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橋姬(2 / 3)

蒸君如此尊敬八親王,冷泉院便常遣使致書相存問。多年來,八親王在世間一直默默無聞,門庭冷落,此時就常有人進出了。每逢節日,冷泉院皆備精美的贈品。蒸君也每逢佳節,必表敬意。有時以玩賞之具相送,有時以實用之物相贈。如此往來,至今已三年I。

這年秋末,八親王舉辦每年四季皆有的念偉會。此時宇治河邊魚梁上水波聲很是晴響,不得片刻安寧,故念佛會隻能移往阿閣梨所居山寺佛常堂舉行,會期定為七日。親王離家後,山莊裏惟剩下兩女公子,甚是冷清寂寞。他們每日除了閑坐靜思之外,再無其它事幹。此間中將黃君已多時未訪山莊,甚是想念親王,便於某日深夜伴殘月清輝動身,依舊悄然出門,也不多帶隨從,便服入山。八親王的山莊位於宇治河這邊岸上,不須舟揖渡河,騎馬便可抵達。馬蹄漸入深山,草木愈發深茂,雲霧迷眼,幾乎難辨路徑。樹葉上晶瑩露珠隨山風狂灑四野。暮秋晚間,本就略帶寒意,此刻衣衫受露濕透,便覺寒範肌膚了。此種經曆於蒸君並不多得,故其一麵淒涼難禁,一麵又興趣盎然。遂吟詩道:

“風吹木葉露易逝,無端淚落更難收。”又恐驚動山民多生事端,便令隨從謹慎行走,不可發出聲響。穿過柴籬,渡流水溫偏之淺澗,皆悄然而行,踏濕了的馬足也小心翼翼。但勇君身上的香氣無法隱藏,隨風四散揚溢。山家睡醒者皆頗為驚異;未覺有誰打此經過,異香從何而至?

將近字治山莊,忽聞琴聲入耳,卻不知所奏何曲,惟覺其調甚淒婉悲涼。蒸君想道:“早聞八親王素喜奏樂,卻一直未能親聞。今日逢此機會,真乃三生有幸。”遂步入山莊,靜心賞聽:此乃琵琶之聲,黃鍾曲調。雖為世間常曲,恐因環境之故,加之彈者心境淒涼,故樂音人耳,甚感異常。其反撥之聲清脆悅耳。又間有淒婉雅然之箏聲,斷續奏的,頗有妙趣。蒙君意欲駐足悉心欣賞,正想躲藏,不料身上香氣早被人發覺。一巡夜男子走了過來,對蒸君道:“親王恰閉居山寺,小人即刻前去通報。”董君道:“不必了!功德限定日期,豈可前去打擾?但我如此技星戴月,踏霜破露而至,空歸確有掃興。煩請告知小姐,推得小姐為我道聲‘可憐’,我便無憾了。”這醜陋男子笑道:“小人即刻讓侍女傳告。”言畢轉身欲走。袁君急將他喚住:“且慢!我早聞你家小姐彈琴技藝卓絕,今日天賜良機,可否找一隱藏處所容我藏身靜賞?冒昧前去打擾,她們勢必皆停止彈奏,豈不可惜。”黃君容貌豐采神俊,即便這粗莽耿直的男子,看了也極感動,肅然起敬。他答道:“我家小姐惟在無人之時方願彈琴。若遇京中人來,即使是卑微仆役,她們亦靜寂無聲。大約是親王本不願更多世俗之人知曉我家兩位小姐,故不讓其拋頭露麵。此乃他親口所言。”蒸君笑道:“如何藏得住呢?他雖隱秘若此,但世人皆已知曉你家有兩個絕色美人。”接著又道:“領我去吧!我非好色之徒。隻因好奇,想證實她們確否麗於平常女子。”那人叫苦道:“這可麻煩了!我做了這不知深淺之事,日後親王知曉,定要罵我。”兩女公子居所前麵,竹籬環繞,間隔森嚴。這巡夜人遂引灤君悄然前往。蒸君的隨從則被邀至西邊廓上,也由這人招待。

