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憶胡昭(1 / 2)

新春詠魚 歲暮憶胡昭

上個世紀50年代,我和胡昭還沒有交往,但我知道他,知道他的一首詩:《軍帽下的眼睛》。至今許多詩歌選本,共和國初期部分還都選這首詩。在當時一派大聲疾呼、為集體代言的詩風中,胡昭此詩以多少帶個人性的抒情引起讀者的共鳴。

他一生的創作都保持著這種溫和的抒情基調,無論是詩還是散文。他是一個溫和的人,乃至可以說是個多情的人,不是那種狂風暴雨式的濫情,而總是把話說到你的心裏去。

因為當時沒有交往,無從了解他詩歌的本事。比如《軍帽下的眼睛》,寫的是一個集合的形象呢,還是有特定的對象,如有確指,是他的愛人和妻子陶怡嗎?

我也不認識陶怡,更不知道她是否曾去過朝鮮戰場。那時我甚至也還不知道陶怡的名字。等我知道的時候,怕傷胡昭的心,我不敢在他麵前提起陶怡,因為胡昭被劃右派以後,她像許多右派的妻子一樣,忍受著屈辱和冷漠,苦苦帶孩子,又當娘又當爹,獨力支撐著破碎的家庭;然而,更大的風暴襲來,文革開始,不久全家一起流放——在所謂“插隊落戶”的日子裏,陶怡含冤自盡。是怎樣的痛苦,迫使她斷然地離開她相濡以沫的受難的丈夫和一對兒女呢?我讀她身後出版的一本詩集,從那早年詩的節調,怎麼能預見到那麼悲慘的結局!

胡昭反右以後直到十年文革期間的遭遇,我從來沒有問過,也沒聽他說過。我們相識,已經是在1978-1979年後,但我在北京,他在長春,相聚時少,主要靠書信往還,容不得細說從頭。再就是當時大家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寫不完的詩思,而作為右派,彼此經受的大同小異,也就不用細說;像朋友中淪為右派的文學評論家唐因,也是妻子在文革中不堪其苦,拋下了長期同甘共苦的丈夫和一對兒女,選擇了死亡;這一家的命運和胡昭一家簡直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後來唐因一直孤苦著,胡昭能找到同是在政治運動中飽嚐辛酸的王愛善做伴,度過了溫暖的晚年。

1983年,我應邀到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觀光建廠30周年的慶典。在那裏,得以和胡昭一家盤桓。當時還有兩位詩友,一是周良沛,跟我一樣來參加廠慶的,一是萬憶萱,就在吉林日報社工作,他們也都有21年的右派經曆,而且,他們和胡昭、和我都生於1933年,歲在癸酉,生肖屬雞;不記得是誰提議,“四隻雞”一起過50周歲的生日。愛善是當然的主持者,還有曾與憶萱患難與共的夫人。在杯盞交錯中,我知道了胡昭的一些身世,他是個孤兒,家鄉解放後參加了共產黨的革命隊伍,一開始就在老作家李又然的照拂下成長,情同父子。他的審美取向,是不是也有李又然的潛移默化之功呢?胡昭每次來北京,不管時間多緊,都要到翠微路的一座宿舍樓去,又然同誌不在了,他還關心著又然的兒子華沙。

好像也是在那時的閑談中,我才知道胡昭是滿族。但我記憶中,他從來沒有以少數民族作家的身份,要求什麼特殊的照顧。隻有遼寧民族出版社為他出版了平生的最後一本詩集,這在詩集出版困難的年月裏,也是甚堪告慰的一份情意吧。

就在胡昭贈我的這本最後的詩集裏,讀到他某一年清明懷念陶怡的一首詩,記得仿佛是寫他在雨聲中,朦朧聽到那戀家的亡靈在輕輕敲門,卻又歸於虛無縹緲了;詩是不能複述的,我現在手頭沒有原詩,連我曾寫過的有關此詩的《分享詩情》短文也找不到。但我認定這是一首浸透了真情的詩,不但在胡昭的作品中是突出的,就是在當代抒情詩中也是難得之作,它不是以技巧為之,也不是以概念為之,它使一切矯情賣弄的偽詩相形失色。

但我也從詩中讀出了蕭颯,我感到胡昭老了。老,是大家都老了,但除了愛善帶著他一起回她早年離開的浙江故鄉那一行以外,他不大走動了。偶爾到北京來開會,也不大離開所住的賓館或招待所,據說一個人不太敢出門,我先還以為是人胖身懶,後來聽說他平時在家,每天散步,也都有愛善陪同;那回愛善陪他到我的新居來,我開玩笑說,都是愛善把胡昭“慣”壞了,“慣”懶了。

其實,他是被心血管病困擾著,也不可能要求他自己在疾病纏身的時候,再臨時抱佛腳地積極去“健身”了,能像他那樣一直老老實實聽醫生的話,盡量保持病情穩定,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