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總角(2 / 3)

夜色漸近,蒸君便派了一人用馬將旬親王接來。又喚來並君,對她說道:“我尚有一言講與大女公子,可她甚是嫌恨我,實不好再去見她。可又不可隱而不言,望你能代勞。再有,今夜至夜深時,仍將我引到二女公子房中去吧?”言語之懇切,實出一般。並君心想不論哪一位女公子,能夠成全此事皆可,便進去向大女公子傳達了黛君的心意,大女公子心想:“他果真移情妹妹了。”欣喜之餘,心也踏實了許多,便將那晚他進來的紙門關好,準備隔門與她晤談。蒸君夜深,匆匆趕至。見她不開門,隻好說道:“將門開一下吧,我僅有一語相告。若聲音太大,別人聽見不好。外麵好悶啊!”大女公於不肯開門,答道:“如此言語,別人也不易聽見。”可她又想:“許是他真轉戀妹妹了,無意隱瞞,故與我一敘。這又有何關係,我與他並非不曾相識,不要太過分了吧!還是讓他在夜色未深之時趁早見到妹妹吧。”便將紙門拉開一道縫,探出頭去。豈料黛君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將她拉出,深切訴說相思之苦。大女公子甚覺後悔,狼狽不堪,心想:“唉,真料不到,這下可好?怎就相信他呢廣然則隻得好言相勸,望他早去見妹妹。難得一片苦心。

遵尊君指點,匈親王來到尊君上次進入的門外,將扇子拍了兩下,並君以為黃君到了,便出來引導他。匈親王料想她熟練此道,不由暗自竊笑,徑直跟她進入二女公子房中去了。大女公子哪能知曉,正敷衍開導蒸君,要他早些到妹妹處呢。更君不由好笑又憐憫她。他想:“倘我守口如瓶,她會埋怨我一輩子,會讓我無可謝罪。”便對她道:“此番旬親王偕我同來,此刻正在令妹房中。定是那欲成全此事的共君安排的吧!既已如此,我兩手空空,不受世人恥笑嗎?”大女公了聞聽此言,頗覺費解,不由一怔,說道:“沒想到你有這番心思,數次欺哄我們,你真可恨!”她痛苦異常,不覺兩眼昏黑。勇君答道:“木已成舟。你生氣乃情理之中,我隻得深表歉意。倘這還不行,你就抓我打我吧!你傾慕旬親王,他身高位顯。可此乃前生注定,意不可違呀!匈親王鍾情於令妹,我甚是為你難過。如今我願難遂,尚孤身一人,實在可悲。你就不能了卻宿線,靜下心來想想嗎?此紙門的的阻隔有何用處,誰會相信我們的清白?旬親王亦不會體會到今夜我這般苦悶吧?”瞧他那樣兒,欲將拉破紙門闖入室內似的。大女公子木勝痛苦,轉念一想,還得設法騙他回去,讓他鎮靜下來。便對他說道:“你所言宿緣,豈能目及?前途如何,不得而知,惟覺‘前路茫茫悲墮淚’,心裏一片茫然。我對你說什麼才好呢?真如惡夢方醒啊!倘後人言過其辭,添鹽加醋,如古書中一般,定將我視為一真正的傻子呢。依此番安排,到底有何心思?我木得而知。望你不要枉費心思,設法來為難我吧。今日我倘能度過此關,待日後心緒稍好,定當與你敘談。此刻我已心煩意亂,苦不堪言,極想早些歇息,你快走吧。”此番話痛徹心扉。意君見她言真意切,態度嚴正,頓覺有些愧疚,隱隱憐憫起她來。便對她道:“尊貴的小姐啊,我該怎樣說你方能體諒我,親近我呢?“找皆因順從了你的心意,方弄得如此難堪。如今我亦不想活了。”又說道:“不然,我們就隔門而談吧。望你對我親近些。”便鬆開了她的衣袖。大女公子隨即退入室內,隔開一段距離。蒸君甚覺她好可憐,便說道:“隨你便吧,哪怕至天明,定不再上前一步。此夜輾轉難眠。室外川水轟鳴,不時驚醒放風淒涼。他甚覺身似山鳥,漫漫長夜,何時達旦?

