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總角(3 / 3)

回京之後,匈親王原擬再次微行暗赴宇治。卻不料夕霧左大臣的兒子衛門督到宮中揭發.“旬皇子偷赴山鄉,與宇治八親王家女兒私通。世人都在竊竊私議他的浮薄呢。”明石是後聽得,心尤惴惴。皇上對此甚感不快,他說道:“讓他無拘無束地位於私味之中,實在不是好事。”從此嚴加看管,要他常住於它中。

夕霧左大臣欲將六女公子許配與匈親王,匈親王不從。經雙方家人議定,迫他娶六女公子。囂中納吉聞之,心急如焚,竟不知所指。他獨自尋思道:“此種結果,皆因我一人釀成。當初我念念不忘八親王臨終苦情,見二女公子美貌薄命,不忍見她們玉理沙土,斷送幸福前程,才身堪照料是任。我當時鍾心的是大小姐,而她姐有違我願,將二小姐讓與我。其時旬親王有意於二人,懇切要求促成此事,我便將二小姐介紹給了句親王。現在回想起來,若我當時兼得兩位小姐,也無人怪罪於我的,真是悔之晚矣!”旬親王則時刻想念著二女公子,戀戀關懷宇治山莊,心中更是痛苦。明石皇後常對他說道:“你若有中意之人,便叫她前來,與他人一般共享榮華尊貴。皇上對你關懷備至,而你卻行為輕優,遭世人泥責,我亦為你惋惜。”

一日,霍雨集罪,閑寂無聊,旬皇子來到大公主房中。此時大公主身邊侍女稀少,她正在神情專注地靜觀圖畫。旬皇子便與她隔帷而語。他認為這位姐姐貌美出眾,無人可比。她品性高雅,博學多才,容顏嬌美,性情溫和,數年不曾見得第二人。冷泉院的公主,教養甚好,名聲極佳,頗討人喜歡。雖然心中傾慕,卻從未言及。然而他今日看到大公主,便想:“山莊裏那個人,與我姐姐相比,其高雅優美決不遜色。”一想起二女公子,傾慕不已。為慰藉他苦悶憂鬱之心,他隨意拿起身邊散放的畫幅來欣賞。盡皆種種美好女子,及所戀男子之屋。畫家傾心描摹的人生百態,總使他時時想起宇治山莊。他一時興致大增,便向大公主索得數幅,欲相贈與宇治的二女公子。其中有描繪五中將教其妹彈琴的畫,《伊勢物語》詩歌:

嫩草美如玉,應有人來摘。我雖無此分,私心甚可惜。題上“應有人來摘”之詩,勾皇子看了,心中似有所感。他稍近帷屏,向裏麵大公主低聲說道:“親兄親妹,古來不避。你為何對我這般疏遠。”大公主不知此話因何畫而起。匈親王便將那畫塞進帷屏的隱縫。公主埋頭看畫,頭發飄灑於地,散落於犀外。匈皇子從帷屏後窺其容貌,覺得姐姐美麗無比。遂想:“倘非近親……”難於隱忍,便賦詩:

“隔簾偷窺如玉草,迎風弄姿亂和心。”眾侍女怕旬皇子難為倩,都避於一旁。大公主想道:“不詠別的詩,偏言此奇言怪語呢?”便不再答理他。匈皇子知道姐姐說得也是,在五中將那個吟“何須顧慮多”的妹妹也太輕怫了,令人可惡。這大公主與匈皇子二人,乃紫夫人視如心肝潛心撫育的。眾多的皇室子女中,他們也最為親近,明石皇後對大公主關懷備至,概不使用稍有缺憾的侍女。所以大公主身邊侍女,不少身份高貴。勾皇子喜拈花惹草,見容姿不錯的侍女,便與其打情罵俏。但他時刻想念宇治的二女公子,多日不通音信。