蒸君將女公子住處的竹籬門推開一隙,悄然向內探望,隻見幾個傳女正婢嬪立於高卷的簾前,眺望夜霧中的迷蒙淡月。簷前一瘦弱女童,身著舊衣,似乎不堪這深秋夜的寒意。另外幾個侍女,神情與那女童並無兩樣。室內一人,隻在往後微露一點身影,麵前橫陳一把琵琶,手裏正把玩那個撥子。朦朧淡月忽然明朗起來,這人道:“‘不用扇子,用撥子亦能喚出月亮來。”說著舉頭望月,那姿容甚是嬌豔。另有一人,背靠壁柱而坐,身體偏於一張琴上,微露笑意道:“用撥子招回落日尚有理,但你卻言招月亮,可讓我迷惑了。”那笑顏天真優雅勝於前者。前者道:“雖未能招回落日,但這撥子與月亮真有緣呢。”兩人隨意鬧雅談笑,極為親昵,那神態同世人所傳言迥然不同,惹人憐愛。意君心想:“先前聽年輕侍女講讀古代小說,書中常有深山野林秘隱絕色美人之類故事。當初以為不過是編書人胡編亂造而已,不想今日親見,果有此類風韻幽雅的好去處。”他的心思此刻全係於此兩位女公子身上。此時夜霧籠罩,無法看清院中。素君心中暗暗祈求月亮能夠再明亮些。正在此時,隱約聽見有人小聲道:“戶外有人偷看。”那簾子便立刻放下,人皆退入內室。然而並不驚慌,仍是從容不迫,悄無聲息地躲避裏麵,衣衫的級拳之音未曾聽見。溫柔嫵媚之態。令人折服,秦君不由深歎其風流高雅。

他躡手躡腳地離開竹籬,行至外麵,遣人回京,叫家中派車來接。又對那巡夜人道:“此次不巧,無線會見親王。卻有幸聆聽小姐琴聲,真乃三生有幸,此心已了無遺憾。煩你通報小姐,容我略訴頂霜踏露而來之苦。”值宿人馬上進去通報。兩位女公子未曾料到他會暗中竊聽,深恐適才逸居閑處之狀已被他看到,不覺十分害羞。回想當時確有不同尋常的香氣幽幽飄來,因出乎意外,竟未能察覺,真乃太疏忽大意了。心中因而惶惶不安,愈覺羞愧無顏。秦君在外不見傳信侍女前來領見,又念凡事都該機智隨俗,不應墨守陳規。且夜霧正濃,便徑直走到剛才女公子居室簾前坐下。幾個侍女慌亂中不知所措,隻神情緊張地送出一個蒲團。黃君啟齒道:“叫我坐於帝外,難免太不客氣了。若非我真心誠意,怎麼會不顧山路崎嶇而來探訪?此禮太不相稱。我每次來都身受霜露之苦,小姐難道不能體察我的心嗎?”說時態度頗嚴肅。請青年待女中竟無人善對。大家羞慚之極,恨不能遁地而去。這實在太不象話了!這時,便有人到裏麵去叫已經睡了的老詩文。但她起床也費了不少時候。久久沒有回音,仿佛故意讓人難堪。正無計可施之時,大女公子說道:“我等不通禮節,難以出來以禮相待,乞請恕罪。”聲音優雅溫柔,輕微得難以聽見。表君道:“以我淺見,明知人之苦心卻假裝漠然不知,乃世人之常態。大小姐亦如此對我,實在令人遺憾。親王大智大慧,得以徹悟佛道。小姐早晚侍奉在親王身邊,久蒙熏染,料想對世間萬事皆已洞悉。我今有難忍;心事,想必小姐亦能明白。但請毋視我為平常紈絝子弟。婚姻大事,曾有人熱誠撮和。但我立誌向道,決不動搖。此種故事,小姐定有耳聞。我所企求的,隻是在鬧居無聊之時,能與卿等共度些須時光。你們在這山鄉抑鬱苦悶之際,亦可隨時召我,我當立即赴會。倘能如此,此心足矣。”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但大女公子害羞之極,竟不能作答。此時老侍女已經出來,乃前去應對。

這老侍女心直口快,開口就嚷:“啊呀,真是罪過啊1竟讓大人坐在這裏!應該讓大人到簾內未坐才是啊。你們年輕人真是不識高下啊!”她嘶啞著聲音毫不留情地責備侍女們,兩女公子都感到極不自在。隻聽她對蒸君說道:“真是貴客啊!我家親王寡居獨處,頗為冷清。連應該來訪之人,也都不肯賞臉到這山鄉,愈來愈覺疏遠了。難得中將大人一片真心,誠懇相問,我們這些下人也不勝感激呢!小姐們內心對你亦甚感激,隻因年輕人麵薄,所以對你招待不周。”她無所顧慮地信口而言,令小姐們頗難為情。但這老侍女人品高尚,言語大方。於是蒸君答道:“正感尷尬,你如此說,我甚感欣幸。有你這深明事理的人在此,我便無所擔憂了。”侍女們在帳屏後邊窺看,隻見他倚柱而立,漸漸明亮的曙光照見他身著便服,襟袖亦被露水打濕。一股世間罕有的異香從他身上飄溢開來,令人驚異之極。這時老侍女帶著哭腔對他道:“我害怕話多獲罪,因此常常沉默不語,將往事理在心底。但往事頗令人感慨,常使我很想尋一良機,向你如實細稟。我確經念佛時,一向將這心事作為祈願之一。大概是神佛終被感動,使我今日有此機會,實在是慶幸之至。然而還未開口,眼淚已經盈滿雙眼,無法開口了。”她渾身顫栗,不勝悲傷。黃君見此情狀,尋思老年人易感動流淚。但這老娘不同尋常的悲傷,卻使他非常詫異。便對她道:“我前來探訪,已有多次。隻因沒有遇到似你這般明白事理之人,每次總是踩著露濕的山路,打濕了衣裳敗興而歸。幸喜今日遇到你!請將你想說的話盡情向我傾訴吧。”老侍女道:“此種良機,恐怕很難再有。我已這把年紀,說不定哪天就一命嗚呼,不能再見到你。今日與你一敘,隻是想使您知道世間曾有我這個老姐。我聞知在三條宮邪服侍三公主的小侍從已經死去,昔日與我很要好的人,大多辭世。我也是垂暮之年才得以返京,在此作詩女已有五六年了。你可知道,對當年叫做紅梅大綱言的兄長柏木衛門督之死,有一種傳說?想起柏木衛門督逝世,仿佛剛過去不久。那時如此悲傷,流了那麼多眼淚,使人感覺至今還不曾幹呢。但屈指一算,日子過得真快,轉眼您已經長大成人,恍若夢中。這位已故的權大綱言的乳母,是我並君之母。因此我曾朝夕伺於權大納吉身側,對其甚是了解。我雖身份低微,但他常將埋藏於心中的話向我訴說。後來病勢危急,大限將到時,又召找到病床前,囑咐我數句遺言。其中有些話確實應該告知於你。但我今天隻能說到此。若你想知,待我有機會再—一告訴你。這些侍女們竊竊私語,定在怨我話多,這也難免。”她於是打住了話頭。

