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正月,宮中舉辦男踏歌會。當時殿上王孫公子濟濟一堂,其中擅長音樂者不少。故踏歌人盡擇其中校校者,令源侍從蒸君作右方領唱。藏人少將也為樂隊成員。當晚正值農曆十四,天空清朗無雲,一輪圓月懸掛空中,遍灑清輝。男踏歌人退出宮後,即趕往冷泉院。弘徽殿女禦與新星妃亦在冷泉上是近旁置席相陪。公卿及諸親王皆躬逢盛會。其時,除卻夕霧右大臣家族與致仕太政大臣o家族外,很難再覓如此輝耀於世的顯赫家族了。男踏歌人皆深覺冷泉院之宮中更富情致,故而愈演愈有興致。藏人少將猜想新皇妃定在帝內觀賞,不由得。已猿意馬。踏歌人頭插棉製假花,雖無香味,然而在各具情態的表演者頭上亦生出許多情趣。歌聲優雅,舞態完美,幾乎無可挑剔。藏人少將回思去年春宵唱著《竹河》,舞近階前時的情形,禁木住悲從中來,淚盈於眶,幾乎失態。踏歌人從這裏再去秋好是後宮中。冷泉院亦赴皇後宮中觀賞。夜色愈深,月色愈明。昭月當空,亮如白晝。藏人少將踏著節拍,心念皇妃此刻必在瞧他,不禁心醉神迷,飄飄欲仙。在座諸人不斷向踏歌人敬酒。少將頗覺專在敬他一人,因而極不自在。
源侍從黃君四處奔忙,通宵歌舞,甚是疲乏。剛躺下身子歇息,便聞冷泉院遣人來召。他道:“我甚是疲乏,正欲稍歇呢。”無奈隻得勉強起身,來至禦前。冷泉院向他詢問宮中踏歌情狀,又說道:“領唱一向由年長並有經驗者擔任。你這般年輕,卻被選任,反比往年更好呢!你真前途無量!”言語中對他甚是疼愛。冷泉院隨口唱起《萬春樂聲向新皇妃那邊去了。蒸君相伴同行。各侍女的娘家皆有人來觀賞踏歌會,女客甚是不少,一片繁華氣象。蒸君暫在走廊門口歇息。與熟識侍女閑聊。他道:“昨夜月光明亮太過,反叫人不好意思。藏人少將被照得兩目發眩,實則並非月光之故。以前他在宮中時可從未如此。”了解內情的侍女聽了,無不格外同情藏人少將。又有人讚蒸君道:“你實乃‘春夜何妨暗’o啊!昨夜月光輝映,愈顯出你豔麗姿態呢。眾人皆如此評說。”簾內的侍女於是吟詩雲:
“吟唱《竹河》夜,是否叫君憶?縱無苦戀情,亦含關切心。”侍女作此詩並未有言外之意,然而蔡君聽了禁不住潸然淚下。到此時他才醒悟,先前對大女公子的戀情竟那般深厚。便答詩:
“竹河湛湛水,夢隨流波去。方曉人生世,苦辛不勝多。”眾侍女皆覺熏君那惆悵滿懷的神情甚是可憐。他總令人憐愛,並非他似別人那般易將失戀的苦痛寫於臉上,而是他那高尚的人品。他說道:“再多青恐怕失禮。告辭了。”正起身欲走,冷泉院卻叫住了他:“到這邊來!”勇君雖悵然若失且心中頗不定靜,但仍去了那邊。冷泉院對他說道:“曾聽得夕霧右大臣說:‘已逝六條院主往年常於踏歌會完畢後第二日舉辦女子音樂演奏會,極具情趣。而今,不論做什麼,幾乎沒有人能承繼六條院的傳統習俗。當年的六條院,擅長音樂的女子很多,即便是一次小聚會,也辦得有聲有色,情趣盎然。”說起當年,冷泉院不禁顯出無限留戀之情,便命樂人調整好弦樂器具。他自己彈和琴,新皇妃彈箏,秦君彈琵琶,三人共同演奏了催馬樂《此殿》等樂曲。熏君聽罷新皇妃彈箏,覺得她的演奏技藝比未入冷泉院時愈發精湛。那爪音彈得十分時,歌與曲皆悠揚婉轉,悅耳動聽。他心馳神往,歎道:“唉!此人真可謂才貌雙全,實在是世間難得的女子啊!可想而知,她的容貌也定比先前嬌豔了吧。”他對她仍不能割斷情思。這種相聚時機一多,自然慢慢接近”彼此之間更加熟悉。他雖強烈抑製自己的情感,但一有機會,他便不由自主地向她訴說內心的痛苦。這於新皇妃心中產生怎樣的感覺,則無法知曉。
