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橋姬(3 / 3)

黃君回京之後,常常念及老侍女兵君的話,心中無法平靜。而當憶起兩位女公子時,那美麗的容顏便又浮現在他眼前。他想:“要棄卻紅塵,畢竟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學道之心便有所動搖。他給女公子寫了一封信,不用求愛的情書口氣,而用略厚的白色信箋,選了一枝精致的筆,用鮮麗的墨汁寫道:“昨夜冒昧拜訪,你們一定很怪我的無禮吧?然而行跡匆匆,未能盡達心曲,不勝遺憾,今後再拜訪時,尚望你們應允我昨夜的請求,容我在帝前晤談,勿須顧慮才好。令尊入山寺禮佛,功德圓滿,我已探悉其歸期。屆時定將前往,以慰霧夜拜訪未遇之憾。”文筆流暢。他派一左近將監特送此信,囑道:“你將信拿去交與那個老侍女。”他又想起那個值宿人受凍的模樣,很同情他,便用大盒子裝了許多食物,一並給值宿人帶去。次日,黃君又派人去八親王所居的山寺。他想近日天寒地凍,山中增人一定非常辛苦,且八親王住寺多日,對僧眾也應有布施才是。因此準備了許多絹綿,道使奉贈。送到時,適逢八親王功德圓滿,即將歸家。便將絹、綿、賀裟、衣服等物分贈給修行僧眾,每人一套。全寺僧眾無不感恩。那值宿人穿了黛君所贈的華麗便抱。這袍子用上等白線製成,柔軟舒適,帶有莫名的異香。然而這個山裏人哪曾穿過這等施子?因此他穿在身上極不相稱,遇見他的人都取笑他,使他局促不安。這袍子穿於身上,稍一行動則香氣四散,使得他不敢隨意走動。因此心中十分懊惱,便想除去這種惹人取笑的討厭香氣。然而此乃貴族人家的衣香,如何能洗脫?

蒸君奉讀大女公子的回信,隻覺得清麗悅目,措詞懇切坦率,不禁深為讚賞。大女公子的侍女們告知八親王:“素中將有信給大小姐”。八親王看罷信,說道:“此信沒有什麼。你們若將它視為情書,那就錯了。這位中將和尋常青年男子相異。他心地坦蕩無私,人也正派光明。我曾隱約地向他透露過身後有所囑托,所以他才這般關。心。”八親王親自寫信致謝,信中有“蒙贈種種珍品,山中岩屋幾乎難容”等語。黛君便欲近期再訪宇治。又想:’三皇子曾對我說‘在深山中居住的女子,如果長得非常漂亮,倒別有一番風韻。’他既存此幻想,我倒不妨將情狀告知他,刺激刺激他,讓他心中不得安寧。”便於一個閑靜的傍晚前往三皇子住處。照便閑語一番,複提起宇治八親王的話,詳細講述那天拂曉時分窺見兩女公子麵容之事。三皇子聽了十分興奮。袁君暗想,果然如我所料。便又繼續繪聲繪色描述,借以打動其心。三皇子聽後,恨恨地說:“那麼她給你的回信,你為何不也給我看看呢?換作我,早就給你看了。”蒸君答道:“豈敢!你收到了那麼多女子的信,連隻言片語也不曾讓我知曉呢!總之,這兩位小姐,非我這種門外漢所能獨占,故我邀你前去看一看。可是你出身高貴,你去合適嗎?世間隻有地位低微之人,為了獵取美色,才可無所顧忌的拈花惹草。像這種偏僻之地被埋沒的美人可多呢!然而像這種看得順眼的女子,默默地閑居於荒郊陋舍,隻有在山鄉地方才會出人意料地遇上。我方才所說的那兩個女子,生長於超然世俗的聖僧般人家。我向來以為她們毫無風韻,未曾將她們放在眼中。別人談起時我亦不屑一聽。哪知她們與我想象中的竟完全不一樣。倘若那月光中沒有看錯,簡直就是個完美無理的美人。無論品貌和姿態,都無可挑剔,真可說是個夢中佳人。”三皇子聽得心生羨慕。他想:“蒸君這人對於尋常女子向來不甚動心。如今他卻極力讚美,可知這兩個女子一定是超凡脫俗之人。”心中對她們產生了無限愛戀。他勸蒸君:“勞你再去細心看看如何?”他對自己行動不能自如而十分厭煩。蒸君見此心裏暗覺好笑,答道:“不好,這種事情可不能幹!我已發下誓願,對凡塵之事,永不關心。即使片刻也不能破例。逢場作戲之事我也斷然不作。如果不能自我約束,那就有違初衷了。”三皇子笑道:“啊啃,好神氣啊!就像一個得道高僧似的。我看你真正能熬到幾時。”事實上,蒸君一直放心不下的,是那老詩文隱約所提之事。他比以前更想弄明白這件事,心中又感傷,因此即便美人在側,或者聞知某家女兒長得漂亮,他也全然聽不過去。