山寺晨鍾報曉。黃君估計旬親王正酣眠入夢,心裏不由有些妒恨,便咳兩聲意欲催他起來。此種行徑實出無聊。他吟道:

“引人窺住勝,反迷自身途。

愁苦訴無人,微嘉獨歸路。”世間何曾有此等事啊!”大女公子答道:

“心如古井水,君當和妾意。自述入勝途,勿恨別人阻。”其聲低婉,依稀可聞,袁君依依不舍。說道:“如此嚴實相隔,真悶死我了!”又說了些怨恨的話。天已微明,匈親王從室內出來,動作溫雅,衣香縷縷。他本存偷香竊玉之心而精心打扮過。並君見此陌生的句親王出來,滿臉迷惑,甚是驚訝,她一想黛君決不會為難兩位女公子,也便心安理得了。

二人趁曉色猶晦之際迅速回京。匈親王方覺此歸程比來時遠了許多。想到日後往來不便,木免憂心忡忡。想起古歌“豈能一夜不相逢”一句,心裏十分煩悶。二人趁清晨人影稀疏趕回六條院,將車驅至廊下。從這輛侍女所用的竹車中下來。兩責人頗感新奇,忙躲入室內,相視而笑。蒸君對匈親王說道:“此番效勞,你當如何謝我?”想到自己給他攤卻兩手空空,木免遺憾,但亦不好多說什麼。包親王一到家。即刻傳書至宇治,以表慰問。

再說宇治山莊中,兩位公子如夢方醒,心亂如麻。二女公子對姐姐此番擺布,且樣作不理,甚是抱怨,因此懶得去理她。大女公子末曾先向她言明,故難料昨夜會發生此等意外。惟覺對她不起,對她的怨恨亦屬當然。眾侍女皆進來問候:“大女公子到底出了何事。’此位身居家主的長姐兩眼渾渾,不能言語。眾侍女皆頗感意外。大女公子將旬親王來信拆開,欲交給妹妹看。而二女公子一直躺著,不肯起來。信使急著返回。催促道:“時候不早了。”見匈親王信中詩道:

“遙迢尋侶披露露,豈可視為等閑愛。”意韻流暢得體,一氣書成,字體十分秀麗。大女公子尋思:“此人倒也風流惆擾,日後成了妹夫,倒要好生對待才是,可不知日後如何了。”她覺得代作此複,有些不妥,便悉心勸導她,要她親複。且將一件紫花那使都色女裝褂子及一條三重裙賞給信使。那使者”不知詳情,覺受之有愧,便包好交給隨從。這使者並非公差,乃為往日送信常到宇治的一殿上重子。旬親王不欲讓外人得知,故派他前來。猜想那犒貴定出自那好事的年老侍女之意。一時頗不痛快。

此夜旬親王赴宇治,仍欲清蒸君引導。而蒸君說道:“今夜不能奉陪前去,冷泉上皇召見我,隨即得去。”沒有答應他。旬親王想:“定是他又犯怪毛病了。”很讓他失望,亦不再勉強。宇治那大女公子想:“此事至此,豈能因此親事違女方心意便慢待他呢?”心一時軟了下來。此山莊環境雖較陋樸,但為迎候新婿,照山鄉風俗,亦布置得井然有序,亮麗堂皇。想起句親王遠涉來此,出自誠心,實令人欣喜。此間心緒便如此奇特。二女公子則悵然若失,任人妝扮,深紅衣衫上淚跡斑斑。賢明的姐姐僅有默默陪淚,對她說道:“我亦不可長留於世,日夜思慮,皆為你托付終身之事。眾年老侍女成日於耳邊蝶蝶勸慰,皆言此樁婚姻美滿。我想年老之人見多識廣,此番言語也是在理的。可閱曆淺薄的我,時時曾想:我二人一意孤行,孤身以卒大年,恐非上策。而如今此番意外,忍辱負重,悲憤煩惱是未曾料到的。許是世人所謂的‘宿願難避’吧!我處境甚是艱難。等你心情稍寧,再將此事緣由盡皆告知於你。切勿怨我!否則是遭罪的。”她撫磨著妹妹的秀發,說出了此番話。二女公子緘默木語,她深知姐姐為她從長計議乃一片苦心,她能夠理解。然而她思緒萬千:倘有朝一日遭人遺棄,為世人譏評,負姐姐厚望,那有多傷心啊!

