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南方都市報》記者田誌淩問(3 / 3)

在這個討論中,一開始介入的學者、詩評家中間,都沒有人事糾紛,個人恩怨。我們置身其間,尊重各家的發言權,更多地講點中庸之道,兼容並包,說得好聽些是不走極端,說得不好聽,則有時難免“和和稀泥”。

南方都市報:你提到1983-1984年上綱上線地批判“朦朧詩”是怎麼回事?

邵燕祥:那是一次名為詩歌座談會的專題批判會,我也去了,在重慶,而且開得特別急。“十一”國慶三天假,會是在10月2號開的,10月1號我就坐飛機趕去重慶。會上有人點名批判舒婷的《會唱歌的鳶尾花》,有人點名批判北島的《白日夢》,氣氛非常緊張。之前我已經大致知道這會是怎麼回事,所以,去之前在新僑飯店遇見謝冕,他問我去不去這個會,我說去。他說他也接到通知了,我當時好像說了“你最好不去”。後來他沒去。

這個會後新華社發了消息,批判“三個崛起”的“謬論”,稱要堅持詩歌的社會主義方向。其後不久二中全會就提出“清除精神汙染”問題,重慶這個會果然是得其先機,提前配合了。很及時地在首都劇場會議廳開了一個重慶詩歌座談會的傳達報告會,我因胸悶(可見那時已經有冠心病的征兆了),沒有參加。

我在1984年7月寫的長詩《中國,怎樣麵對挑戰?》其中有一節“80年代的青春這樣說”,寫了如下兩段:

扔下你的老年憂鬱症吧!/扔掉你的中年憂鬱症吧!/我們不是同齡人/我們不是同輩人/我們卻是同世紀人——我們同屬於20世紀/還要走向21世紀的開端。

扔掉年齡歧視!/無論老人歧視青春/還是青年歧視老齡/都是世紀末的神經衰弱症,/而我們正在迎接/新世紀的黎明。

南方都市報:你覺得這是因為年齡歧視嗎?

邵燕祥:詩歌界有個別人,對於包括北島、舒婷這些後來居上的青年詩人的崛起,感到不舒服。經過一段相當時間的反複和澄清之後,我發現這種年齡歧視——老年憂鬱症——神經衰弱,主要的不是來自意識形態和美學觀念(這隻是充當了好聽的借口),而更多來自利益驅動(這不好意思公然拿到桌麵上來):擔心自己在虛(文學史)、實(當今文壇)兩個方麵的權威地位會受到來自年輕一代的威脅、挑戰乃至顛覆。有人曾經向一位常來我家的朋友問道:“邵某某家是不是經常高朋滿座,盡是些年輕人到他家去呀?”真慚愧,我沒有“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那樣的氣派和風度,更沒有拉攏青年搞什麼小集團推翻哪一位大佬的野心。不過,這一切總歸讓人寒心。

又過一年,嚴辰退休了,鄒荻帆又住院了。我過去曾經跟嚴辰、荻帆說過,你們倆在我就在,我跟你們共進退。再檢點一下,我原來給自己設定的兩條,一是力促老詩人亮相,一是扶持新詩人出台,我力所能及的差不多都做了。我就向作協黨組書記唐達成“請長假”,離開了《詩刊》。

關於馮寶歲之死

寶嘉女士贈我一冊近六百頁的大書:《七十年代》,北島、李陀主編,牛津大學出版社去年出版。其中收了她的文章《鷦鷯巢於這一枝》,回憶她1970年夏19歲時到蘭州磚廠做工,《莊子·逍遙遊》有雲:“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我也是一隻鷦鷯。在70年代最初的那幾年裏,磚廠就是我的一枝。這一枝在我落難的時候給了我嗬護給了我寬容,使我得以有枝可依,有巢可棲。”她寫下了對工友對師傅們真誠的懷念和感激。