卻說那宇治兩女公子日日盼待旬親王到來。她們覺得此別甚久,猜想旬皇子終將她們忘卻,心中不由悲傷。正此時,董中納言聞知大女公子患病,前來探望。大女公子的病並不嚴重,便借此謝絕他。餐中納言說道:“驚悉玉體有恙,故遠道前來探看,還讓我接近病床。”他掛念心切,求之甚懇。眾侍女隻得帶他至大女公子便寢之室的帝邊。大女公子心中厭煩,苦不堪言,但也並不生氣,坐起身來與他答話。袁中納言與她解釋那日旬親王過門不久之故,說明非他本意。最後勸她道:“務請寬心靜待,切勿悲傷怨恨。”大女公子言道:“其實妹妹對他並非怨恨在心。推已故父親生前屢次告誡,如今不免有些傷感罷了。”說完似有淚下。餐中納言心生同情,自己也很過意不去,便說道:“世間豈有易事,不可草率呀!君等閱曆甚淺,或固執己見,在所難免,以致空自怨恨。務必沉著鎮靜!我確信此事周全無憂。”想想自己對他人之事如此關懷,也覺得納悶。

每至夜間,大女公子病情便會加重些。今夜生客至此,二女公子替她擔心。眾傳文便對中納言說道:“請中納吉照例去那邊坐坐。”冀中納言回道:“今日我是擔心大小姐的病,才冒著風險專程來訪。你們趕我出去,還有什麼清理可言。除我之外,誰能如此?”他便出去與老侍女共君商談,吩咐立即舉辦祈禱。大女公子感到不快,想到自己情願早逝,也無祈禱之必要。但若辜負美意斷然拒絕,又有何感情可言?她到底想長壽,想起來亦甚可憐。第二日,蒸中納言再次前來問道:“小姐今天病情如何?可否像往日一樣與我會談?”眾侍女轉告大女公子。大女公子回話道:“染病兒回,今日異常痛苦。袁中納言如此要求,就請他進來吧。”章中納言不知大女公子病情如何,心中頗為擔憂。見她今日態度異常懇切,反而於心不安。便靠近病床,對她傾心相談良久。大女公子說道:“病魔纏身,痛苦木能作答,待他日再敘。”其聲哀細衰弱,素中納言傷心絕望,無限悲歎,雖然擔心不已,但他終不能如此停留,隻得打道回京。臨行時說道:“此地安可久留?還不如借療養之故,適居他處為好吧戶又叮囑阿閣梨盡心祈禱,再辭別回京。

正巧,冀中納言隨從中有一人,不知何時與山莊裏一侍女結緣。男的對女的談道:“匈親王不能微行出遊,是被皇上軟禁閉居宮中了。又聘得左大臣家六女公子為妻室。因女家早有此意,故一拍即合,準備年內舉行婚禮。匈親王對此親事索然無味,雖是閉居宮中,還是浮薄如初。皇上與皇後一再訓誡,他拒木聽從。我們主人中納言呢,畢竟與眾不同,他性格乖僻,遭人討厭。隻有到這裏來,他才得到你們的敬重。外人都說這種深情真是難得呢!”這侍女聽後,又轉告她的同伴:“他如此言之。”大女公子聞知,更是心灰意冷。她想道:“他初愛妹妹,隻是在未有高貴妻室時逢場作戲罷了。隻因顧慮黛中納言對他的薄情寡義大加斥責,才佯裝多情。妹妹與此人緣份已盡了。”如此一想,她神思恍煉,隻覺得自己無處置身,也顧不得責怪他人的薄情了,便倒身躺下。她身心本已衰弱。此刻更想早日而去。身邊雖無可以客氣的外人,但自覺無顏以對,痛苦不堪。便對侍女之言充耳不聞,獨自安寢。二女公子也陪伴在旁,由於“愁悶時”而瞌睡難禁。她的姿態極為優美:以時代枕,昏昏而睡。雲鬢重枕,甚為迷人。大女公子向她凝視片刻,曆曆回想起父親的遺訓,不覺悲從中來。她反複思量:“父親生前無罪,定不至於墮入地獄。他撇下我們這兩個苦命的女兒,連夢也不曾托,請迎接找到父親所在的地方去吧!”