昨夜旬親王倉碎進入,確讓二女公子一時惶然無措。此時他方覺她的容顏是如此姣豔;再說今夜她已是溫馴的新娘,不由愛之彌深。一想起相隔遙遠往來不便,心中甚覺難過,便心懷摯誠信誓旦旦。二女公子一句亦未聽進,毫不動情。無論何等嬌貴的千金,即使與平常人稍多交往或家中父兄接觸,見慣男子行為的人,初次與男子相處,亦不會如此羞赧難堪。可這位二女公子,並非受家中推崇及寵愛,僅因身居山鄉,性情不喜見人而退縮。如今忽與男人相處,推覺驚羞。她生怕自己一副鄉野陋相,被另眼相看,因此有口難言,膽戰心驚。然而她才貌雙全,是大女公子所不及的。

眾侍女稟告大女公子道:“循例新婚第三夜,應請眾人吃餅。”大女公子亦覺儀式應該體麵宏大些,便欲親為料理。可她實在不知應如何安排。且女孩子以長輩身份,出麵籌劃此類事,惟恐外人譏笑。不覺滿麵紅暈,模樣頗為可愛。她儀態優雅,品性仁慈和藹,地道一副大姐柔腸。

意中納言遣人送了信來。信中道:“擬欲昨夜造訪,皆因旅途勞頓,未能前來,實在遺憾。今宵事本應前來相幫,但因前夜敗宿,偶染風寒,心境不佳,故徘徊木定。”以陸奧紙為信箋,縱筆疾書,毫無風趣可言。新婚三日夜,所送賀禮,皆為各類織物均未曾縫製。卷疊成套置於衣櫃內,遣使送與並君,作侍女衣料。數量並不多。許是他母親三公主處的成品。一些未經練染的絹續。塞於盒底,上麵是送與兩位女公子的衣服,質料精美。循古風,於單衣袖上題詩一首:

“縱君不言同裝枕,我亦慰情道此言。”此詩暗含威脅。大女公子見了,憶起自己與妹妹皆為他親見過,甚覺羞愧,為此信如何回複,費盡了心思。此時信使已去,便將複詩交與一笨拙的下仆帶回。其詩道:

“纏綿貪枕生平惡,靈犀通情方可容。”由於心清煩躁,故此詩平淡寡趣。熏君閱後,倒覺言出真情,對她倍加憐愛。

當晚旬親王正在宮中,見早退無望。心急如焚,嗟歎不已,明石皇後對他說道:“至今你雖尚為獨身,便有了好色之名,恐怕不妥吧!萬事皆不可任性行事,父皇亦曾告誡過呀?”她怪怨他常留居私邪。匈親王聽得此言,頗為不快,轉身回至值宿室,便寫信與宇治的女公子。信寫好後仍覺氣惱,此刻,黃中納言來了。此人與宇治宿線不淺,故他見後甚感喜悅。對他說道:“如何是好?天色既晚,我已無主意了。”說罷歎息連連。冀中納吉欲試探一下他對二女公子的態度便對他說道:“多日不進宮,若今晚不留於宮中值宿,你母後定要怪你的。適才我於侍女堂中聞得你母後的訓斥。我悄悄帶你至宇治,恐亦要受牽連吧?我臉色皆變了。”包親王答道:“母後以為我品行不端,故如此責備。反讓我行動不便。”他為身為皇子而自慚形穢。素中納吉見他如此言語,甚覺可憐。便對他說道:“你受責備理所當然。今晚罪過,由我承擔,我亦不借此身了。‘山城木幡裏’,雖有些惹人注目,但誰有騎馬去了。你看如何?”此時暮雷沉沉,即將入夜。匈親王別無良策,隻得騎馬出門。蒸君對他道:“我不奉陪也好,可留於此處代你值宿。”他便留宿宮中。

