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此刻,那藏人少將來藤侍從室中訪晤。藤侍從送兩位兄長回府,四周寂靜無人,廊上門皆敞開。藏人少將便走近門邊向內院窺視。天賜良機,隻見一群侍女正簇擁著兩位女公子下棋。這時天漸昏暗,視物不清。藏人少將細細分辨,始知那著表白裏紅褂子的乃大女公子。此真謂“謝後好將紀念留”的顏色,確實豔麗無限。藏人少將尋思:如此國色天姿,倘為他人之妻,實在令人惋惜。夕陽返照,侍女們姿態萬千,風情萬種,令人迷戀。賽棋終見分曉:右方的二女公子贏了。身側眾侍女便歡呼雀躍起來。有人笑著高喊:“還木快奏樂助興!”還有人興致盎然道:“這櫻花如今歸二小姐了廣藏人少將不明她們爭議何事,惟覺眾人言語婉轉動聽,極欲參與其間。但見女子們無拘無束,談笑風生,深恐貿然闖入會使她們手足無措,隻得無奈地獨自歸去。此後藏人少將常悄然徘徊於此,祈願上蒼再賜良機。
自這日始,兩女公子每日以奪櫻花為戲。一日黃昏,東風驟起,吹落櫻花滿地,令人憐惜不已。敗者大女公子因景賦詩道:
“此櫻縱非我所有,風虐亦替花擔憂。”大女公子的侍女宰相君幫助女主人,續吟道:
“繽紛花落開未久,不足珍此無常物。”右方的二女公子也賦詩唱和:
“本是尋常風花落,意氣不平輸此櫻。”二女公子身側侍女大輔君接著吟道:
“多情落花意屬我,碾作泥塵亦彌珍。”贏方女童趁興走下庭院,倘祥櫻花樹下,拾集了許多落花,吟詩道:
“殘英縱落伴風塵,亦須拾集珍我物。”對方侍女不甘示弱,也以詩格酬:
“欲得長保櫻花盛,隻恨蔽風無巨袖。”你們太小氣吧!”她貶斥贏方侍女。
如此閑情逸致,不覺歲月磋路遠逝。卻說玉望尚待心中掛念女兒前程,日夜茶飯不香。冷泉院日日來信。弘徽殿女禦致函敦促:“你們舉棋不定,誠心疏遠我麼?上皇以為是我嫉妒,在其間作梗。令人實在不快!答應與否,清早定奪。”措辭情真意切。玉望尚待尋思:“這定是前世宿緣了!對方如此真心,實難令人推卻!”遂決定送大女公於人冷泉院。妝直服飾諸物,先前早已置齊。隻是侍女用品,須即刻籌辦。舉府上下,一片忙碌。
藏人少將聞此消息,肝腸欲斷,遂泣訴於其母雲居雁夫人。雲居雁也無可奈何,不得已向玉望尚待寫信:“修書奉讀,隻因木肖之子癡情欲死,請勿怪罪。倘若體恤下情,務請置腹以語,聊慰其癡心。”其言淒楚,感人肺腑。玉髦痛苦不堪,惟有哀歎。終於複信:“此事由來已久,心中猶豫難決,近因冷泉上是催促甚緊,言辭懇摯,使我心神線亂,惟有遵命而行。令郎既然如此癡心,望其勿躁靜候,上蒼難負有情人。”玉鬢竊自計慮:待大女公子太冷泉院後,即將二女公子嫁與藏人少將。她有顧慮:兩女同時出嫁,未免過分觸目。何況藏人少將眼下位卑官低。但藏人少將卻難移愛於二女公於。自那日薄暮偷窺大女公子花容月貌之後,頻頻眷戀情影。朝思暮想,茶飯不思。如今遭此挫傷,日夜隻聞其悲歎。
藏人少將深知大局已定,但覺心中苦悶,總想借機牢騷一番,遂去訪晤藤侍從。恰逢藤侍從正拜讀蒸君來信,見藏人少將闖入,正欲藏信,孰料藏人少將早猜出是蒸君來信,急牽信手中。藤侍從心想:倘若堅決不與,他必疑心有事相瞞。遂任其拿去。信裏並無要事,推慨歎世事艱難,微露怨恨罷了。內有一詩:
“日月無情空虛過,又逢殘春人斷腸。”藏人少將閱畢,想:“原來此人這般悠閑,連慨歎怨恨也如此斯文。我品性太急,招人恥笑,受人冷落,大概也因這暴躁脾氣吧。”胸中愈發憂鬱,無心與藤侍從續談,欲去同熟悉的侍女中將擺談。但想擺談也是徒費心思,政隻有哀歎。藤侍從道:“我欲回信黃君,始不奉陪。”遂持信去與母親相商。藏人少將遇此情狀,心中極為不快,凡欲發作。可見癡情男人的心思了!