天近黃昏時,陰沉沉,雨淒淒,北風呼號,落葉飄零。大女公子躺於床上,浮想翩翩,神情優雅無比。她身著白衫,秀發光豔,雖久不梳理,但紋絲不亂。久病以來,臉色微微蒼白,卻更顯清麗動人,須得那情趣之人來欣賞這楚楚哀愁之態。狂亂的風聲驚醒了晝疫的二女公子,她坐起身來。但見像棠色與淡紫色的衣衫絢麗異常。她麵呈暈紅,嬌豔無憂,對姐姐說道:“我適才夢中見得父親,他愁容滿麵,正在此四周環顧。”大女公子聞之又是悲傷,說道:“父親逝去,常欲夢中相見,卻從未夢得。”於是兩人麵對而哭。大女公子想:“近來我對父親日夜思念,或許他的靈魂就在此處,也不得而知。我極欲伴了他去,但罪孽深重,不知行否。”竟在計慮後事了。她渴求中國古代的返魂香,希望與父親靈魂相見。

天色既暮,匈親王派人送得信來。悲傷難耐之時,也可得些許慰藉。但二女公子並未立刻拆信。大女公子言道:“待心情平靜之後,坦率回他吧!此人雖輕怫,但亦有可賴之處。隻要他還戀舊情,偶有書信敷衍,別的人就不敢圖謀不軌了!若沒有了他,我又仙去,怕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來此糾纏呢。”二女公子說道:“姐姐欲棄我而去,太無情了吧!”她不禁掩麵而泣。大女公子說道:“父親去後,我便再無存世之念。隻因命中注定,才苟活至今。我隱忍於世,無非為你之故。”命人拿燈拆看旬親王的信。信中陳述極詳,內有詩道:

“朝朝仰望長空同,何緣陰雨添愁濃?”襲用古歌“何曾如此濕青衫”之意,無甚新意。包親王勉強湊成此詩的。大女公子更是恨他了。然而旬親王美貌超群。風流涕灑,二女公子對他夢係魂牽。一別多時,竟頗為懷念。她有些動心了:他曾如此信誓旦旦,該不會就此斷絕吧。匈親王的使者催索回信時,經眾侍女勸請,二女公子答詩一首與他:

“震雪飄零寂山秋,長空悵望添愁雲。”正值十月,故詩中作如此說。已有一個多月不到宇治了,旬親王心中焦急如燎。他夜夜尋思去宇治的辦法,無奈故障重重,真是談何容易啊!今年的五節舞會來得早,宮中諸事喧嘩擾攘,忙得不可開交。匈親王並非誠心不去,但還是未能前去造訪。推想那山莊中人定是望眼欲穿。他雖然有時在宮中也與眾侍女調笑,但對二女公子總是牽掛於懷。左大臣家那門親事呢,明石皇後勸他道:“你到底該有個有名份的妻室。你倘另有所愛,也可迎娶入宮,理當優遇。”匈親王拒絕道:“此事不可草率,容我仔細考慮之後再說。”他是真心不願讓二女公子遭此不公厄運。宇治山莊中卻無人曉知他這片忠心,徒令悲傷與日俱增。熏中納言也覺得旬親王浮薄變心若此,未曾遇料,真心地為二女公子惋惜,從此再也不想訪晤旬親王了。但他對山莊中的女公子仍關懷如初,所以一再前去。

十一月裏,蒸中納言聽說大女公子病情好轉。因事務纏身,五六日未前去慰過問。如今忽然想起,不知近況如何,心中頗為掛念。便拋開公務,前往山莊。他一再囑托舉行祈禱儀式,直至病愈。現在病勢稍愈,已請阿閣梨返山,此時山莊更是人聲寥寥。老詩女兵君出來,向蒸中納言稟告大女公子病狀。她說道:“不知大小姐是什麼重大病症,但見她終日鬱鬱悲痛,不思茶飯。本來異常柔弱,最近又因句親王一事。愈是愁腸百結,連果物也不吃了。長此下去,也難以挽轉了。我等苦賤若此,反而長生於世,看得這種逆事,束手無策,恨不得早她而去。”言猶未盡,已泣不成聲。此請讓人無話可說。蒸中納言說道:“何不早與我說起?近日冷泉院及宮中,百事纏身,已多日不曾探望,心中甚為牽掛。”他便依舊被帶到以前那個房間裏,坐於大女公子枕邊。可是她似乎已不能出聲,靜臥無語。蒸中納言異常生氣,說道:‘叫。姐病勢沉重若此,卻無人與我通報,真是大意!我雖百般掛念,也是徒勞。”便又將阿閣梨及許多有名的僧人請回,第二日在山莊開始了祈禱誦經儀式。又召集不少傳臣前來照料。一時又是喧嘩擾捷,熱鬧非凡。這場景使侍女全然除去了舊日憂愁,都覺得又有希望了。