囊中納言人內拜謁明石是後。皇後對他說道“旬皇子呢?他又出門去了?此種行徑成何體統!若為皇上得知,又將以為是我縱容。我又如何作答?”皇後所生諸皇子,皆已成人,但她仍紅顏不衰,越顯嬌媚c袁中納言暗想:“大公主一定與母後一樣貌美吧。倘能與她親近。聽聽她那嬌音,該多好啊廣他不覺神往,繼而又想:“凡世間重情之人,對不應盯戀之人遙寄相思,方發生若即若離等此種關係。如我這般性情古怪的人,絕無僅有了。一旦清有所鍾,相思之苦莫可言狀。”皇後身邊眾侍女,個個性情溫良,品端貌正。其中也有俊豔卓絕,惹人傾慕的。而餐中納言主意既定,從未動心,對她們態度甚是遭嚴,其中也有眉目傳情,嬌揉造作之輩。可皇後殿內乃高雅之地,故眾侍女亦得貌似穩重。世間本人心殊異,其間不乏春情萌動而露了馬腳的。蒸中納言看後,覺得人心百態,有可愛的,有可憐的。起居坐臥,皆顯人世奇態。

再說黛中納言隆重的賀儀送到宇治山莊中早已收到,可直至半夜尚不見旬親王駕臨,僅收得他一封來信。大女公子暗想:“原來如此!”甚是傷心。直至夜半,秋風淒厲,飄來陣陣芬芳的衣香,才見匈親王起到。他雄姿英發,山莊裏眾人無不欣喜若狂。二女公子亦為他的此番誠意感動至深,對他也有了些脈脈溫情。她天生麗質。風華正茂。此夜濃妝豔飾,更為迷人。匈親王曾目睹過形形色色佳麗,亦覺此人實在卓爾不群,容顏對以至儀姿,近看越顯標致。山莊眾年老傳婦皆興奮得合不上口,滿臉堆笑奔走相告:“我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倘嫁一平庸男子,那多惋惜呀!此段姻緣是命中注定吧!”她們竊竊私議大女公子性情古怪,拒絕黛中納吉求婚,實在不該。眾侍女皆已年長色衰,人老珠黃,她們身著燕君所贈統緞製成的衣衫,顯得不倫不類。大女公子看著她們,想道:“一味塗脂抹粉,孤芳自賞呢!我雖已過盛年,容顏日漸消瘦,尚木至於那般老醜。自覺眉目清秀,該不是有意袒護自己吧?”她心情侶鬱,悶悶不樂躺下了。繼而又想:“如此下去,歲月不饒人,我也會因姿色衰逝而與美男子失之交臂。女子的生命這般無常!”她仔細看了看自己那纖纖細手,又陷入世事的沉思。

匈親王回思今夜出門的艱辛,想到日後往來不便,不由悲從中來。便把母後所言俱告於二女公子,又說道:“我雖念你心切,但未能常聚,勿疑我薄情才是。果真我對你有絲毫雜念,今夜便不會義無反顧來見你了。我甚是擔心你不能體諒我,今晚方毅然前來。今後怕是不能常相廝守,故我考慮再三,將你接入京中。”他言辭十分誠懇。但二女公子心想:“他如今便料到日後不能常聚,世人傳言此人輕薄,恐真有其事了。”她心情鬱悶,憶及人世滄桑,不覺心灰意冷。

