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橋姬
卻說有位眾人早已忘記了的老年親王。其母也出身名門望族。他幼時本有望作皇太子,隻因後來宮廷糾紛突起,使他遭到厄運,最終落得一無所成。其九族親戚後援之人,悲憤之餘,皆借故出家為僧。這是子在官場與家族全失去了依靠,陷入孤苦困境。他夫人乃為前代某大臣之女,回想先前父母對她的厚望,而今落得這般困頓,常常於悲痛憂傷中度日。然而夫妻恩愛,彼此信賴,使他們得以相依為命地活下來。
惟有所憾的是,二人結婚多年,尚無子女。親王常歎道:“這寂聊的生涯中,倘能有個可愛的孩子,倒能添一點情趣。”天遂人願,不久果然喜得一漂亮的女公子。親王夫婦寵愛有加,盡心竭力地撫育。不久夫人又懷上身孕。眾人祈願此次生個男兒,不料又是一女公子。夫人產後調理不慎,一病不起,日漸嚴重,最後竟命歸黃泉。親王遭此喪妻之痛,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所以在此重重苦痛之中苟活到今,全因不忍離此嬌妻,如今留我一人於世,撫育這兩個女孩,不獨痛苦良多,便是外間聞得,因身份關係,也有傷體麵。”便想乘此機會,了卻出家夙願。然而兩女孩孤苦無依,豈能忍心丟下她們,因此躊躇之中,又過了許多朝朝暮暮。其間兩女公子日漸長大。出落得美麗可愛。親王朝夕以此慰藉自己,不知不覺地度送歲月。
兩女公子中,侍女們不喜歡二女公子,她們憤憤地說道:“哎!生辰多不吉利啊!”不肯盡心照管她。但夫人彌留之時,昏迷中尚念念不忘這孩子,對親王也隻留下一句遺言:“惟願疼愛這可憐的孩子!”親王認為:這孩子雖命定生於不祥之時,但畢竟是我的孩子。況且夫人又是如此疼愛,彌留之際還掛念於她,囑我好好照管呢。如此一想,便更加疼愛這二女公子。這二女公子出奇地秀麗動人,幾乎讓人疑心此是異兆。大女公子嫻靜優雅,舉止大方,其高貴氣度是她妹妹難以企及的。在親王眼中,兩人各有千秋,因此一樣地疼愛。然而世道艱難,諸事皆不如意、年複一年,家道終見衰落。仆從諸人見已再無興旺,便逐漸散步_二女公子剛出生母親就去世了,親王在悲痛忙亂中,所請乳母又不如意願,不久便辭去。其時二女公子尚年幼,全由親王親自撫育成長。
親王的宮哪本來寬敞富麗。其池塘、假山等,猶有昔年之貌。然而終是日見荒涼了。親王寂寥之時,便到此悵然遠眺。家臣中已沒了幹練之人。庭院無人照料,雜草叢生,日見豐茂。屋簷下的羊齒植物四處蔓延,長勢正佳四時花木:春之櫻花,秋之紅葉往昔與心愛的人一起玩賞,甚慰鬱懷。而今卻孤獨一身,惟有寄懷於家中佛堂內的裝飾,早晚誦經禮佛。他常想:“既被二女牽累,不能償我夙願。此屬意外之憾,然亦前生命定。豈能違天續弦,一如俗人呢?於是一年一年越發超塵脫俗,淡泊如得道高僧了。自夭人逝世以來,即使偶有戲言,也不作續弦之想。別人勸導道:“固執若此,又何必呢?人已逝去,起初固然哀思無限,但時目既久,哀思自會漸漸消失,何不暫棄往事,再娶一位夫人,讓生活重新開始呢?也好使這荒涼的宮邪,重現生機。”諸如此類的話,說了許多,又屢屢前來作媒。但親王絲毫不為所動。
親王每日除了誦經念佛,全副心思都在兩個女公子身上,常與她們戲要逗樂。看著她們日漸長大,便教她們彈琴、下棋、寫詩、作畫。在各種活動中細細體察她們各人的品性。大女公子沉靜端莊,思慮深遠。二女公子則天真大方,嬌羞之態惹人憐愛。兩人各有其美。春日裏,雲淡風清,親王見塘中水鳥諧遊和鳴之狀,念及夫人,歎息不已,便教兩女公子練琴。這兩個惹人憐愛的孩子,彈出的琴音甚為美妙。親王甚為感動,噙淚賦詩道:
“比翼水鳥相依偎,雄影獨憐雌侶離。”真叫人傷心啊!”吟罷舉袖拭淚。這位親王原本眉清目秀,兼之多年來修行辛勞,體態略顯消瘦,倒反見卓然優雅了。為了方便照料孩子,他常著便服,其無羈縛之態亦極俊美,令見者暗自歎羨。大女公於神態從容地移過硯台,在上麵隨意寫畫著。親王遞過一張紙道:“寫於此處吧。硯台上不宜書寫。”大女公子靦腆地寫了一首詩:
“慈父恩深育成長,雛鳥命對失母親。”雖非特別佳作,但那時讀來倒亦令人動情。從筆跡可見其前途無量,但這詩寫得稍有些費力。親王對二女公子道:“妹妹也隨便寫點吧?”妹妹年紀更小,思忖良久才寫道:
“倘無慈父育,巢卵不能孵。”日子就這樣如流水一般地逝去。雖略顯清苦寂寥,卻也親情融融。在親王的悉心撫育下,兩位女公子出落得貌美如花。八親王更將她們視為掌上明珠。他經常手執經卷,一邊念誦,一邊教女兒唱歌。他教大女兒學彈琵琶,二女兒學彈古箏。她們年紀尚幼,卻常練習合奏,彈來音節和諧,美妙悅耳。
八親王的父親桐壺帝和母親女禦都早已仙逝,沒有顯貴之人撫育,故從小未能深研學問;至於立身處世之道,就更無從學得了。這位親王是貴人中至為嬌生慣養的,頗類女流。是以那些祖傳財業與外祖父大臣給他的遺產,雖樣樣齊備,不計其數,卻皆損耗殆盡。隻是還殘留了一些珍貴的日常用品。而他又未能結識知心朋友,故生活十分枯寂無聊。便從宮中召來那些最擅管弦的樂師,和他們整日沉浸於研習管弦之樂的閑情逸趣之中。從小到大,天長日久,便培養了卓越的音樂才能。
他是源氏的異母弟,稱作八皇子。當初,朱雀院的母後弘徽殿太後陰謀憑自己的威勢,廢冷泉而立他為太子。經過一番爭鬥,終究沒有成功,倒受了源氏一派的排擠。後來,源氏一派權勢漸盛,這八皇子就愈發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了。近幾年來,他已變成一個高僧,到如今則棄一切凡俗之事。在此期間,八皇子的宮邸突遭火災。遇此天災人禍,心情更加頹廢。京中沒有適當住宅,幸而宇治地方尚有一座不錯的山莊,逐舉家遷入。雖已拋卻塵事,但每念及此後兩地永隔,終難免黯然神傷。這宇治山莊坐落在宇治河岸上,接近魚梁。在此靜心禮佛,目是木太適宜,然亦無可奈何。雖有春花秋葉與青山碧水聊慰愁懷,但八親王遷來之後,整日哀歎,頹唐之狀尤勝於前。時時想起死去的愛妻,道:“囚閉在這深山之中,遠離紅塵,再沒有故人相依了!”曾賦詩雲:
“斯人化煙盡作塵,何須莫然留殘身?”回首往事,便覺餘生再無趣味了。
這處所被重重山巒隔絕,遠離京都,並無一人前來訪問。除了為山在服役的那些形態怪誕、庸俗不堪的山農、樵夫、牧子之外,很少見得其他人偶爾出入山莊。八親王心中的愁思,象縈繞在山巔的朝霧,暮去朝來,永無消散之日。其時,這宇治山中恰住著一位道行高深的圖梨。這閣梨博學多識,佛門聲譽亦高,但難得被召進宮中參與佛事,便一直在這山中過著閑適的生活。八親王所居山莊與閣梨住處較近,他在閑寂的生涯中研習佛道,常就經文中的疑難之處向閣梨請教。圖梨也尊敬八親王,常來拜訪他。他對八親王近來所習佛經作了精到詳盡的闡釋。八親王更感這人生的短暫與無味,便掏。心置腹地和他談話:“我心已經登上蓬台,升入了極樂世界,安住在高潔絕塵的八功德地中了。但因這兩個未成年的孩子,終不忍迥然出家。”
這閣梨對冷泉院也很相知,常去伺候他研習經文。有一次入京,順道赴院拜見,冷泉院象往常一樣正在誦讀應習的佛經,便就疑難之處請他賜教。閣梨借此機會提及八親王,說道:“八親王對內典深有造詣,實乃大智大慧之人!上蒼讓他降生人世,恐是專為前世佛緣吧!他奔絕塵世,一心禮佛,對佛道的虔誠絕木亞於有德高僧。”冷泉院說:“他仍未出家麼?此間一些年輕人,呼他‘在俗聖增’。真是可欽可歎之人呢!”當時宰相中將蒸君也在旁伺候,聽得這些談論,便暗自思忖:“我也何嚐不是把這人世間的炎涼事態看了個透?!正為虛擲光陰,浪度時日而悔惜。雖有心誦經習佛,隻是不敢將心跡公示於眾。”又想人親王雖身處俗世而心為聖增,不知其內心究竟如何感想。便細心聆聽閣梨的話。周梨又說:“出家之願,八親王早已有之。聞得他難下決心之緣由,先為繁務羈縛,而今則為了兩個失去母親的女兒。他正為此而愁慮滿懷呢。”