位小姐,皆已選得如意夫婿,並完成婚嫁了。中將君眼下關心的,便是為自己帶來的這個女兒擇一掛婿。她為浮舟朝夕照料,疼愛備至。常陸守乃公卿之家出身,眾親屬皆身份高貴。因此其家財甚為豐厚,生活極其奢華。宇舍輝煌,衣食華貴。唯獨在風雅方麵不盡人意。他性情異常粗暴,頗有田舍野夫習氣。恐因自小埋沒於那遠離京都的東國之故,慣說土語,發音也極含混。對於有權勢的豪門大戶,他頗生畏怯,常是敬而遠之。萬事皆如意,隻是少了些雅趣,不請琴笛之道而專擅弓箭。雖為尋常地方官人家,但因財力雄厚,所以集聚了當地所有優秀的年輕女子來當侍女。她們一個個裝飾華麗。平日裏,她們或是合唱幾支簡易的曲子,或是講些事故,或是整夜不眠地守庚由時,做些簡單粗俗的遊戲。
傾慕浮舟的資家子弟們,聞得她家繁華之狀,相與議論:“此女子想必十分美貌,惹人喜愛吧。”他們將她描繪成一個美人,夢寐以求。其中有個叫左近少將的,年僅二十二三,性情溫和,才學之豐富,有口皆碑。但也許他裝束打扮太過素樸的原因吧,幾個與他交往的女子皆相繼疏遠。如今他極為誠摯地來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親想道:“此人當為眾多求婚者中最合意的了,見識豐富,品行高潔,又性情溫和。光景比他更好的高資公子雖多,但對於一地方官的女兒,即便是美貌無比,恐怕也不會來求婚的。浮舟之母對左近少將極是看重。凡他寄來的情書,都交與浮舟,並伺機勸她寫些富有情味的回信。這母親便自作主張選定了浮舟的夫婿。她想:“常陸守不關心我這女兒,我卻要極力提拔她。憑她的美貌,日後決不會受人怠慢的。”她與左近少將商定,於今年八月中完婚。便忙著準備妝查。連細微瑣屑的玩具,也都極盡精致。泥金畫,螺鋼嵌,凡精美玲攏之物,她皆收藏起來,留與浮舟;卻將些粗劣物品交與常陸守,對他道:“這可是精致物品。”常陸守不辨優劣,隻要是女子用物,他皆購來,隻管往親生女兒房裏堆放,多得連行走都不便了。又從宮中內教訪聘了老師來教女兒學習琴與琵琶。每教會一曲,他不論站坐,皆向教師膜拜,又命人取出很多禮品來大肆犒賞教師。禮物之多,皆快把教師湮沒了。有時教習絢麗的大曲,於暮色幽暗之時,師生合奏。常陸守聽了,感動得直掉淚,又胡亂地評賞一番。”浮舟的母親稍有些鑒賞能力,看到這種形狀,覺得粗俗不堪,並不附和著讚賞。丈夫總是怨恨她道:“你藐視我的女兒!”
那左近少將等不及八月佳期,便央人來催促:“既然親事已定,何不早日完婚?”浮舟的母親覺得:要她單獨提前籌備,尚有困難,而且她還不知對方心意究竟如何?因此,當媒人來到時,她對他道:“我對這女兒的婚事尚有憂慮。先前蒙你作伐,我也曾多方思慮。少將職高位顯,既蒙他青睞,自當遵命,是以訂了婚約。但浮舟早年喪父,靠我撫育成人。我素來擔心教養不嚴,日後被人恥笑。其他女兒皆有父親教養,一切由他作主,不須我費心。隻是這浮舟,若我突遭無常,她恐就無依無靠,不堪設想。素聞少將通情達理,是故盡拋前慮,將女兒許配與他,但深恐他日忽有意外,對方突然變心,讓我們遭人譏嘲,那時豈不可悲?”