不覺天明。匈親王打開側門,攜二女公子至窗前一並觀賞晨景。此時曉霧彌漫,更添景致。霧中舟揖穿梭,依稀可見其後卷起的如雪浪花,真一處好住所啊2極富情趣的句親王興味盎然。陽光從山端穿透濃霧照來,更為二女公子容姿增色不少。匈親王想:“人們稱道的國色大香,恐不過如此吧!因袒護胞妹,我認為大公主無可企及,原來並非如此。”他欲細致入微欣賞她的美貌,可匆匆一麵,反使他意猶未盡。水聲淙淙,宇治橋古樸蒼然依稀可見。濃霧漸逝,兩岸更是淒清荒諒。匈親王說道:“如此荒寂安可久留廣說罷內心酸楚不已。二女公子聽了羞愧難當。匈親王英姿颯爽,眉清目秀。他又當麵山盟海誓,願此生此世患難與共。二女公子喜結良緣,頗感意外,覺得他較之那嚴正的袁中納言更為可親。她細細尋思:“餐中納言性情古怪,舉止嚴肅,令人望而生畏。而這句親王,於相識之前,認為他更加嚴峻,故一封簡單來信,也不敢欣然作答,豈知一旦相識,便依戀難舍。連我自己亦弄不清楚。”室外勾親王隨從咳嗽聲不斷,催促返駕。他亦欲早些返京,免得招人耳目他。心煩意亂,向二女公子一再囑托:今後若因意外而不能前來相聚,勿需疑心。臨別贈詩道:

“綿綿無絕情,豔顏如橋神。孤眠中宵慕,紅淚沾錦裝。”他徘徊不前,歸留難定。二女公子答詩道:

“姻緣永無斷,今宵誓旦旦。恩愛情永摯,長如宇川。”她滿懷憂傷麵呈難色,匈親王倍加憐愛。二女公子滿懷少女的溫情,目送朝陽中雄姿英發遠去的情郎,暗暗貪賞他那遺下的衣香,好一派風流心境啊!匈親王因今日走得較晚,眾侍女瞧見他那威儀,均讚不絕口。說他定是身份高貴,豐姿這般優雅,那中納言雖亦使豔,卻過於嚴正。

別行途中旬親王一心區念二女公子離別時那憂傷的嬌容,竟想調轉馬頭,馳回山莊。然恐為世人笑話,隻得隱忍歸京。日後欲再次暗中前來拜訪,實在艱難了。回京之後,他每日寫信與宇治的女公子。宇治眾人背信任他對愛情的誠摯。而久不前來,大女公子不免為妹妹擔心,她想:“我自己雖無此間悲愁,卻反而為她痛楚。”她深知妹妹一定更為憂傷,故表麵上作作鎮靜自若,私下卻在堅定自己獨身之誌。她想:‘擔願我不遭受此番痛苦吧!”

素中納言料想宇治的女公子一定望眼欲穿。回想起來,此尚是他這媒人之過,甚覺歉疚。便屢屢前去拜訪匈親王,欲探他的心思。見他飽嚐相思之苦,便知此線定能長久,也安下心來。九月十日前後,山鄉秋風瑟瑟,一片淒涼。一日黃昏,天色昏暗,雲層驟集,山雨欲來。旬親王心緒甚是惡劣,獨自枯坐,心思早已飛到了宇治,而又不能決定。冀中納言深知此時他之所思,便前來訪問。他吟著古歌“初秋風雨暴,山裏複如何”,欲勾起他的情思。匈親王即刻轉悲為喜,竭力勸服蒸君一同前往。二人於是照例同乘一車。入山愈深,思之愈切,他們一路所談,盡是宇治兩位女公子的苦境。傍晚時分,風雨淋淋,四野更顯蕭索。山雨浸濕衣衫,農香更為濃鬱,人間哪有此等香啊!山莊眾人見二人淒風苦雨突然駕到,怎不欣喜迎待呢?鬱積於心的疑慮瞬息蕩然無存,大家笑容滿麵,忙沒筵布座。先前於京中帶來侍奉二女公子的幾位京中差女,素來瞧不起此等孤寂山莊,今日見貴客臨門,亦頗感意外。大女公子此刻見到旬親王光臨,亦喜不自勝。然見那多事的黛君亦在,不覺可恥,隱隱生厭。但她將黛中納吉鎮定自若的氣度與匈親王相比,方覺囊中納言到底為世上不可多得的男子。