新皇妃於四月裏生下一女。雖然冷泉院未曾準備舉行盛大慶祝會,但群臣知道冷泉院必定很高興,皆前來賀喜。從夕霧右大臣開始,便有很多致送產湯賀禮的。玉望尚待尤其疼愛這剛出生的外孫女,抱於懷中,不肯放下。因冷泉院連續遣使前來催促,希望早日見到小皇女。故隻得將小星女送回宮中。那時小星女剛滿五十日。冷泉院先前隻有一位皇女,為弘徽殿女禦所生。如今見這小皇女生得甚是漂亮,便特別溺愛她,新皇妃也愈加受到寵愛。弘徽殿女禦的侍女為此很是不平,說道:“怎能這樣呢?”願來兩方侍女常發生一些不必要的糾葛,而兩位女主人倒並不輕易鬥氣。由此觀之,玉髦也覺得長兄左近中將的話果然很有道理。她想:“長此下去,如何了得?萬一我女兒遭受虐待,豈不被世人恥笑?是上如今固然十分寵愛她,但秋好是後與弘徽殿女禦皆長年侍奉於左右,若她們不能互相親近,找的大女公子豈不要受氣嗎?”且有人亦將今上因心情不好而數次對人發脾氣之事告知於她。繼而她又想道:“我索性將二女公子也送人宮中。進後宮甚是麻煩,就讓她作個女官,司理公務吧。”便向朝廷奏請讓二女公子代任自己的尚待職位。尚待乃朝廷要職,玉髦早就有心辭職,一直未得朝廷準許。但對已故滾黑太政大臣的遺願不能不有所顧慮,朝廷便援引古文先例,準許了她的請求。眾人皆認為二女公子當尚待乃命運使然,因為她母親前年有此辭職請求,卻未獲準許。
玉髦竊喜一旦如此,女兒便可長安宮中了。然而她又深感對不起藏人少將。她母親雲居雁曾鄭重來信相求,將二女公子嫁與藏人少將。玉望亦曾複信透露有此意願。如今突改初衷,雲居雁定會責怪。為此她心情煩躁,坐立不安。便遣次子將此解釋於夕霧右大臣,表明並無他意。右ZG替母親傳話道:“上皇降旨,欲招次女入宮。眾人見我家人進宮入院,皆認為受此皇恩,萬分榮耀。真叫我們毫無辦法。”夕霧答道:“聽聞今上因你家諸事,心甚不悅,這也難怪。如今二女公子作了尚待,若不及時入宮,實乃不敬。還望盡早決斷為是。”此時玉髦又去探望明石皇後,獲其許可,方送二女公子入宮。她想:“倘夫君在世,女兒也不會落得這般。”思之甚覺淒涼。今上久慕大女公子美貌,如今卻無從獲得。今又隻得一個尚侍,心中頗不如意。不過這二女公子卻是風姿綽約,舉止優雅,尚待之職正可勝任。玉童心願即遂,便思隱身佛門。眾公子告勸阻道:“目前舍妹仍需照顧,母親即便為尼,亦難潛心修持。且待她們地穩位尊,再無牽掛時,母親再遂此願吧。”玉髦夫人便暫擱此念。此後她便時常微行入宮,探望女兒。
冷泉院愛戀玉望之情,至今仍未消退。故而即便有要事,玉髦夫人亦不進院。但她想起昔日斷櫃他的求愛,甚覺過意不去,至今仍歉疚於懷。因此,她才將大女公子送人冷泉院,盡管眾人皆不讚許她如此做,她仍一意孤行。她對此事亦常疑惑,又不便將心中疑慮傾述於新皇妃,因此便未去看望皇妃。新皇妃對母親頓生怨恨。她想:“我自小受父專愛,而母親則無處不偏袒妹妹,即便爭搶櫻花樹此等小事,亦總說我的不是。至今,母親仍不喜歡我。”冷泉院對玉囊夫人的冷淡,亦懷怪怨,常有憤慨之語。他親熱地對新皇妃說道:“你母親將你扔給我這老朽後,便不再理睬。這本屬常理,也難怪。”於是倍加寵愛新皇妃。