這媒人到了左近少將處,將常陸守夫人的話如實轉達。少將變了臉色,對他說道:“我可不曾知道她不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呢!雖同為他家的人,但外人若聞知她乃前夫所生,勢必輕看了她。我於他家行走,麵上也不好受。你沒有打聽清楚,豈可向我謊報廣媒人受了委屈,答道:“我原本不知他家情況,隻因我妹妹在他家供職,稍知內情,我才向他們傳達廣您的意思。我隻知浮舟小姐是他家眾多女兒中最受寵愛的,便以為她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誰料他家會養著別人的女兒呢?且我又不便過問。我隻聽說:浮舟品貌兼優,她母親極盡寵愛,盡心教養,惟願她日後嫁個德才兼備的好夫婿。那時您來問我:‘誰可以替我向常陸守家提親?’我自思與他家尚有些關係,便答應替您作媒。您說我謊報,豈不冤枉。”此人性情悍直,又能言善辯,竟說了這一番話來。左近少將也不相讓,說道:“你以為作了地方官的女婿是很有麵子的事麼?不過是近來這種事多了,常人並不計較,隻須嶽父嶽母另眼相待便可。然而即便將前夫所生之女視同親生,外人亦當以為我隻是貪他財產。源少納言和讚歧守神采飛揚地出入他家,獨我一點也得不到常陸守的眷顧,實在大傷體麵。”媒人到底鄙俗謅媚之徒,深恐這門親事不成,自己在兩方皆沒趣,便放低聲調對少將言道:“倘你真欲娶常陸守的女兒,這位夫人另生得一小女,雖然年紀尚輕,我倒可為你撮合。這位小姐人稱‘公主’,深得常陸守疼愛呢。”左近少將說道:“呀!回掉了當初追求的從而要求另換一個,這恐不甚妥當吧!不過,我向他家求婚,原是為了這位常陸守之聲望,希望得到他的扶持。我之目的,並非僅在於一個美貌女子。倘隻求品貌出眾,其實易如反掌。家境清貧而酷好風雅之人,最終總是窮窘落魂,為世人所不齒。我隻求一生富足安閑,受點譏評也無關緊要。你不妨去試試吧,若是常陸守許可這門親事,倒也未嚐不可。”
這媒人的妹妹於常陸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供職,先前少將給浮舟的情書,皆由她傳送。其實媒人又何曾見過常陸守。這日他冒然闖到常陸守府上,求下人通報說有要事相商。常陸守聞報,淡然道:“我好像聽人說起過此人,他來過不止一次。可今日我並未喚他,卻不知有何事?”媒人忙央人代答:“我是受左近少將之托而來。”於是常陸守同意見他。他便對常陸守—一道來:“前不久,少將致信夫人,求娶浮舟小姐,蒙夫人允諾,約定本月內完婚。可正當佳期已定,大禮將成時,有人勸少將道:’這位小姐雖確為夫人所生,卻非常陸守的親生女兒。若你這資公子結了這門親,外人會譏笑你攀附常陸守呢。大凡貴公子給地方官作女婿,總是企望嶽父敬他如主君,愛他如親子,一應事務,皆替他撐持。如今你娶了常陸守的養女,恐怕得不到其他女婿那般禮遇,反倒受他怠慢。這又何苦來著?’勸的人~多,使得少將頗犯躊躇。他求婚之初衷,原在於大人的顯赫聲威與雄厚家道,冀望大人扶持他,卻沒想到這小姐並非親生。是故他對我道:‘人道他家還有許多年輕小姐,如蒙不棄,任許一人,便當大慰平生。你就為我探探口風吧。”