京中嬌客臨駕,山鄉雖較簡陋,然款待卻甚隆重。蒸中納言猶似主人,則將已視為主人,不拘禮節應付。然僅將他帶至暫定的客堂,不得接近內室,他甚覺受到了冷遇。大女公子亦知他心有嫌隙,覺得有些不好,便與地隔屏晤談。餐中納言滿懷怨憤說道:“一貫這般疏離我,真是‘戲不得’了啊!大女公子已對他的品性了如指掌。但她因妹妹婚事已曆盡憂患,愈覺結婚乃一大苦事,終身不許之願更為堅定。她想:“眼下他雖較可憐,倘嫁給他,將來定受其苦。不若永久保持聖潔的友誼為好。”她的主意更堅決了。餐中納言向她問及旬親王的情況大女公子雖未直言,但從其言語,知她心有所慮。黃中納言甚覺遺憾,便將旬親王如何思念二女公子,如何留意探察他的心情等事和盤托出。大女公子見言辭也較先前真摯。便說道:“待今日過去,他已o緒平靜時,再詳告不遲吧!”其態度倒有些和緩,但並未打開屏門。黃中納言想道:“此刻若將屏門強行拉開,她定會痛恨我。斷定她不會另有所愛而輕易鍾情。”他素來沉穩,而此刻的滿腔激情,亦得隱忍下去。隻怪怨她道:“如此隔門而談,總覺無趣,我極鬱悶。能如上次那般晤談嗎?”大女公子答道:“我較往日更‘推懷深可恥’了。擔心令你生厭。我心有所慮,自己亦不知為哪般。”說時一陣嘻笑。囊中納言覺得甚是親近,說道:“如此拖延下去,後果當會如何呢廣說罷連連歎息。他又如山烏般孤宿至天明

旬親王未曾料到黛中納言是獨宿。對二女公子說道:‘索中納言被視為主人,非常幸福,甚是羨慕呢廠二女公子心下私疑,不知他與姐姐到底怎樣了?旬親王左盼右盼,好容易才盼得此次機會。想到即刻又要離去,心中十分留戀。但兩位女公子怎能體會到他的心思呢?她們一味悲歎:“此段姻緣是好是壞?日後定會遭人恥笑嗎?”戀愛的確勞神苦。心啊!

旬親王本欲暗中將二女公子遷至京中,但又苦於無合適的居所。六條院被夕霧左大臣控製著。他費盡心思,欲將第六女公子嫁與旬親王,匈親王卻不予理睬。為此左大臣耿耿於懷,常刻薄地譏諷他輕浮淺薄,還在皇上與皇後麵前訴苦。故旬親王消將這既無聲望、又無勢力的宇治二女公子娶為夫人,則顧慮之事甚多。若將二女公子作一般情人對待,叫她於官中當差,這倒不難。但旬親王根本不便如此做。他夢想:父皇退位之後,哥哥即位。他遵父皇、母後之旨立為皇太子,那時二女公於充當女禦也便順理成章了,地位自然高人一等。然則這美好的夢想未能變成現實,因此痛苦不堪。

為了體體麵麵迎娶宇治大女公子,餐中納吉將今春遭了火災的三條宮邸重新修建。他想:“旬親王如此痛苦地思念二女公子,卻隻能膽戰心驚地私會,眾人皆很不好受。真太可憐了。我居為巨下,畢竟少了許多束縛。倒不如幹脆將他們私通之事啟稟皇後和皇上。那時旬親王雖然一時遭人品頭論足。但是從長計議,為二女公子著想,暫時的屈辱也是值得的。如今一夜也不得從容相聚,實乃痛苦啊!我定要讓二女公子作一位堂堂的親王夫人。”他並木格外掩飾這企圖。至更衣節,又想:“恐怕隻有我還關心宇治的女公子吧?”便將準備遷居三條宮即所用的帳慢等物,偷偷送往宇治,叫她們先用。又吩咐乳母等專為宇治的眾侍女新製了各式服裝,同時送去。

黃中納言想起宇治的魚梁此時風景獨好,便於十月初勸請勿親王前去觀賞紅葉。他們僅帶幾個貼身隨從及殿上親信,打算作小規模旅行。然呈子的威勢極盛,這事自然廣為人知。左大臣夕霧之公子宰相中將也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但其中僚屬很多,而高級官員惟這宰相中將與黛中納言二人。