轉眼十月到了,黛君於初五六日再往宇治訪問。從者皆道:“近來魚梁上景致正好,不妨順便去看看。”黃君說:“何必呢!人生無常,跟冰魚o相差不多。魚梁又有甚好看呢?”因心情不佳,沿途風景一概無心瀏覽。他乘坐一輛輕便的竹簾車,身著厚綢常禮服和新製的裙子,故意樸素裝扮。八親王誠心迎接,以山鄉式的筵席來款待他。黛君也覺得別有一番風趣。暮色已至,他們將燈火移近,共同研讀最近所習的經文。並邀阿閣梨下山,為之講解教義。深夜,宇治J!1上刮起了狂風,水波所卷起的嘩嘩聲以及秋風掃落葉之聲,使這裏甚為淒厲可怕。袁君徹夜未眠。他惦量著天將黎明,不由想起上次拂曉聽琴之事。便提出琴音最為感人等話題,對八親王道:“〔次拜訪,在破曉濃霧籠罩之時,模糊聽得幾聲悠揚的琴音妙律,卻未能滿足耳福,甚覺遺憾。”八親王答道:“我已戒除聲色,從前所學的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仍命侍者取過琴,說道:“要我彈琴,甚不相稱。你得稍作提示,我方可回想得出來。”便命取琵琶來,功黛君彈奏。黃君遂彈起琵琶,與八親王奏和。稍久,尊君又道:“我上次股俄聽到的,好像不是這琵琶之音。可能那琵琶音色獨一無二,所以聲音特別美妙吧。”興致減退,便無意再彈。八親王道:‘你這話可就差了!能使你讚賞的技法,怎麼會傳到這山野小地呢?你的誇獎未免過分罷。”他一邊說,一邊彈起七弦琴來。那聲賽哀婉怨淒,如泣如訴,透入肺腑。此種淒涼的感覺大概是由這山中鬆風引起的吧。八親王作出久未操琴、非常生疏之狀,隻彈了較為熟悉且韻味十足的一曲,便不彈了。他說:“我家裏也有人彈箏,不知何時學會的。我偶爾也曾聽到,似覺彈者稍有體會,但我從來不曾指點。不過是隨意撫彈罷了,木成體統,隻能和水波之聲相應。尚無腔調可言,彈奏的聲音定不會使你滿意。”便對裏麵的女公於道:“彈一曲吧!”女公子答道:“我們不過私下玩玩,不曾料到被人聽見,這已使我們羞愧之極,哪裏還敢在著前獻醜呢!”說罷便躲進裏麵,不肯彈奏。父親多次勸說,她們一概回絕。袁君十分失望。八親王心裏想:“把兩個女兒教養得如此古怪,就像未曾見過世麵的鄉下姑娘。這哪是我的初衷?”他甚覺無顏,便對餐君道:“我在此教養兩女,沒有讓人知道。但我有生之年已為數不多,朝夕難料。而這兩女尚年幼,我很是擔。心她們將來生活流離,不得安定。就此一事,使我放心不下,難以安然往生極樂。”他說得十分懇切。蔡君深為感動,答道:“我雖不能勝任保護之人,但您可視我為親信。隻要我還活於此世上,則斷不會辜負你的囑托。”八親王感激涕零,答道:“要是這樣,我就放心了。在此先行謝過!”