常陸守道:“我對少將此事所知不詳。其實對這個女兒,我本當將其與其他女兒一視同仁的。然而家中子女甚多,雖欲—一照顧周全,終究力不從心。由此夫人就多了心,怨我將此女視作外人,漠不關心。於是此女之事,夫人索性一概自己作主。少將求婚之事,我略有耳聞。隻是不知他竟如此看重我。他既有此意,倒令我不勝榮幸。我有一個親生女兒,在諸多女兒中,最為我所疼愛。此前雖有幾人來作媒,但我皆因慮及當今之人大多薄情,如定親過早,反招煩擾,因而一概拒絕。我晝夜思慮,原是想為她找個穩重可靠夫婿。講起這位少將,我年輕時曾在他老太爺大將大人麾下驅馳,那時我拜見這位少將,覺得真是年少英武,心下欽慕,情願為他效勞。惜乎日後遠赴外地任職,時目既久,遂致生疏。今既蒙下顧,正遂我願,不勝欣喜。所可慮者,改了少將無日之約,恐夫人心生怨恨,卻當如何?”這番話極為詳盡周到。媒人見大事已諧,喜不自勝,回道:“此事不須掛懷。少將隻求您一人允諾。他曾言:‘隻要是親生父母所疼愛者,即便年歲尚幼,亦合我意。若是勉強追隨,形同館媚,則非我所願。’這位少將人品高貴,聲望極佳。雖為青年貴公子,卻深解世故人情,了無奢靡放浪之習氣。其領地莊園,比比皆是,目前的收入雖不甚豐厚,但自有優裕的家世,遠非尋常暴富之輩可比。此人來年即可晉爵四位。這次將升任天皇侍從長。此話乃聖上金口所言。聖上曾道:‘此人才幹非凡,無疵可責,怎地至今尚無妻室?須得盡早擇定嶽丈為援助之人。稍待幾日,即可升此人入公卿之列,我一日在位,便可保他一日榮貴。’一切政務,皆由少將一人料理。皆因他生性機敏,故能勝此重任。如此人才,世無其匹,如今主動上門求婚,大人可要從速定奪。眼下去少將府上提親之人甚多,倘大人猶豫不決,難保他不在別處走親了。我專程登門,實乃全為大人作想。”這些話本是信口胡謅。但素來鄙俗淺薄的常陸守卻聽得滿麵笑容。他道:“眼下收人尚少等事,全無幹係。既有我在世,必當傾力以助,休道捧之手上,即便捧到頭上我也樂意,卻怎會叫他受窘呢?若我中道而逝,不能照顧到底,我的所有寶物和各處領地莊園,悉數歸於此女,別人休想相爭。我家子女雖多,但此女自小就受我百般疼愛。隻要少將一心一意愛她,我寧可為他謀求高位而傾盡我所有珍珠寶貝。承蒙皇上如此看重他,我做他的後援人便大可放心了。此姻緣無論對少將還是小女,皆為大好之事。你意下如何?”媒人聽得常陸守如此滿意,自是歡喜異常,並不告訴他妹妹,亦不去向浮舟母女告辭,徑自回少將礎內去了。
媒人甚感常陸守這一番話懇摯中聽,便如實轉告左近少將。少將覺得有些鄙俗,不過並不嫌厭,隻管饒有興趣地聽著。聽到:“傾家蕩產去謀取大臣之位”的大話,覺得言之過甚,有傷體麵,是以聽畢反而躊躇,道:“此事你可曾告知夫人?她一向熱衷於我與浮舟小姐之婚事。我既背約,深恐有人非議我為反複無常、不懂情趣的小人,這卻如何是好?”媒人則道:“這無關緊要。如今這位小姐,也深受夭人寵愛,由夫人悉心撫育成人。夫人所以要先許嫁浮舟小姐與你,不過因她為眾姊妹中年紀最長者而已。”少將自思:‘決人最為關懷者,乃是這浮舟,如今我忽有變更,恐不妥吧?”但轉而又想道:“為人終當以自身前途為第一。為此也隻得隨她去怨總,隨世人去譏議了。”這左近少將原是如此精明之人。他作此變更之後,也不更換結婚日期,便於原定的那日晚上與浮舟的妹妹完了婚。