於是黛中納言給宇治的女公子寫信,其中說道“……須至貴處泊宿,請作好準備。前年一起看花諸人,此次可能要找借口造訪山莊亦將一同前來。請切勿拋頭露麵。……”信中所敘甚詳。宇治山莊便忙碌準備換上新的帷簾,打掃四處,清除岩上腐葉,除去塘中蔓草。蒸中納言派人送來不少美味的果品與飯肴,又遣送幾名相稱雜役。兩女公子頗覺內疚,但隻得權當命中注定,於是接受了恩惠而靜待貴客臨門。

匈親王的遊船伴著船中奏出的美妙音樂,在宇治川中連巡。山莊眾詩文聞得這優美的樂曲皆站在靠河邊的長廊.上向著河中觀望。但見紅葉飾於船頂,麗如錦鏽。依稀可辨船上的擺設,裝飾,然不能看到匈親王本人。眾人想不到私人出遊時也這般盛況空前。對皇子的奉承異常殷勤。眾侍女睹此情境,想道:“風光真是不錯,嫁得這樣權勢高顯的夫婿,哪怕一年七聚,也終身無悔。”覽中賦詩,所以有幾位文章博士一同前往,準備遊覽時賦詩。黃昏停舟泊岸時,一麵奏樂,一麵賦詩。眾人頭插或深或淡的紅葉,共奏《海仙樂》之曲。人人喜形於色。獨有句親王懷著“何故人稱近江海”之情。他。動中牽掛山莊中的二女公子,鬱鬱懷恨的情狀,便對一切都無甚興味。大家各自擬題,互相賦詩吟誦。蒸中納言告知旬親王,欲待大家稍為靜息之時,造訪山莊,不料此時,宰相中將的哥哥衛門督按照明石皇後旨意,帶了一大批隨從人員,聲勢浩大地前來護駕。皇子離都出遊,是一件大事,雖是微行,消息也會不勝而走,傳請世人。再說此次旬親王隻帶得很少的侍從,突然啟程。明石皇後聞之驚詫不已,便忙吩咐衛門督帶了大批殿上人隨來。匈皇子和表中納言皆暗暗叫苦,這情形好令人尷尬掃興。但那些不解此情之人,隻管舉懷邀明月,狂歌亂舞直至天明。

接著,京中派中宮大夫帶許多殿上人前來迎旬親王回宮,他還欲在此遊玩一日,因此心中十分惱怒,真不想回京。便寫了封信與二女公子,信中隻是直率詳實地敘述感想,並無抒發之情。二女公子誰想旬皇子人事稠雜不便,亦不回信。她隻是堅信:似她這般地位寒微之人,與尊貴的皇子結緣,到底有些不配。以前遙居兩地,闊別多時,苦思苦守,她很正常;今喜見命駕前來,孰料過門不入,隻在附近尋歡作樂。這使得二女公子頗為惱怒。匈親王更是鬱鬱寡歡,傷心憂愁。左右取了不少冰魚,陳列於深淺不一的紅葉上,請直上觀賞。眾人皆競相稱讚。旬親王雖與眾人一起遊玩。但他此時心事重重,正寸寸柔腸,憂愁憂思,哪有這般雅興啊!不時茫然地悵望天空。遠遠望見八親王山莊中的樹梢,以及樹上纏繞有的常春藤的顏色。在匈皇子看來,也都極具意味,倍顯優美。此刻不覺頓生淒涼。熏中納言也極為後悔,先前寫信告知她們,事情反而無味。同行諸公子,去年春天與匈親王一起遊過宇治,此時又想起了八親王邪內美麗的櫻花,說起八親王死後二女公子的孤苦寂寞。其中也有略聞旬親王與二女公子通好之人。但也有人一無所知的。總之,天下這事,即便發生在這種荒山僻處,世人也會知曉。諸公子眾口一詞,說道:“這二位女公子貌若仙聖,又彈得一手好箏,此皆八親王在世之時,朝夕盡心教導之故。”宰相中將賦詩:

“昔日春芳窺兩櫻,秋來零落寂廖情。”袁中納言與八親王交情深厚,所以此詩特為袁中納言而吟。囂中納言答道:

“春花群放秋葉紅,山櫻榮枯世無常。”衛門督接過吟道:

“紅葉驕陽山鄉好,秋去遊人何以賞?”中宮大夫也吟道:

“好景煙消無人賞,多情藤葛繞岩陰。”他年紀最長,吟罷此詩已老淚縱橫,或許是想起了八親王少年時的盛況吧。旬親王亦賦詩:

“蕭瑟秋天山居寂,鬆風應恤莫勁吹療方一吟罷,淚也似雨下。那些略知此事的,或想道:“皇子當真對宇治女公子纏綿鍾情。失此相見機會,難怪他如此傷心啊!”此行規模盛大,伴者甚眾,所以不便上山莊造訪。眾人回味昨夜所賦佳句,加以吟誦,其中用和歌詠宇治秋色者亦不少。但此種酣酒狂舞時即興之詩,哪裏會得佳作?略舉一二,也可見一斑。

匈親王船上開路唱道之聲漸至消逝,宇治山莊的人一聞知,便知他不會再來,眾人皆悵然失望。眾侍女原本忙碌準備,迎接貴客,此時也皆失望泄氣。大女公子甚為憂傷,她想道:“此人的心容易變更,似鴨路草之色,真如他人所言‘男人無真言’。這裏的幾個下仆,一起談論古代故事,說起男人對於自己所不愛之人,也言語動聽。但我一直認為,那些修養不高、品格低下之輩,才會如此言而無信;身分高貴的男人則大相徑庭了,他們以名譽為重,言行走極為謹慎,不致膽大妄為。如今看來這也是不對的。父親在世時,曾聞此人風流浮薄性情,所以才末答應與他結緣。素中納言屢次誇說此人風流多情,不想還是讓他作了妹婿,平添得這許多憂愁,真是太沒意思了!他對我妹妹薄情義,輕視於人,意中納言定知此事,不知他怎樣看待呢?此處雖無其他外人,但侍女們對此事都嗤之以鼻,的確太可恥了!”她思來想去心亂加麻,煩惱之極。二女公子呢,則因旬親王先前一時信誓旦旦,所以對他深信不疑。她想道:“他決不會完全變心的。身當其位,行不由己,也是情理之中。”雖然以此自慰,然久不相逢,必然也生出些怨恨。他難得至此,卻過門不入,實在令人寒心。二女公子倍覺傷心痛苦。大女公子目睹妹妹神色如此痛苦難堪,想道:“倘妹妹與其他人一樣,別墅豪華,地位高貴,匈親王可能就不會如此了。”由此愈覺得妹妹可憐。她想:“若我長生於世,恐怕遭建也會與妹妹差不多吧。餐中納言大獻殷勤。不過是為了動我心。我雖一再借口推托,然而也有限度,哪能永遠如此呢?再說這裏的侍女皆不曉利害,隻顧竭盡全力勸我與他合好。雖然我甚感厭惡,也恐有朝一日難以幸免,或許父親預知有此種事情,所以他再三告誡我獨善終身。恐怕命中注定我們命薄,孤苦無依吧。倘再遇不淑,被人恥笑,讓逝去的父母也不心安啊!但願我能逃避此種折磨,早登仙途,免得餘生罪孽深重。”她不勝悲苦,每口茶飯不思,隻是一味憂慮自己死後山莊中的情狀,不免朝夕悲歎。她看見二女公子,心中頗為傷心,想道:“若我也棄了這妹妹而去,叫她孤苦無依,將何以打發時日呢?曾朝夕目睹她那花容月貌,亦為她高興,曾費盡心機撫育,希望她高雅賢慧,前程無量。如今身許高貴的皇子,但其人薄情寡義,讓她貽笑於人。叫她今後有何麵目安身處世,與人同享幸福呢!”她思緒不斷,越覺自己姐妹二人不屑一提,空活人世,念之不勝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