時過數載,這是妃又喜得貴子。多年來,後宮中其他請妃從未生有男兒,而今皇妃卻出乎意料地生了皇子,世人皆以此為殊緣,不勝歡喜。冷泉院更是喜上眉梢,尤其溺愛這位小皇於。但冷泉院亦有遺憾:此事偏偏發生在萬事皆減色的退位之後。倘出現於在位之時,該是何等風光啊!弘徽殿女禦原本仗著所生大公主,獨享專寵。而今這新皇妃卻連生俊美皇女皇子,冷泉院對她更是前所未有地看重,集寵愛於她一人。弘徽殿女禦不覺動了嫉妒之。乙。便常常借故生事,攪得各處不安。女禦與皇妃之間隔閡加厚。以世俗的眼光來看,隻要是首先進入五地位正當之人,無論出身怎樣,即便無甚關係亦應特別看重。所以冷泉院內上下,處處偏袒身份高貴、入詩年久的弘徽殿女禦而斥責新皇妃。放而新皇妃的兩位哥哥振振有詞地對母親說道:“你看怎麼樣呢?我們的話沒錯吧。”玉髦夫人聽了極為煩惱,頗為女兒的處境擔憂。歎息道:“像我女兒這般痛苦生涯的人,人間定然極少。咳,命中注定無法最幸福的女人,萬萬不能有人官當妃嬪的念頭啊!
且說著日那些戀慕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的人,後來皆升官晉爵,其中可當東床者大有人在。那位被稱為源侍從的黃君,當年尚是個黃口小童,如今已是宰相中將,與匈皇子齊名,即所謂“匈親王、囊中將”是也。他確實生得老成持重,文靜優雅。諸多親王、大臣皆意招他為婚,但他一概回絕,至今尚了然一身。玉望夫人時常說道:“此人當時年幼不知事體,不想長大黨如此聰慧俊美。”還有那位藏人少將,如今已是三位中將,聲名顯赫。玉髦夫人身邊幾個多嘴饒舌的侍女亦悄聲議論:“此人小時候長相亦很俊秀呢。”又說:‘大女公子與其入官受辱,倒不如當初嫁給他好呢。”玉髦夭人聽此議論,心中甚是難過。至今這中將仍戀慕大女公子,其情絲毫不減當年。他一直怨怪玉髦夫人太過冷漠戈情,以致他對自己的妻子竹河左大臣家的女公子,不生~點愛意。他紙上寫的,心中念的,皆是‘凍路盡頭常陸帶”之歌。大女公子身為冷泉院是妃,卻異常抑鬱,常藝假歸寧。玉髦夫人看到她生活得如此不稱心,亦覺後悔。那二女公子入宮作了尚待,卻很快樂幸福。人皆稱她深明事理,甚可敬愛。
竹河左大臣辭世後,夕霧右大臣升遷左大臣,紅梅大納言身兼左大將與右大臣二職。其餘諸人,均有升遷:黃中將升任中納音;三位中將升為宰相。其時,為升官晉爵而慶賀的,除了他們這一家族外,再沒有誰有如此榮耀。
蒸中納言登門拜訪工望夫人以答謝祝賀之禮,於正殿前拜舞。玉婆夭人見他後,說道:“如此寒門陋舍,承蒙不棄,君之盛情將銘刻於心。見到你則使我憶起六條院主君在世時的往事,實難忘懷。”聲音溫婉優雅,悅耳動聽。蒸君想道:“她真是永臊青春啊!難怪冷泉院對她的愛慕無法斷絕。如此看來日後定要生出什麼事呢。”便回答道:“升官晉爵乃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小弟今fJ乃是專程前來拜訪。大姐說‘不棄其陋’,想必是怨我平日怠慢之罪了?”玉望夫人道:“今乃你喜慶之日,本不該訴說怨恨。但你特來造訪,機緣難得。且此等瑣碎傷心之事,不宜書傳,隻可麵談。因此我隻有照直說了:我那入院的女兒,今處境艱難,如在火炕,兄難容身。當初因有弘徽殿女禦與秋好皇後的照拂,尚能安身度日。