藏人少將來至中將室中,滿腔怨恨,難以自抑。侍女中將見其為情所困,深怕言語差錯,便閃爍其詞,答語含糊。藏人少將談及那日黃昏偷窺賽棋之事,說道:“如能與她再謀一麵,即使者夢中一樣隱約,也死而無憾了!哎,日後我將如何度日啊?恐怕與你這般促膝談心之機也不多了!‘可哀之事亦可愛’,言之有理啊!”語甚懇摯哀怨。侍女中將頗受感動,深覺憐惜,卻慰之無計。夫人欲將二女公子許配與他,以慰其癡,但他心中隻有大女公子。中將猜想他必是因為那天黃昏目睹了大女公子天姿國色,才如此癡狂。這雖合情理,然而她仍埋怨道:“你偷窺之事倘叫夫人獲悉,她必以為你行為卑鄙而嫌棄你。我已不再同情你,你真令人失望啊廠藏人少將答道:“世間一切,我已無所謂了。推那日大女公子求勝,好令我抱憾。倘若當時作設法帶我進去,我隻須使個眼神,定叫大小姐穩操勝券。唉/於是吟道:
“我身無名甚嗟歎,何故剛強不饒人?”中將笑吟:
“棋局憑力判輸贏,好勝爭強徒勞心。”藏人少將依然心中有恨,又賦詩道:
“尊君執掌我生死,盼待援引困厄身。”藏人少將哀樂反複,嗟歎不已。直至東方破曉,方憂傷辭歸。
次日便是四月初一更衣節。夕霧右大臣家諸公子皆人宮賀節,惟藏人少將鬱鬱寡歡,神情恍憾,蟄伏不去。母親雲居雁老淚縱橫,甚是同情。右大臣也說道:“當初我恐冷泉上是不快,又妄以為五望尚侍不會應允,故每次謀麵皆未提出求婚,真令人後悔莫及。倘我親口提出,她必定答允。”藏人少將照舊寫信訴恨於玉髦尚待。這回贈詩道:
“殘春猶窺花月貌,濃夏徘徊綠樹蔭。”此刻,幾個身分較高的侍女,皆族擁於玉髦尚侍前,向她敘述眾多求婚者失望後的種種苦狀。侍女中將道:“藏人少將言‘尊君執掌我生死’之語,顯見並非空言,真可憐啊!”尚侍亦覺此人可憐。由於夕霧右大臣與少將生母亦曾有意,藏人少將又甚為癡情。因此尚待決定,無論如何,也須將二女公子嫁與藏人少將。卻又以為藏人少將妨礙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確無理。何況滾黑大臣生前早作預定:大女公子決不與臣下結發同機,無論此人如何位高權重。如今人冷泉院,尚嫌前程有限,愧對其夫遺願。侍女在此時送進藏人少將信函,實在不合時宜。中將遂回複一詩:
“悵對青空沉思久,方知君心在嬌花。”眾侍女看完詩,皆道:“他已癡狂這般,何必再拿他開心呢?”然而中將怕改寫麻煩,也就作罷。
大女公子定於四月初九日人冷泉院。夕霧右大臣也特遣眾多車輛與聽差前去供用。雲居雁夫人雖與異母姐姐玉望尚待曾有怨恨,關係略為相流,但慮及年來因少將之事與她頻頻通信,眼下突然絕交,情理難通,也遭世人恥笑。遂贈送了豐厚的華麗女裝,作為眾侍女的犒賞。並附信道:“妹因小兒藏人少將精神恍館,疲於照理,不能前來相助,特以致歉!而姐卻吝賜示,頗疏遠小妹矣。”此信措辭穩重,而牢裏行間暗呈不平之意。玉髦尚待閱後實感抱歉。夕霧右大臣去信道:“弟本應親來恭賀,無奈恰逢忌日,難如心願,甚感歉疚!今特遣小兒前來,以供驅使。望任意差遣,勿加顧慮為幸!”他派原少將及兵衛佐二子前去。