其間所謂清查“五一六”波及她,停止工作,在宿舍不許隨便出門,關門閉戶寫材料,主要是寫關於馮寶歲她所知的一切。

馮寶歲,我是見過的。1949年冬,我每晚到北京燈市口俄文夜校學習,同班有方成、鍾靈、葉至美等,馮寶歲也在這個班。我所以記得她,因為小時候就聽我姐姐說起過這個名字,她們在貝滿女中同學,應該是同班,1945年高中畢業。在我印象裏,學俄文時她好像是在外交部工作,也許是如寶嘉文中所說,她丈夫劉山在外交部工作,她們住在外交部宿舍。

寶嘉這樣寫到馮寶歲和馮寶歲之死:

馮寶歲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她是我母親解放前在貝滿讀中學時的閨中密友,後來又在北大先修班成為我父母共同的同學,再後來一起去了解放區。文革時她是學部資料室的俄文翻譯。我的父母工作都不在北京,寶歲阿姨就成了我的“北京監護人”,這在我檔案中是有記載的,如同血緣關係一樣不可否認。文革開始,寶歲阿姨收留我住在她家,她是長輩更是我推心置腹的朋友。我和她的女兒劉鋼劉陽親如姐妹,對她和劉山叔叔的感情不遜於對我的父母。1968年10月,她被學部的另一派羈押,11月中旬被毒打致死。劉鋼對我說,那天媽媽去學部上班就沒再回來。知情人說那些人要她脫掉毛褲,然後帶到法學所,一共有14個人參加了對她的毆打,她的一條腿當即被打斷,她扶著牆站起來,舉著毛主席語錄對那些人說“要文鬥,不要武鬥”。而在這之後,她們把一塊木板壓在她胸口,幾個人站上去踩,致使她心髒破裂而死。寫到這裏我的心又痛如刀割。寶歲阿姨當時的“罪名”是“五一六”,而且是“五一六”的組織者之一。因為劉山叔叔在外交部工作,她家又住在外交部宿舍,所以在清查“五一六”運動中有大批外交部的幹部受到她的牽連……我對專案組坦然承認與寶歲阿姨的關係,但是再怎麼施壓我也無法提供他們需要的那些子虛烏有的證言。這是我的底線。

馮寶歲在文革中橫死,我是在文革結束不久就聽說了,但我沒想到她竟死得這樣慘,很難想象從事“社會科學”的學部中人竟能野蠻殘暴如此!這種踩木板把人的心髒壓碎致死的暴行,在過去揭露的日本皇軍和德國納粹的罪案中,都沒聽說過。

寶嘉接著寫到馮寶歲身後的淒涼:

寶歲阿姨罹難後,劉鋼去山西插隊,劉山叔叔帶著年幼的劉陽也去了外地。我1969年冬天回京去她家時已是人去樓空。次年,劉山叔叔作為長沙鐵道學院的招生負責人來到蘭州,找到我和媽媽。那晚我們三人坐在昏黃的燈下說起寶歲阿姨的慘死,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寶歲阿姨的死因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她為人正直熱情,秉性單純善良,除了文革中的“站隊”,絕無與任何人為敵的可能。我曾經讀到學部幾派組織負責人的回憶文章,竟然沒有人提到她,那14個有名有姓的打人者沒有受到任何追究,文革後為寶歲阿姨平反的官方悼詞中也沒有一個字提及此事。

寶嘉太天真了,像馮寶歲這樣普通的死難者,能夠走個平反的程序就不錯了,你還期望有什麼像模像樣的悼詞。我沒看過她所說的學部幾派組織負責人的回憶文章,不知道是在什麼年代發表的,是“幾派組織負責人”合寫的,還是分別寫的,如果是意在表示捐棄前嫌實現“大聯合”,那還不是一色的“官樣文章”,怎麼可能實事求是地麵對曆史和現實呢?