天色既晚,眾傳文對黛中納言道:“請那邊稍坐。”便延請他吃些泡飯等物。但餐中納言道:“須讓我在身邊侍候才好。”此時南廂已備好僧眾座位。東麵靠近大女公子病床處,設一屏風,讓蒸中納言人座。二女公子覺得與董中納言相隔太近,麵帶愧色。但眾侍女認為此人與大小姐有不解之緣,對他十分親近。祈禱儀式自初夜開始,由十二個嗓音悅耳的僧人湧念《法華經》。所以聲如宏鍾,氣勢莊嚴。南廂內燈火通明,病室則一片黑暗。囊中納言撩起帷屏垂布,膝行入內。但見兩三個老傳女在旁侍候。二女公子見黛中納言進來,即刻回避了,故室內人跡寥寥。大女公子躺在那裏麵容樵懷。蒸中納言對她道:“為何你一語不發?”便握著她的手要她說話。大女公子嬌喘微微,哽咽道:“我口不堪言。與你相別多日,心中非常念叨你。擔心我如此仙去,不勝悲苦。”熏納言道:“沒來看你,讓你如此渴盼!”說罷號肉不已。大女公子略黨頭上發熱。餐中納言道:“你造了什麼孽,遭此報應?恐怕是有負於人,因而身患此病罷。”他湊近大女公子耳邊,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大女公子羞愧,煩躁不安,以袖飾臉。她的身體日見衰弱,僅一息尚存。餐中納言想道:“倘她就此死去,叫我怎能心安!”似覺膽肝俱斷。乃隔簾對二女公子道:“二小姐每日如此看護,實在辛苦。今夜你就放心休息,讓我略效犬馬之勞吧!”二女公子起初放心不下,但念及個中緣由。便稍稍遠退。餐中納言緊挨大女公子坐下,殷勤照料。大女公子羞澀不安。她想:“我同他竟有這等宿緣/她回想此人溫柔敦厚,十分穩重,遠非旬親王可比。她頗擔心自己在黛中納言記憶中是一性格怪異、冷若冰霜之人,因此就有些親近他。餐中納言徹夜坐於其例,指使眾侍女,勸病人服場藥。但大女公子一概拒絕了。熏中納言想道:“病已至此,安可久於人世?”他心中顧慮重重。

念經誦經之聲徹夜不絕,頗為莊嚴響亮。阿閣梨也通宵誦經,不時打個小吃。此時也醒來,開始吟誦陀羅尼經。他雖年邁音枯,但因功德深厚,其誦經聲仍壯如宏鍾。他向黛中納言探詢:“小姐病情怎樣?”隨即提及八親王舊事,不覺海然淚下。他道:“八親王之靈不知何在?據貧僧推測,定然早人極樂。但前幾日幸逢夢中見其仍世俗衣著,對我言他早已絕斷紅塵,惟因心係兩女,不免心煩意亂。所以尚不能往生極樂,十分遺憾。他想我助他一臂之力,往生極樂。他這話頗為明白。貧僧一時不知怎辦。推竭我所能,邀五六位在我寺中修行的僧人為之勤法禮佛。後又叫他們辦‘常不輕’禮拜。”蒸中納言聽其如此,感激涕零。大女公子聞知自己妨礙了父親往生極樂,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饒恕。因此不勝悲哀幾至昏厥。她病中想道:“但願於父親尚往生之前,我就隨他而去,共生冥界。”阿閣梨言簡意賅,說罷就又去修行了。舉行“常不輕”禮拜的五六個僧人在附近各莊來往巡視,不覺已至京都。此時曉風凜冽,他們便回到阿閣梨做功德之處,至山莊正門即作揖叩頭,吟誦倡語,其聲之莊嚴,非同一般。唱至此回向經文的末句,眾人感動不已。黃中納言本是信奉道佛之人,更為此景所感。二女公子時時牽掛姐姐,便來到後麵的帷屏旁邊探著。蒸中納言聞此聲息,即刻嚴肅端坐,對她道:“二小姐覺得這‘常不輕’聲音怎樣?雖非正大法事。但也頗為嚴正。”便賦詩道:

“減冬晨霜覆沙州,

悲鳥哀鳴動我愁。”他用口語湧此詩句。二女公子看見這人與她的負心漢酷似,可以觀為同一人,然而還是沒有直接附和,便語並君傳言:

“悲鳥哀鳴翔霜晨,可曉萬愁纏騷人。”這老侍女哪裏配當二女公子的代言人,但答詩也還不錯。

囊中納言回想:“對於詩歌贈答等小事,大女公子向來十分精細,待人亦甚溫和誠懇。倘若此次真的永訣,可叫我如何承受!”便憂懼滿懷。他念及阿閣梨夢見八親王之事,料相八親王在天之靈對兩女公子的苦況定有所掛念,便於八親王生前所住的山寺裏舉辦法事。並派當差前往各處寺院,為大女公子祈禱。京中事務隻得閑置一邊。祭告神明,除穢去惡,所有法事,皆—一做到。做這等法事,隻有病人自己盼望痊愈,才會十分靈驗。而今大小姐急欲早登仙途,政法事徒然無效。她想:“我還不如趁此早些死去。蒸中納言這般親近,難免有人嫌疑,我亦無法疏離他了。倘結此線,又擔心他不能久長,反倒貽笑大方,追悔莫及,若我此次不死,定當借口生病,出家修行。要愛情長久,非此法不可。”她便定下心,不管結果如何,都絕不更改。但對餐中納言羞於啟齒,便對二女公於道:“我近來病情日重,此生無望。聽說出家修行,功德無量,猶可祛病益壽。你去請阿閣梨替我授戒吧。”眾侍女一聽此言,個個涕淚交零,道:“豈有此埋!中納言大人聞知會作何感想?”她們皆覺此事不宜,但也不便向黛中納言啟齒。大女公子悵然若失。

蒸中納言久居宇治山莊中,此消息不勝而走,不少人前來寬慰。平日出人他哪內的人與親近的家臣,見中納言對大女公子一往情深,便各自替病人祈禱。眾人都為蒸中納吉歎息。袁中納吉驀然想起此日為豐明節,思家之。已頓起。北風呼嘯,雪花飄飄。要是在京中天氣斷不會如此寒冷,他便憂傷起來。他想:“我同她難道緣份已盡?真命苦啊!但又對她無從怨恨,隻盼她早日康複,讓我麵對她溫柔的身姿,訴說心中戀慕。”他靜思默想。晦暗的一日就此過去。於是吟道:

“漠漠陰雲封深山,淒淒愁心度日難。”山陣裏有餐中納言在此,大家頗覺放心。

黃中納言依舊在大女公子病榻近旁隔簾而坐。寒風襲來,撩起帷屏上的垂布。二小姐慌忙退至裏間。好幾個侍女也都走開了。囊中納言膝行至大女公子身邊。涕淚漣漣地道:“小姐資體如何?我已無計可施了!可連你的聲音也不能聽到,令我好不失望!倘小姐棄我而去,真讓我傷心絕望啊!”大女公子似已失卻知覺,然而尚能舉袖掩麵,氣若遊絲地答道:“等我病略有起色,再與你言語罷。此刻我簡直受不了!實在遺憾!”黃中納言禁不住淚如泉湧。忽念不該哭泣。然悲痛難耐,竟號啕大哭。他想:“我對她前世定有孽債,竟對她如此癡情。為之用盡心機,卻換來生離死別!”他又向病人端機,見其容顏更加端莊優雅,愈發惹人憐愛。她的手腕纖細,體質虛弱。然而豔色未減,肌膚溫潤白皙。身穿綿軟的白色衣衫,攤開繡被而橫臥,恍若一平躺的木偶。秀發垂枕,光彩可鑒,煞是好看。意中納言看罷暗想:“不知結局如何?難道真的舍我而去?”便覺惋惜不盡。麵對大女公子那天然風韻壓群芳的病美人姿態,囊中納言凝視良久,不覺浮想聯翩,道:“倘你舍我而去,我也無意再活。倘無意要我留此世間,我一定歸隱深山,與世隔絕。惟不放心令妹獨立於世。孤苦伶河,無人照料。”他欲以這話來引出大女公子的答語。大女公子將遮臉的衣袖略微挪開,答道:“此身命薄,被你視作無情,已沒什麼辦法了。然我曾含蓄向你請求:對於道下的妹妹,請你愛她如我。當初你若不違我言,如今我也不致於為她擔心而死難瞑目。僅因此事,尚戀當世。”黃中納言答道:‘戲不也一樣命苦麼?除你之外,別無所鍾,故未曾聽從你的勸告。如今追悔無窮,頗為內疚。令妹之事,盡可放心。”他以此話安慰她。此時大女公子病情漸重,苦痛難耐。冀中納言便召阿閣梨等人病室親自麵對病人舉行諸種祈禱。他自己也虔誠地祈求佛依。

許是佛菩薩特意要袁中納言厭離此世,因而遭此厄運吧。眼見著大女公子停止了呼吸,閉上了雙眼,踏上了黃泉之路。唉,人死如燈滅!囂中納言束手無策,惟捶胸頓足,號啕大哭,也全不顧旁人恥笑了。二女公子見姐姐棄她仙去,亦放聲大哭,嚷著要隨姐姐同去,黨暈倒在尚有餘溫的屍首旁,不省人事。幾個傳文慌忙將她拉開,扶往別處。餐中納言想:“該不會是作夢吧?”便舉燈細看。但見衣袖掩麵,恍如睡去;端正美麗,不減生前。他悲痛不已,竟想讓這遺體永存於世,象蟬殼一般,常常能見。臨終法事時,人們為她梳頭,芳香四溢,氣息如同生前。蒸中納吉想到:“總想在她身上找些不是,以減輕對她的思戀。倘佛菩薩誠;D勸我厭離人世,定請助我發現可怕、可厭之處才是!”他如此向佛祈願。然而悲傷更盛,難以排遣。他橫下心:“就硬著心腸,送她去火葬吧!”於是黛君強忍悲痛勉為大小姐送葬。儀式寂寥,煙火稀少。黃中納言極度悲傷悵們地返歸宇治山莊。

七七期間,宇治山莊賓客盈門,毫無淒涼之感。隻是二女公於害怕他人流言蜚語,頗感羞辱。唯歎自身命薄,晝夜悲傷,整日昏昏欲睡。匈親王屢屢遣使探問。惟大女公子素來認為此人乃負心漢而結識此人,是一段惡姻緣,故至死也怨恨不已。囊中納言想借此憂愁潦倒之際出家以遂宿願。然而又慮三條宮邸中的母親悲傷,亦掛念二女公子孤獨無助。思之再三,不覺心如亂麻。既而暗忖:“倒不如遵大女公子遺言,善待她的妹妹。她雖是大女公子的胞妹,我豈能移情於她?但與其讓她孤苦無依,木如將她當作一個玩伴,時常麵晤,亦可略略慰藉一下我對她之姐的懷念。”他決定不回京,就在山中隱居,獨自深居簡出,不勝愁苦。世人聞悉,皆很同情,為之黯然淚下。自宮中開始,各方皆紛紛前來吊慰。

日子匆匆而逝。凡七日的佛事皆甚隆重,祭掃供奉,無不豐盛。然因名分限製,表中納言不便著黑。大女公子生前的幾個貼身詩文,自然一律深黑喪服於身。蒸中納言偶然見此,吟道:

“未看喪衣祭亡君,血淚征然德襟袖。”他淚水浸透了那淡紅色的光彩照人的衣服的襟袖。那惆悵哀思的神態,於淒涼中不失為一種床灑。眾傳文從簾隙偷見,相互議論:“大小姐英年早逝,著實令人悲哀。這位蒸中納吉大人我們皆認識,今後逐漸疏遠,真讓人覺得惋惜!不曾料到他與大小姐的交情如此深厚!但雙方卻無緣交會!”說罷都很傷。乙。章中納言對二女公子道:“我將視小姐為令姐遺念,以後我要多與小姐晤談。小姐有事但請吩咐。望勿生疏回避為幸。”二女公子頗感不幸,倍覺羞辱,不願與之晤談。囊中納吉頗有感觸,想道:“這二女公子乃爽快可愛之輩,比令姐更幼稚而品質高潔。但略遜令姐的含蓄柔順。”

整日雪花飄飄,索中納言也心緒不佳,終日鬱悶寡歡。向晚雪止。十二月的月亮,高懸於萬裏清空,頗讓人生厭。他卷起簾子,遙望明月,又“敬枕”而聽遠處山寺中“今日又空還’的朦朧鍾聲。即是賦詩道:“難堪久居無常世,欲伴落月同西沉。”此時北風呼嘯,正欲叫人關上板窗,忽見冰麵如鏡,倒映著四周的山峰。月光清麗迷人,夜色美不勝收。餐中納言想道:“京中新建的三條富鄰高雅亮麗,但無幽雅之味,倘若大小姐尚在人世,我便可與她相攜共賞。”他左思右想,柔腸寸斷,又吟詩道:“欲覓死藥踏雪刀,免受相思斷腸苦。”他甚望遇到那叫半個偶的鬼,便可以求法為由,葬身鬼腹。此念真乃怪哉!

黃中納言喚眾侍女到他麵前,對其言語良久。儀態之優雅,語調之從容,韻味之悠長,令眾侍女大飽眼福。年輕者慕其美貌幾至神思恍格,年老者深為大女公子哀歎。一老侍女告道:“大小姐病情嚴重,是因旬親王格外冷淡,又慮二小姐被世人貽笑。但她不便向二小姐道出此間實情,隻是獨自飲恨。其間,她茶飯不思,連果物也未曾進一點,身體日趨衰弱。大小姐表麵上似對諸事不操心,其實心機頗深,無論何事皆經深思熟慮。她甚憂二小姐,怨恨自己不該違背親王大人的遺誡。”她又追述大女公子在世時常說的話,眾人皆涕淚交零。冀中納言自責:“全賴我一時糊塗,竟使大女公子無故逢此煩憂。”他恨不得時光倒流,痛改前非。但轉念一想,覺得人世可怨恨之事甚多。便潛心誦經念佛,欲徹夜不眠,念至天明。夜闌人靜,寒風凜冽,雪花飄飄,整個山莊不勝淒涼。此時忽聞門外人馬嘈雜之聲。眾人皆驚:“如此嚴寒之夜,有誰踏雪而來?”但見句親王身著勁裝,渾身濕透,極尷尬地走了進來。蒸中納言聞知是匈親王,便回避了。

旬親王知道大女公子七七喪期未滿,因念及二女公子苦不堪言之狀,便冒著風雪,夜半趕往宇治。這誠意足償他前嫌之惡,可是二小姐偏不接見。她想姐姐就是為他而命歸泉壤。姐姐尚未看見此人回心轉意,而死去,而今此人倘真改過自新,亦無濟於事。眾侍女都來勸其不該如此。二女公子方答應隔屏晤談。匈親王向她訴說近來怠慢之故,似滔淚江水。二女公子麵無表情地聽他訴說,旬親王看見二小姐也氣息奄奄,很害怕她跟她姐姐而去,不勝內疚,又心急如焚。他今日是置母後責斥於不顧,拚著性命來的。故苦苦哀求:“請將屏障撤去吧。”二女公子隻答:“且待我稍稍清醒些……”始終沒有與他晤麵。意中納言見此,喚來幾個解事的侍女,對她們道:“旬親王有違初衷,罪不可恕,二小姐懷恨不足為怪。但罰之有度,休要過分。匈親王從未受過此般冷淡,他心中肯定苦不堪言。”便親自叫侍女去勸說二女公子。二女公子聞之,覺得連此人也用心如此,叫我更羞辱難當了。便不予理睬。旬親王道:“如此冷淡,實在薄情,昔日的海誓山盟一概作廢了。”他連連歎息,空度時光。此際夜色淒淒,陰風慘慘。他獨自躺著,哀歎不已,雖是作繭自縛,但也很可憐。二女公子便又隔屏與之應對。匈親王向諸佛菩薩在嚴立誓,保證終生不改此心。二女公子想:“他又在信口開河了。”反覺得厭煩。但她此刻心情,和恨別傷離時略有不同。看到匈親王那可憐的模樣,心還是軟了下來,便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她恍恍惚惚地聽了一會,支支吾吾地念道:

“往昔亦自絕音訊,將來怎可為憑證。”匈親王倒更加悲憤不已,答道:

“將來時短變無常,今情誓不負心。”世間變化無常,請你不要將我推向自責的深淵吧。”又安慰她良久。二女公子答道:“此心異常難受……”便退入內室去。旬親王也顧不得旁人閑話,悲歎至天明。他想:“她的怨恨的確也有道理。但太讓人丟臉了,令人淚流不止。可知她心中該多麼悲憤啊!”他思緒良久,覺得二女公子甚為可憐。

囂中納言久居宇治,形同主人。諸侍女亦如此視之。並為他安排膳食。匈親王也覺可哀可笑。他常常若有所思,麵容蒼白清瘦,目光呆滯。旬親王很可憐他,鄭重相慰。大女公子死況,雖言之無益,但蒸中納言很想告知旬親王。卻覺得悲不堪言。又恐旬親王恥笑他一片癡情所以別無他事可言。意中納言每日飲淚。久之,麵目已非,但卻清秀有加。匈親王心想:“此人倘是女兒身。我定生戀慕。”如此邪念,他頗為憂心忡忡,欲於在適當之時將二女公子遷往京都。可二女公子對他冷若冰霜。倘母後聞知,定對他無益。他很擔心,決定時日即返。臨別是他對二女公子言語良久。二女公子也覺不宜過分冷淡他,想答他幾句,然終未釋懷,難於啟齒。

已至歲暮,宇治山莊一片蕭瑟淒清,連日晦暗,風雨肆虐,積雪難融。黃中納言終日沉思,悵然若失,如入夢境。大女公子斷七之日,大辦法事,場麵頗為體麵。匈親王也吊儀隆重,布施頗多。袁中納言不得已,最後一個離開此地,以泄愁歎。其他親戚朋友,對他久居此地皆責怪不已。如今斷七已過,隻得返京,但悲痛之情莫可名狀。他住在此間,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此後離去,此間肯定更加淒涼,因此眾侍女都很傷心。她們憶及大女公子逝世時的驚呼痛哭,覺得如今雖寧猶苦。她們齊道:“‘先前每逢興會,他常惠然來訪,此番久居於此,日日親睹尊顏,仰承鼻息,似覺他溫柔多情更勝往常。事無巨細,都蒙他悉心關照。可現在就分別了!”眾侍女皆淚流滿麵。

匈親王遣使送信與二女公子,信中道:“常思人山麵晤,但苦於身受羈絆,不能如意。思之再三,方才找到合你安身之處,想將你遷至京都。萬事俱備。”原來,明石皇後聞悉旬皇子與二女公子之事,料想素中納言對大女公子這般痛悼,可見其妹定非等閑之輩,才使得旬皇子如此傾心。因此可憐旬皇子,便偷偷告訴他:“可教二女公子遷居二條院,得以朝夕相見。”匈親王擔。心母後故設此計,欲命二女公子侍候大女公主。但一想到今後能與二女公子朝夕相處,欣喜若狂。因此傳書與二女公子。囊中納言聞知,想道:“我營造三條宮哪,本想給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仙去,我正想迎二女公子來居,以作替代。”思念舊情,不覺悵然。至於旬親王之疑,他認為全無道理,斷然不生此念。他隻是想:“待之若父母者,惟我而已。此處還有何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