話說那常陸守夫人不動聲色地忙著一應準備。她要侍女們一律更換新裝,將房間裝飾~新;又將浮舟打扮得更加美麗動人,令人覺得雖是少將君這等身份之人,也終有些配不上她。夫人暗裏為她傷心:“我這女兒好可憐啊!倘她父親當年容留了她,親自撫育她長大,則雖她父親去世,我亦可稍作增越之想,玉成尊大將之所求。可現在,惟有我自己明白她原本高貴,外人對她全不看重。知悉實情的人,反倒因首年八親王不肯容留而輕視她。仔細想來,著實可悲!”又想:“時至今日,乃無可挽回。畢竟女大不中留啊!好在這少將之出身、人品還好,又如此誠懇求婚,倒也腳可慰心。”她打定了主意。又加之那媒人巧舌如簧,婦人們更易輕信,因此大上其當。
夫人想起婚期迫近,心動中很是興奮,一刻也閑不住,不斷東奔西走地忙碌。常陸守走進來,滔滔不絕地對她大講一通:“你真是淺薄無理之人,竟瞞了我,要將戀慕我女兒的人奪走!你以為你那位親王家的高貴小姐,就必為貴公子們所追求麼?其實不然!他們反倒喜歡我們這等低賤人家的女兒呢!可憐你費盡心機,人家卻全不動心,偏偏看中了另外的人。事既如此,我當然隻能說:‘悉聽尊便’了。”常陸守鄙俗暴躁,哪管對方怎樣思量,一味地任情而言。夫人驚得半日無語,痛感世態悲涼,厄禍不斷,眼淚奪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內。她來到浮舟房中,一看見浮舟天生麗質,楚楚動人,又稍感心慰,想道:“幸好上天賜給她如此美貌,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她呢?”便對乳母道:“何曾想到人心竟有如此淺薄!我自知對女兒皆要同等看待,卻尤其關心這孩子的姻緣前程,常思為了她有個好夫婿,情願舍此殘生。豈知如今這位少將競嫌她無父,舍棄了她這長姐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妹,真是豈有此理2這可悲之事,我向來不忍目睹耳聞它發生於近親遠朋之中。常陸守卻以為極光彩,一口應承,大肆播揚。這對翁婿倒是匹配啊。此事我決不參言語。這幾日,我得離開這兒,暫住別處。”一時悲聲連連。那乳母也甚氣忿,很為自家小姐叫屈。她道:“其實也無甚可惜,恐毀了這門婚事,對我家小姐是福而非禍呢!以少將之卑鄙心地,未必真會賞識小姐的天生麗質。我家小姐的夫婿應當是德才懼善,通情達理的。上次我隱約窺得章大將的儀容、風度,真是英武無匹,足以令見者延壽呢。他既有此真心,夫人倒不如顧了天意,將小姐嫁與他呢。”夫人歎道:“唉,這等事,休要夢想了。人皆道這位蒸大將所求甚高,不但尋常女子他決不求娶,就連夕霧左大將、紅梅按察大納言、晴嶺式部親王等人的千金,都給他謝絕了,最後終與最受皇上寵愛的二公主成了婚。如此看來,要怎樣才貌超群、完美無缺的美女才能博得他真心呢?我隻想讓小姐到蒸大將的母親三公主處做事,使她能常常與大將見麵。隻是,三條院雖好,與人爭寵畢竟是沒趣的。人皆以為匈親王的夫人有福分,不想近日也陷入了困窘。以此觀之,欲得夫婿體麵而可靠,先要他心誌專一。我即是一例:先前的八親王何等風流儒雅,卻對我全無情意,很令我傷心;而這常陸守呢,雖淺陋粗鄙,俗不可耐,然而誌慮專一,向無二心,是以我終得平安度日。有時他脾氣暴躁,不通情理,確也可厭。雖極盡榮貴,偶爾爭吵,過後也便平安無事了。皇族公卿,極盡榮貴,身分低微的人,又如何相配?恐勉強進去,也是枉然!唉!我家小姐真是天生薄命了2雖是如此,我總要拚力為她尋個稱意的夫婿,以免遭世人嘲笑。”