天將破曉,八親王即上佛堂做早課。蒸君便叫來那老侍女共君問話。這老侍女是侍奉兩位女公子的,年近六十,然而態度高雅,善於應對,絲毫不像平常侍女。她一提起已故枯水極大納吉日夜焦慮,以致於臥病不起的情形,便十分傷心,淚流不止。蒸君想道:“這些舊事,即便與自己無關,聽了也讓人感慨不已。何況這是我多年以來就希望知道的。我常拜怫祈禱,希望明示當年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情,竟使母親削發為尼。定是長期向種祈禱而得佛力依護之故,才有緣聽到這夢一般可悲可歎的往事。”他的眼淚也禁不住流下來。後來說道:“然像你一樣知道當年那些往事的人,如今世上一定還有。但不知這種讓人驚異又覺可恥的事,其他人會不會傳播出去?事隔多年,我還從未聽說過呢。”並君答道:“這些事隻有小侍從和我知道,找們從未向人說過。我雖然隻是一微不足道的侍女,地位卑微,卻蒙權大納吉厚愛,有幸隨時侍奉左右。故此間詳情,我們都知道。權大納吉胸中十分苦悶之時,隻是偶爾叫我們兩人傳送書信。關於此事,我實在不敢多言,尚望見諒。權大納吉彌留之際,對我也略有遺言。我這微賤之身,實不能擔此重托。因此時常念及,思考用什麼辦法才能向您轉述遺言。每誦經念怫,也常以此事為願。而今果然應驗。可見這世〔佛菩薩畢竟還是有的,真是謝天謝地。此外我手中還保存有一樣東西,你一定要看看。先前我曾想:如今肯定沒有辦法了,不如燒了它。找身難料,木定哪一日突然死去,此物難免不落入別人手中。故一直很擔心。後來見您常到親王家來,我想定有時機,心中才稍稍安定,也更有勇氣忍耐了。今天果真等到了機會。這便是命呀!”一邊哭一邊告訴蒸君他誕生時的詳細情況。”又說:“權大納言逝世之後,我母親忽患重病,不久也死去。我情感傷心,身著兩重喪服,日夜憂愁悲歎。此時恰有一個對我暗用心機之人,花言巧語將我騙去,帶著我到西海盡頭o的住地去了,與京中全然斷絕音訊。後來這人死於住地。我離開京城十多年了,今重返故土,真是恍如隔世。這裏的親王是我父親的外甥女婿,我自幼常在他家出人,就想來依附於他。又想我已不能列入侍女之列,冷泉院弘徽殿女禦往日與我要好,當去投奔她。然而又覺無顏,終於未去見她,遂變成了林中朽木亦不知小侍從何時去了。昔年妙齡之人,今大都辭世。我這條老命如今還苟活於世,其實十分可憐,偏偏又不死,徒留於世。”不知不覺之間,天色已經大亮。黛君道:“不說也罷!這些往事一時也說不完。以後找個不必防人聽見的時候,我們再好好談談吧。我仿佛記得:那個小侍從是在我五六歲時心病突發而死的。我若沒有見到你,則將身負重罪,了此一生!”並君拿出一隻小小的袋子來,袋內裝著一大疊已經發黴的信件。她將袋子交給黃君,說道:“請您看罷就將它燒毀吧。當時權大納言對我說:‘我已經沒有指望了。’便將這些信全部整理起來,交付與我。我原想再見小詩從時交與她,托她代為轉交,卻想不到她卻永遠地離去了。我非常悲傷,不僅因為我和她交情甚厚,更為了不辜負權大納言之托。”表君裝作沒事樣的接過信,藏人懷裏。他想:“這種老婆子,會不會將這件事當作奇聞傳揚出去呢?”頗不放心。但這老侍女再三發誓,說“決不向任何人透露。”他又覺得或許不會,心中猶疑不安。早餐時蒸君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準備告辭。乃對八親王道:“昨日是朝廷假日。今日宮中齋事一完,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須得前去看望一下,因此沒有空閑。待我將諸事辦妥,且山中紅葉還未凋零之時,定再前來拜訪。”八親王欣然應道:“如此賞光,真使山居添色不少。”

黛君一回到家,即拿出裝信的袋子。隻見這袋子是用中國的浮紋統做成的,上端繡著一個“上”字。袋口用細帶束著,打給處貼著一張小封條,寫著柏木的名字。黃君在啟封時惴惴不安。打開袋子一看,裏麵裝著各種顏色的信紙,是三公主給柏木的回信。又有柏木親筆信:“我今病情危急,大限將至。以後即便比這更簡短的信,我也再不能隨意寫給你。然而對你的愛戀,卻愈發深刻!想起你已削發為尼,悲痛無比……”其信很長,寫滿了五六張陸奧紙。字跡奇怪,猶如烏跡,並附詩雲:

“吉今辭塵俗,披剃著級衣。我欲永世別,孤魂更悲淒。”最後又寫道:“喜訊亦已知曉。知此予幸蒙庇護,我心略安,然“小鬆呈生機,偷生岩根下。若存生在世,旁觀亦解意。”寫到這裏,筆跡零亂不堪,似乎又寫不下去了。信封上寫道:“侍從君啟”。這隻袋子幾乎被蟲蝕殆盡。那信件十分陳舊,黴氣難聞,然而字跡卻很清晰,就像新近才寫的一樣。文句也很順暢,值得細讀。尊君想道:“正如非君所說,這樣隱密的東西,倘若落入他人手中,真不知如何是好!此類事情,怕世間少有吧。”他暗自垂淚,愈發悲傷。本打算今日入宮探望病人,但因心情抑鬱,未曾前往,便去拜見母親。隻見三公主神情專注,正一心一意地念經。看見他來,好像略覺不便,便藏過經卷。尊君想:“我又何必揭穿她這些秘密呢!”隻好將此事深埋心底,獨自悲歎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