寶嘉文章提到有關馮寶歲的一些傳言:

坊間一直流傳說馮寶歲有兄弟姐妹六人,分別以中、華、民、國、萬、歲命名,其父是華北地區有名的大商人,在《毛澤東選集》的注釋裏都有記錄,說這些是她挨整(一說是自殺)的緣由。去年我在《隨筆》中讀到邵燕祥老師的一篇文章也如是說,尚未能找到機會向他澄清。

這就是寶嘉送我這本大書的目的所在了。馮寶歲雖然先後跟我姐姐又跟我同學,我對她的家事知之甚少。關於她的傳言,我沒有聽說過她父親的事情,隻聽過兄弟姐妹六人,同屬“寶”字輩,然後以“中、華、民、國、萬、歲命名”(即從“馮寶中”一直排到“馮寶歲”)一說,應該是在聽說她的死訊時,人家這樣告訴我的。我相信了這個傳言,並且以為這也該是在批鬥會上正式提出來,以證明其家庭之反動的根據。我沒有參加過馮寶歲的批鬥會,為什麼會這樣認定呢?我想是因為我參加過數不清的文革批鬥會,它們的“上綱上線”以及盡量往“美(帝國主義)蔣”身上引的路數大抵如是。

而且,還有一件類似的公案,我所親曆,讓我對批鬥馮寶歲必然采取這樣的邏輯深信不疑。那是在1968年10月,恰恰是馮寶歲被非刑致死前不久,我隨中央廣播局受“審查”的大隊人馬在良鄉路村勞動。我住在舊日廟院的東廂房,“十一”一夜陰雨,第二天早晨放晴,我們卻被緊急集合,勒令逐一交代夜間的活動。夜間能有什麼活動呢?無非如廁解手,於是追查誰是單人起床,單獨如廁的,這樣查了半晌午,也沒查出所以然來。後來得知,原是東廂房窗下的牆根上刷了一條大標語“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每個字一方紙,用糨糊貼在凹凸不平的黃土泥牆上,經一夜雨打風刮,巧不巧,“人”“共”“和”三個字耷拉下來,村幹部早起巡視,他們知道這些人是有問題的,格外多了個心眼,於是老遠看見“中華○民○○國萬歲”的字樣,激起了高度的革命警惕性,這便有了一早晨的折騰。

至於馮寶歲家的兄弟姐妹是不是確如所說,或者會不會是有人把“中、國、萬、歲”硬說成什麼“中華民國”人人以罪,為此硬添出兩兄弟來,我從來沒有動過這份腦筋。內心深處卻以為,民國期間,給孩子起名兒嵌上“中華民國萬歲”,算得一樁佳話,有什麼罪過可言?當時任何愛國的中國人都可以這樣說,這樣喊,那時候誰知道後來國號要改成“中華人民共和國”,而辛亥革命創建的“中華民國”成了蔣介石的代號。

寶嘉文章列舉了馮寶歲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情況,以說明“坊間”傳言的不實:

馮家其實隻有四個女兒,分別為馮寶中、馮寶國、馮寶萬和馮寶歲,四姐妹都參加過學生運動。寶中是浦安修的同學,後來嫁給中華民國駐瑞士使館的二秘張樹柏,隨夫出國。新中國成立後,張樹柏卸任移居香港,供職於林語堂的二女兒林太乙任總編輯的讀者文摘(遠東)出版公司,曾經和趙元任的女兒同事。……寶國在日本占領北平時期讀中學,因為總與日本學生發生衝突而被學校開除,後去上海讀了美國人辦的聖約翰,畢業後去美國。

寶萬參加革命後改名為江長風,取“乘長風破萬裏浪”之意,文革開始時是北京五十六中的校長。

寶嘉文章還提到馮寶歲的父親名龐敦敏,蘇州人,細菌病理學家,是語言學家趙元任的姨表兄,通音律長文史愛收藏,與俞平伯、江逢春、朱家溍、俞振飛以及收藏大家王世襄均有過從。龐敦敏的夫人是龐馮織文,馮寶歲等從母姓。“寶歲在參加革命後曾經給自己起過一個沒叫起來的名字‘龐大’,當有對生父的追思之意。”這一點,經她一提我也有印象,1949年在俄文夜校時,馮寶歲曾自我介紹她要改名“龐大”,但人們可能以為這是她的自嘲(因為她高大較胖),沒有當真。這樣的細節,隻是讓我們想起她的直爽和率真,音容宛在,更覺她無端慘死,是那個年代無數罪惡的行徑之一。正如寶嘉文中說的:“卿本無辜,年僅40歲就死於非命且屍骨無存,這在當日之中國或許並不足道,但在至親至愛的人們心中卻留下了永遠的傷痛。”

2009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