常陸守正為次女的婚事忙碌著,他對夫人道:“你有許多漂亮的侍女,暫時借與我吧。帳幕等物,這裏也是新製的,但一時來不及換到那邊去,索性就用這邊的房間吧。”他就來到浮舟的住處,忽兒站起,忽兒坐下,吵吵嚷嚷地指導下人裝飾居間。浮舟的房舍裝飾,原本極美觀雅致。他卻別出心裁,這裏那裏地胡亂擺些屏風;又塞進兩個櫥櫃,弄得不倫不類。他對自己的布置頗有些得意。夫人看著難受,但因決定不再參言,也便隻作不見。於是浮舟隻得遷至北所。常陸守對夫人道:“同是你親生女兒,何以親疏迥異呢?唉,我算明白你了!也罷,世間並不乏沒有母親的女兒呢!”白天,常陸守就同乳母替女兒打扮裝飾。這女子約十五六歲,矮胖圓肥,頭發極美,長短與禮服一般,容貌也還過得去。常陸守萬般珍愛地撫摩著那長發,說道:“其實未必非得嫁給這個企圖另娶別人的男子。不過這位少將身份高貴,品行優秀,又有蓋世才華,深得皇上賞識,想招他為婿的人家甚多,讓給別人太可惜了!”他真是個傻瓜,受媒人蒙騙卻不知曉,講出此話。左近少將對媒人的話深信不疑,知道常陸守殷勤著此,覺得萬事俱備,便於約定之日晚上人贅來了。
但浮舟的母親與乳母覺得此事欠妥,卑鄙荒唐。她們住在家裏,很是乏味。母親便書一信與匈親王夫人,信中言道:“無故打擾,實甚冒昧,故而許久不敢寫信給你。現今,小女浮舟須暫遷居處,以避凶神。尊府如有僻靜之室可蒙賜住,實乃大幸之事。我淺陋薄識,一手撫育此女,頗多不周之處,亦甚覺痛苦,惟君可賴仰仗了。”這是一封含淚而就的信,令二女公子很是感動。她暗思:“父親在世時不願認這個女兒。現在父親和姐姐都已故去,僅我在世,是否應該認她為妹呢?倘我對其飄浮流離、困苦無助之狀佯作不知,置之不顧,於情於理實是不通。況並無特殊緣故而姐妹分散,對亡人也不光彩吧?”她猶豫末決。浮舟之母亦曾訴苦於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輔君,故大輔君亦勸道:“中將君此信定有難言之苦衷。小姐不可冷淡作複,讓她寒心。姐妹之中出有庶民,乃尋常之事。切不可疏離冷淡於他。”於是,二女公子回信道:“既蒙君囑,豈有木遵之理。舍下西向有一間頗為僻靜之室可供居住,隻是設施太過簡陋,如不嫌棄,即請遷居於此!”中將君閱信後,欣喜無限,擬帶浮舟暗地前去。浮舟早想認識此位異母姐,這次婚變反倒賜了她這個機會,故甚是欣慰。
常陸守誠心想盛重接待左近少將,卻不知如何方可辦得風光體麵,隻管搬出大卷大卷東國土產的劣絹,犒賞侍從。又端出大量食物來,擺得滿處都是,大聲叫眾人來吃。眾仆從皆認為這招待甚是闊氣!少將亦覺攀這門親實乃英明之舉。夫人覺得此時離家出走,一概不理睬,似太不近情理了。於是強忍著暫呆家中,隻是袖手旁觀常陸守所為。常陸守東奔西走,忙於安排:這裏作新婿的起居室,那裏作侍從之居。他家屋子原本甚寬,但前妻女婿源少納言占居了東所,他家又有不少男子,故未剩空房。浮舟之房因讓與新婿居住,她隻得住在走廊末端的屋子裏。夫人覺得太委屈浮舟了,思量再三,才向二女公子乞請居所。夫人想到:因浮舟無貴人相援,才遭到如此冷遇。所以不顧二女公子並未承認此妹,定要浮舟送過去住。隨浮舟去的隻有一位乳母和兩三個待女,住在西廂朝北的一處僻靜屋子裏。中將君亦相隨前往,並特地問候了二女公子。盡管長年渺絕音訊,不過畢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與她們相會時也甚為大方。常陸守夫人覺得二女公子實在是高貴之人,見她如此精心照料小公子,不禁又羨又悲。心想:“我本是已故八親王夫人的侄女,亦是至親。推身份卑為侍女,所生之女便要低人一等,不能與其他姐妹同列,故處處遭逢厄境,受人欺淩。”如是一想,便對今日強來親近甚感無趣。此時二條院極為冷清,無人拜訪,故母夫人也得以住了兩三日。此次方得以從容觀賞此處景致。
