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憶胡昭(2 / 2)

他還在精神好時,寫一些隨筆散文,他一點也不懶;而他的筆下,仍然保持著一貫的娓娓而談,平靜清新,文字也一絲不苟,這在一個病中執筆的老人,需要有一份不平常的堅強和韌性啊。

他至死沒有放下他的筆,這就夠了。

他愛文學,他愛詩歌,出於生命的表達的需要,而不是為了任何功利的目的。他平生低調,比起風風火火敢闖敢幹的人,可以說他缺少那種開拓進取的精神,偏於循規蹈矩;而比起投機取巧善於鑽營的某些人來,他無疑是與世無爭,淡泊名利。哪是他的優點,又哪是他的弱點呢?

如果我記得不錯,在獎項林立的今天,胡昭隻獲過一次獎,80年代初中國作家協會舉辦的首屆全國優秀新詩(詩集)獎。跟他同獲二等獎的,還有女詩人舒婷和傅天琳。

我作為工作人員,參加了那次評獎工作。在初評小組提出入圍作品的基礎上,評委會投票選定了10部詩集;經過不短一段時間的認真閱讀、討論之後,當票選結果出來的時候,大家如釋重負,十分高興,決定在向作協領導彙報同時,立即在第一時間向獲獎詩人通報。

沒想到斜刺裏殺出個程咬金。有一位熱心人士寫了一封信給作協的上級主管部門,指名道姓說像舒婷這樣年輕的作者,怎麼能跟例如艾青這樣的大詩人並列獲獎?——原信誰都沒看見,是由作協一位分管詩歌評獎的書記(?)傳達的。他同時傳達上級指示,要求對這一選舉結果重新考慮。這使得包括馮至、公木、嚴辰這樣的老同誌聽了都極表詫異。因為如按實際得票數排列,舒婷的名次將大大提前;而評委會已經考慮到“國情”特色,基本上采取了“資望”為主兼顧年齡的原則,把舒婷放在了胡昭之後、天琳之前。現在說要重新考慮,怎麼考慮?把舒婷撤掉?那將置評委會於何地?置民主與公平的原則於何地?幸虧有人提醒,評獎結果已經告知獲獎人,外地的已經打了電報,如果粗暴改動,影響難以估計。最後在那位作協書記的主持下達成一個妥協,即分為一等獎和二等獎,拉開老詩人和新作者的距離,拉開有“定評”和有“爭議”的獲獎人的距離。到了具體排座次時,才發現排到了第六位流沙河、第七位黃永玉,硬拉下到二等獎,總是師出無名,說不過去,最後隻好讓胡昭陪兩位小妹妹,在七位一等獎後麵,退居為三名二等獎。至此,一場風波告一段落。

誰料接著又起風波。據說香港某刊物發表一篇報道,講了獎分二等,卻是倒金字塔式的這一鮮見的格局,特別是道破了舒婷得票頗多卻名列二等這個事實。作協那位書記又奉命前來布置清查,查是什麼人把評獎工作的機密泄露到境外!一時參與過詩歌評獎的有關工作人員都成了清查對象。但清查過程中發現,如說舒婷的票數算是機密的話,涉密的人實在太多;評委會委員,初評小組成員,曾經進出會場的服務員,還有隨身照應老評委的家屬;向作協領導彙報時,除黨組書記處的成員外,還有其他門類文學獎前來彙報的負責人。清查範圍越來越大,一時卻又不興用曆次運動中拿手的辦法了,最後不了了之。

這個事件——如果也算個事件的話——給我的最大教訓,就是要遠離機密。盡管在開放的社會,許多文學評獎的透明度極大,公布結果時,往往會同時公開評獎過程,把各評委對每個作品的評審意見,投票情況(讚成、反對或棄權),和盤托出,一無掛漏,沒有暗箱操作。但在我們這裏,既視“暗箱評獎”為當然,難免什麼瑣事都上了密級。一個文藝評獎如此,其他可想而知。從此,我就決心不看任何標明“內部文件”的東西,很快也就不再聽任何所謂“內部傳達”,這樣庶幾可免於“泄密”之嫌了。

事後一想,實際掀起了這場小小風波的有數三幾個人,也都是寫詩的,這讓我深感到“麵對詩歌,背對詩壇”的必要,還是要早早從所謂詩壇自我放逐的好。

所有這一些,我都沒對胡昭說過,現在才說,是因為他再也不會“泄密”了。我能想象得出,胡昭聽我說了這些過時的“內部消息”,臉上會露出他那慣有的寬厚的笑容。

2004年12月31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