紅梅大綱言也派遣清侍女及車輛前往聽差候用。其夫人即已故毅黑太政大臣前妻之女真木柱,與玉髦尚侍關係非同一般o但真水柱夫人卻無動於衷,誰有其胞弟藤中納言親往,與兩個異母兄弟即玉望之子左近中將及右中非共同幫辦諸多雜事。他們回思父親在世之日,無不萬端感慨。
藏人少將又寫信與侍女中將,傾述失戀之苦。信中說道:“我大限已至,悲痛至極。惟望能得大小姐一語:哦憐惜你。’或可苟延殘喘,暫留於世。”中將呈信與大女公子。適逢姐妹二人正依依話別,相顧無話凝噎。昔日兩人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鄰居東西兩室,中間開一界門,尚嫌疏隔甚遠。如今卻勞燕分飛,怎堪離愁別痛?今日大女公子穿著格外考究,容顏風資高貴異人。回想父親在世之日關懷其前程所言,依戀不已。正值此際,侍女送來藏人少將來信。她取來讀過,暗自尋思:“這少將父母健在,家勢顯赫,當為幸福之人,緣何這般悲觀,言這等無聊話語?”她深覺詫異。又慮及‘太限已至”,不知是真是假,遂於此信紙一端寫道:
“‘憐惜’非比尋常言,總可無由向人語?隻對‘大限已至’之語,稍有理解。”便對侍女中將說道:“你按此意回複罷。”孰料中將意將原信送了去。藏人少將一見大女公子手筆,欣喜之情勝獲至寶。又想到大女公子已信他信中所言“命限今日”,激動不已,熱淚流淌無盡。遂又立刻模仿古歌‘雌人喪名節”的語調,寄詩訴怨:
“人生死難尋,不能盼君憐。君若願啟唇對我言聲‘憐愛’,我即刻剜清而亡。”大女公子閱畢,想:‘順厭之極,竟來如此複信!定是中將不曾將詩另行抄寫。便將來詩退回。”她心中頗覺煩悶,就此緘默不言。
隨大女公子人冷泉院的侍女及女童,皆裝扮得光彩照人且合乎禮儀。入院儀式,與人宮大同小異。大女公子先去參見弘徽殿女禦。玉髦尚待親送女兒人院,便與女禦敘談。直至夜深,大女公子方才人冷泉院寢宮。秋好皇後與弘徽殿女禦均已入宮多年,昔日風韻已隨年老俱衰。而大女公子正值青春年華o花容月貌,雪膚玉體。冷泉院見了,安有不憐愛之理?因而大女公子大受寵幸。榮貴元及。冷泉院退位後形同人臣,安閑自在,生活更為幸福。他竭誠希望玉望尚待能暫住院中,但尚待卻立刻歸去。冷泉院甚覺遺憾,惆悵不已。
冷泉院極為痛愛源侍從黛君,常召他近身,恰似昔年銅壺帝疼愛年幼的光源氏一般。故黃君對院內後妃皆甚親近,常自由出入。蒸君對新入院的大女公子,表麵上雖然照例親近,但私下卻在猜度:不知她對我有何想法。一日黃昏,四境清幽,秦君偕同藤侍從一道人院。見大女公子居室近處的五葉鬆上藏花纏繞,開得嬌豔欲滴,二人遂於池邊席苔而坐,共同觀賞。尊君不願明言對其姐的失戀,惟閃爍訴其情場失意之苦。賦詩道:
“昔日如若爭攀折,藤花甚勝蒼鬆色。”藤侍從見黛君欣賞藤花時神情愁苦,對其失戀之苦倍加同情。遂賦詩向他暗示:此次大姐入院,她並不讚成。其詩道:
“藤花雖是我故親,無奈未能助君攀。”藤侍從本性忠厚,甚替熏君抱屈。其實黛君本人對大女公子並不癡迷,但求婚不成,總覺有些惆悵。至於藏人少將,卻是痛徹心扉,苦樂無常,幾乎失去理智,做出越軌行為來。在向大女公子求婚請人中,有的已移愛於二女公子。玉髦尚待深恐雲居雁懷恨於她,擬將二女公子許配與她的小兒,也曾將此意暗示於少將。但藏人少將自大女公子嫁後,便不曾來訪。昔日,藏人少將偕同兄弟常出入於冷泉院,親親睦睦。然而自大女公子入院後,他便極少涉足冷泉院了。偶爾出現在殿上,也是因事務而無法避開。每逢如此,即覺寡然無味,便迅即逃離冷泉院。
今上素來知瞌播黑太政大臣生前悉心力主大女公子入宮,今見玉髦將她送人冷泉院,頗感詫異。便宣召女公子長兄左近中將上殿,探詢其由。左近中將報之其母道:“皇上動怒了。我早已言及;此舉有失偏頗,必令眾人失望。但謂母親一向見解獨到,自有主張,故不便從中阻撓。但如今皇上見怪,為自身計,深為前程憂慮!”左近中將滿臉不悅,深怪母親此事欠妥。尚待答道:“有何辦法呢?”我也不欲這般匆匆裁定。無奈冷泉院頻頻執意懇求,言語頗令人感動。我想:也罷,靠山無足,即使人宮,也必受人欺淩,倒不如在冷泉院自在安樂,故我便應允了冷泉院。如今你們皆謂此事欠妥,當初為何木直言勸阻呢?至今卻來怨怪我辦事不力!甚至夕霧右大臣也怨我行事乖謬。唉,個中苦味誰能解?再者,這樁姻緣,怕是前生注定罷!”她從容而談,並不以此為錯。左近中將道:“前世因緣非凡眼所能瞧見。皇上向我們要人,我們豈能回答‘此人與陛下無緣’麼?母親擔憂明石皇後嫉妒妹妹,難道院內的弘徽殿女禦會坦誠相處,善罷甘休?母親預期女禦會疼愛妹妹,誠能如此嗎?勿須多言,且看將來事實。但細細思慮,宮中雖有明石皇後,不是尚有其他妃嬪麼?侍奉主上,隻要與同輩親善和睦,自古以來均謂此乃莫大的幸事。如今與弘徽殿女禦相處,倘若稍有觸犯,她必厭嫌而弓睞誹謗中傷,露願於世人。那時你將後悔莫及了。”他們各持已見,王慧尚待苦不堪言。
其實冷泉院甚是寵幸大女公子,二人感情日日濃厚。這年七月,新星妃懷孕,嬌羞病態更楚楚動人。可見當初青年公子紛紛為之傾倒,確不為過。這般沉魚落雁之姿,誰能止了貪色之念呢?冷泉院時常為新皇妃舉辦管弦樂會,並召蒸君參加。故而蒸君得以經常聆聽新星妃的琴聲。春日曾與董君。及藏人少將的《梅枝》歌聲彈和琴的侍女中將,也被召入一起演奏。尊君聞此和琴聲,憶及舊事,極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