一日,匈親王歸府。常陸守夫人早想睹其風采,便透過縫隙窺視,但見匈親王容貌清秀無比,猶如一枝初搞的櫻花。其麵前跪著幾個四位、五位的殿上人相伺候。這些殿上人,也一個個風采俊逸,容光煥發。較她那依托終身卻又頗為粗俗的丈夫常陸守更見優秀高雅。眾多家臣依次向他彙報種種事務。又有許多她不相識的青年五位官員,立於其側。她那作宮中禦使的繼子式部丞兼藏人,亦來參拜。她見到匈親王如此權勢顯赫,神色莊嚴令人生畏之狀,不禁想道:“這般風華絕代的男子嗬!嫁得此人真是福貴無量!先前未曾晤麵,料想這個人雖身份高貴,但定對愛情浮薄不專,二女公子也難得快樂。如今一想,這臆想未免太為淺薄了。以旬親王此種風采,誰作了其妻室,即使隻像織女般一年與他相會一次,也是幸福無比啊。”此時句王親正抱了小公子逗樂,二女公子隔帷屏坐著。匈親王掀開帷屏,與她柔聲談話。兩人均姿貌清麗,實乃天賜一對壁人!再憶起已故人親王的寒酸模樣,真有天壤之別。不久旬親王起身進帳,小公子便同乳母和侍女們一起玩耍。此時,又有眾多人前來請安,匈親王皆以心緒不佳予以拒絕。他一直睡到傍晚時分。飲食也於此處進用。母夫人看到這般光景,心想:“此處萬事高貴軒昂,異乎尋常。看了這般盛景,便覺家裏雖奢華,卻因人品低劣,到底粗俗淺薄。僅有浮舟,即便匹配這等著貴之人,也毫無遜色之處。常陸守一心想憑豐厚的財力把幾個親生女兒捧得皇後一般高,雖她們同為我所生,可與浮舟相比,實是相差甚遠。如此思量,今後對浮舟的前程,也須抱遠大之望才好。”她徹夜不眠,通宵達旦地計量著將來之事。
包親王直睡至日已甚高方才起身。他道:“母後身體不爽,今日我須進宮請安。”便忙著準備服飾。母夫人又想看個仔細,便再從隙縫中窺視。但見身著華麗大禮服的旬親王,愈發顯得高貴不俗,更為俊美優雅了,其尊貴氣度,實在無與倫比。但見他仍舍不得公子,隻管逗他作樂。後來用過了早餐,方才起身出去。侍從室中早有許多人在等候,見他出來,紛紛上前,向他報告事情。其中一人,雖經過了一番用。已打扮,然其麵貌很瑣,毫不足觀。他身著常禮服,腰懸佩刀,至旬親王眼前,更覺相形見細,萎頹萬分。此時,有兩個侍女竊聲譏評,一個道:“他便是常陸守的新婿左近少將呀!原本是娶住在此處浮舟小姐的,後來他說不娶得常陸守的親生女兒,便不肯用心愛護,意改娶了一個幼童。”又一人道:“然而,隨浮舟小姐同來之人不談此事;卻是常陸守之人在私下談論呢。”她們未曾料到,這些議論皆被俘舟的母親聽了去,她聽得此般議論,不禁生出許多氣恨來。為昔日將少將那樣看重而悔恨不已,認為他不過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庸人而已。此時小公子跪膝出來,自簾子一端朝外張望。匈親王瞥見了,便轉過身去,走至簾前,向二女公子道:“倘母後身體稍佳,我即刻便回。若是不見好轉,今夜就得在宮中伺候。如今與你暫別一夜就牽掛不已,真難受呢!”他又逗弄了小公子一番,便出門而去。母夫人窺得其容姿,隻覺光彩照人,百看不厭,甚為驚羨。匈親王出去之後,這裏頓覺失去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