這阿閻梨對音樂亦頗喜愛,又道:“再說,那兩個女公子的琴箏彈奏技藝也頗為卓越,那琴箏合奏的優美旋律和著宇治河的波聲,妙不可”言,恐能與那飄離天宮瑤池的仙樂媲美呢!”對閣梨這如古風一般的讚歎,冷泉院報以微笑,說道:“生長在這等聖僧之家的兩位女公子,似應木請俗務,豈料竟獨擅音樂,實在難得。親王既為不忍拋舍她們而憂煩不已,倘我能比他更長地留在這世上,不妨交托與我吧!。這冷泉院是桐壺院第十皇子,乃八親王之弟,他想起了朱雀院將三公主托付已故六條院主這事,很想這兩位女公子能做他的遊伴。黃君則沒有這種心思,他想看一看八親王靜心修佛的情狀,故而思謀著要前去拜訪。
阿閣梨歸山時,蒸君囑他說:“我必當入山相訪,向八親王請教佛法。請法師為我通報一下吧。”冷泉院遺使人山,向八親王傳言:“聞得山居之不盡雅趣,深為喜慰。”又贈詩道:
“厭棄塵俗慕深山,層雲阻隔失君顏。”
阿閣梨領著冷泉院的使者前去拜訪八親王。如在平日,平常之人來造訪這僻靜清寂的山莊,也是罕見之事,今日忽有冷泉院的禦使來到,真令人驚羨不已。眾人都非常歡迎,八親王還拿出當地的美味異撰款待貴賓。八親王的答詩為:
“身離塵俗心未安,暫居宇治試修撣。”詩中在佛道修行方麵的措辭甚是謙遜。因此冷泉院看了八親王的答詩思忖道:“八親王還掛念著塵世呢!”覺得他甚是可憐。阿閣梨將中將蒸君心向佛門之事告訴八親王,說道:“蒸中將曾對我道:‘我自幼即企盼學得經文教義。隻為公私繁務所羈,日推一日,蹉跎至今。此身本無甚祈求,為了盡心禮佛,雖深鎖寂山,亦在所不惜。然而終是決心難下。今聞皇叔已深入佛門,大智大慧,心甚傾慕,定當前來請教。’他請我代言,誠懇之態溢於言表。”人親王答道:“大凡看破紅塵之人,皆因自身遭逢禍患,覺得在這世上再無美好和希望可求。失去生存之趣,萬會立誌以奪門為歸宿。今黛中將正當盛年,凡事稱意,並無何等憾疚之事,卻自小一心向佛,以為後世修福,真乃難得之事。像我這樣的人,命定當罹難而厭世,則極易受佛導引,自然能遂靜修之願。然又恐殘年不多,未至大悟之境便告終結,以致前塵後世均無著落,深可歎惋。故中將欲請教於我,叫我如何敢當?我當以先悟之佛反視之耳。”此後兩人書信不斷,蒸君便親來相訪。
黃君看過八親王的居處,覺得眼前所見比耳聞的情形更為清寒貧陋,他生活的一切環境,皆與他想象中的草庵一樣簡陋不堪。既為山鄉,總有與人的悠閑之趣相得益彰的秀美勝景。但此地水波之聲太響,令人心煩意亂。晚間風聲淒絕驚心,難以安寢。學道之人居於此,倒可借此蕩盡俗念。但小姐們在此度日,豈能忍受?袁君臆測她們定然少有勝間一般女子的那種溫婉柔和之情。佛堂和她們的房間以一道紙門相隔。倘遇好色之人,一定要近門窺探,著明白她們究竟生得何等模樣;黃君雖亦偶有此意,但他總是立刻予以摒除:“舍棄俗念,遁入佛門,本是我來此之目的,若再有一些輕薄女色,浪蕩不軌的言行,豈不違逆初衷,虛此一行?”他很同情八親王的艱難生活,誠懇地致以慰問。來得多了,便發現八親王正如他所預料,是個鎖居深山,潛心修佛的優婆塞①他對於經文教義,解釋得精到詳盡,卻不作高深之狀。聖僧模樣的人和才學極高的法師,世間並不少見。但那些超然離世、德高望重的僧都、憎正等,極少閑暇,又很清高,故難於向他們請教。反之,平庸之輩則往往形容粗鄙,言語枯燥,毫無風雅可言,其可受人尊敬者,惟嚴遵戒律而已。蒸君白晝公事纏身,沒有閑暇,夜闌人靜之時,便想找一位深通佛學之人進入內室,於機畔共論佛法。若與那種鄙陋淺俗的佛弟子交談,定然索然乏味。隻有這位八親王,倒是最中意之人,他人品高雅,令人敬愛。同是闡釋佛經教義,但深入淺出,聽來易懂。他對於佛法的理解,固然未到登峰造極之境,但高貴之人,理解人生至理,目較常人深刻。尊君漸漸和他成為知交,每次相見,總思常伺身側。有時太過忙碌,多時未能登門,心中甚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