但如今兩人怨恨她無禮奪寵,處處令她難堪。她不堪忍受,隻得忍痛拋下皇子皇女,歸寧在家,以期安心度日。因此流言蜚語頓起,上皇深感不悅。你倘有時機,萬望向上皇多多美言。昔日仰賴諸方蔭庇而斷然入院時,請人尚能和睦共處,坦誠相待,誰知今日卻反目成仇。可恨我當時思慮單純,草草行事。如今後悔莫及也。”說罷長歎不已。黛君答道:“據我看,你們太過憂慮了。入宮招嫉,乃亙古之事。那已退讓的冷泉院,隻求閑居靜處,凡事皆不願鋪排張揚。因此後宮請人皆望悠閑自在地安度歲月。隻是諸位後妃之間,難免勾心鬥角。而這與旁人何幹呢?但於當事人來說,難免心懷怨恨。常因瑣碎細事而妒火叢生,這原是妃嬪們慣有的習病當初送女入院時,這點細小糾紛是應該考慮到的呀!隻要日後和氣處事,凡事忍耐,便無甚事事憂慮了。此種事情,我們男子怎好顧問呢?”玉髦夫人笑道:“我本想向你訴苦,豈知卻枉費心機,竟被你駁得啞口無言了。”她的語氣輕快而有風趣,不像母親關心女兒那般認真。勇君想道:“她的女兒受其熏染,亦定然具此風度吧。我那般愛戀宇治八親王的大女兒,也不過是欣賞她的這種風度。”此時二女公子歸寧在家。黛君知道兩女公子俱在,甚是激動,惟其定鬧呆無事,或許正藏於簾後輸窺他吧遂感覺不好意思起來,便努力做出一副斯文的樣子。玉髦夫人看了,想道:“此人卻像我女婿呢。”
玉曾夫人味宅東邊是紅梅大臣邪宅。升官後的右大臣今日大宴賓客,前來慶賀之人絡繹不絕。紅梅右大臣想起正月間夕霧左大臣於宮中賽射後,於六條院舉行“還饗”以及角力後舉辦饗宴,旬兵部卿親王皆在場。便遣使去請他,以為今日盛會助興增輝。但旬兵部卿親王印末駕臨。紅梅右大臣一心想將悉心養育的女兒許配與他,但不知他為何一向對此並不在意。黃君已長大成人,且品貌愈發端莊高潔,事事皆勝他人。因此在紅梅右大臣與真木柱夫人眼中,他方是理想的女婿。玉囊夫人與紅梅右大臣乃是毗鄰。玉髦夫人見紅梅右大臣家門庭若市,車馬如流,喝道開路之聲盈盈入耳。便憶起昔日羈黑大臣在世時自家繁盛氣象,而今日卻如此蕭寂,落寞寂寥之感湧上心頭。她說:“螢兵部卿親王屍骨未寒,這紅梅大臣便與真木柱如膠似漆。世人對他們皆嗤之以鼻,罵他們厚顏無恥。沒料到他們兩人的愛情卻經久不衰。這一對夫婦生活倒也讓人豔羨。世事實難預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夕霧左大臣家的宰相中將於大饗宴後的第二日黃昏時也前來拜訪玉望夫人。他知道大女公子乞假在家,愛慕之情愈發濃烈。對夫人說道:“承蒙朝廷垂青,賜封官爵。但此事卻絲毫不能令我振奮。隻因我心事未了,年複一年份心抑鬱,情結於中,竟無法覓得片刻慰藉的良方。”說罷,故意以手拭淚。此人年方二十七八,正當鼎盛之年,英姿勃發。玉曾夫人聽後,搖頭歎息:“這些貴族子弟真不像話!世界廣闊,任他們馳騁,而他們卻拿此不當~回事,隻管在風月場上消磨歲月。我家太政大臣倘若在世,我的幾個兒子恐怕也會沉溺於其中,不思進取。”她的兩個兒子雖升任為右兵衛督和右大養,但都未能升任宰相,為此夫人心中恢決不樂。就年齡而論,她那已住頭中將的三兒子藤侍從也算是升遷得快的了,然而總不及其他公子早達。玉莫夫人為此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