黛君聞此,猶如聽到一陣夢話,十分驚異。但這是他向來所疑之事,如今老侍女亦提起,急欲探個究竟。然而今日人多口雜,不便探問。況且猛然聽人訴說往事直到天明,那也太無趣了。於是便道:“你所說的我不大清楚。但既為往事,我也十分感動。日後倘有機會我一定要請你詳細地告訴我。霧快散了,我衣衫不整,睡眼朦朧,小姐們見了恐會怪我輕薄,因此不便久留,不勝遺憾。”說罷,便告辭而去。此時遙遙傳來八親王所居山寺的鍾聲,嫋嫋不絕,濃霧仍到處彌漫。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古歌“白雲重重隔”。“峰上白雲多”之句,覺得往此深山野處實在是可悲可歎。袁君頗同情這兩位女公子,猜想她們閉居於此深山之中,必然寂寞無聊,愁思無限。便吟詩道:

“供尾山景濃霧鎖,晨晚欲還歸途迷。真淒涼啊!”吟罷頻頻回顧,躊躇不忍離去。其俊逸風采,即使見多識廣的京中人見了,也將歎為觀止,何況山鄉侍女?她們想轉達小姐答詩,卻羞澀難以啟齒。大女公子隻得親啟來唇,低聲吟道:

“層雲疊蟑秋霧繞,此時更難覓歸道。”吟罷輕聲歎息,頗為動人,周圍一帶雖然無甚景致,然而蒸君卻不勝留戀,難以離去。天色漸明,他終怕人看清麵容,隻得快快而去,心中想到:“見了麵,欲說之事反倒少了。不過此時大家還不甚相熟,互相交談極不自然。待稍稍熟悉之後,再向她訴說。不過她們將我作尋常男子對待,如此不明事禮,實在出乎我意料,太可恨了。”便走進值宿人為他特備的西廂中,坐在那兒邏想遙望。此處正好能夠望見宇治川魚梁,隻見許多人都站於魚梁上,不知在幹些什麼。隨從當中有知漁業的人道:“漁梁上捕冰魚的漁人好多啊!可是冰魚很久都不遊到灘邊,他們都很掃興呢。”黛君想道:“他們在簡陋的小舟中略裝些柴,為了生活而忙碌奔走。這水上生涯真是漂浮無定。但仔細想來,世間有誰不和這小舟一樣漂泊呢?我並不泛舟,而住在瓊樓玉宇之中,卻也未必能如此安居一世呀!”便命取來筆硯,賦詩一首贈予女公子。詩雲:

“泛舟淺水灘,濕潤雙衫袖。知悉橋姬心,青衫雙淚透。想必愁緒萬端吧。”寫好即交值宿人送去。深秋早晨即已寒氣徹骨,值宿人凍得渾身起疙瘩,拿著詩走了進去。大女公子想到這答詩用的稿箋,須是特別貧香,才不失體麵。又想此時答詩,須得神速,便立刻提筆寫道:

“宇治千帆過,守神愁滿川。朝夕水溶袖,可憐早朽爛。真乃‘似覺身浮淚海中’④筆跡秀麗整潔,秦君看罷,覺得甚是漂亮雅致,不禁心馳神往。但聞隨從在外叫:“京中車到了。”蒸君對值宿人道:“待親王回府之後,我定當前來拜訪。”便將被霧打濕的衣服脫下,送與這值宿人,換上從京中帶來的便服,登車往京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