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後的半年多裏,我跟著教研組幾位才從大學畢業的年輕人一起,每逢北大林燾教授來講一堂語法課後,分別在幾個班進行輔導,另外我還輔導一個歸國僑生班的作文。我逐漸習慣了這份工作,跟同學們一起聽林燾先生的課,也讓我長了不少見識。
最初把我調來廣播電台的柳蔭同誌,這時負責中央台文藝部和表演團體的工作,他也點名要我上文藝部。那半年裏我是兩邊各上半天的班。後來廣院要從灰樓遷往郊區新址,我兩處難以兼顧,就選擇了留在城裏上班。我感到有些對不住左熒,但沒說出來,他也沒說什麼。此後,我就沒再在他領導下工作過。
但在1963年夏天,我還硬著頭皮到左熒家找過他一回。為的是高而公(我在別處寫過悼念高而公的文字,他是我在電台期間從50年代到70年代所信賴的一位誼兼師友的兄長)。他本來在1950年夏天犯過精神分裂症,後來時好時壞,但在神誌清明時,仍然表現得有見解,不苟同。他在1958年後也被左熒接納到廣播學院,在采編業務教研組,一個時期沒開課,專心編寫教材。我離開廣院,以“摘帽右派”之身,他雖不嫌棄,我卻跟他過從少了,但偶然還到他的單身宿舍神聊。在中蘇交惡升級,“九評”重炮連發的那個夏天,有一位曾經和我、和高而公都常來往的同事,忽然神秘地低語告訴我,你不要再往高爾公那裏跑了,那樣對你不利。我大吃一驚,我隻怕我連累別人,不利於別人,這麼說,難道高而公問題比我還嚴重?我問,怎麼回事?他卻不多說,怕多說了擔責任。我滿腹狐疑地去找左熒。左熒聽了我的來意,就告訴我,在“反(對蘇聯)修(正主義)”學習當中,高而公有一些發言不太妥當。我急不擇言,直個籠統地說高而公您是了解的,您可要保護他,別弄得他再犯病。左熒唯唯,說了些大致意思是讓我放心的話。後來我也無處打聽,可能“反修學習”這一關算過了,但到三年後的文化大革命中,舊話重提,打高而公“修正主義分子”,大概是說他在“反修”鬥爭中為赫魯曉夫辯護雲雲,這回左熒也沒法再保護什麼人,他淪為“走資派”,自身難保了。
我從文革一開始就陷入重圍,1967年在上下左右各派鬥爭的空隙裏,稍得喘息,有了一點小自由。有一天傍晚走過王府井大街南口,買了幾份文革小報,正在東張西望,忽見左熒從東向西騎車過來,我看到他,他也看到我了,但隻是默契地一示意間,交臂而過,這是文革時受衝擊者在“典型環境”中的“典型反應”。我那時直覺,是他還健康,因為從東郊定福莊騎車回複興門外真武廟,總有三四十裏路,在單位勞動一天,再騎車回家,這體力消耗可不小,但回到家,畢竟是個暫避風暴的港灣。我後來聽說了左熒在廣院首當其衝的遭遇,不能不深佩他的堅強。
文革結束後的最初幾年,現在回想起來像是個匆忙的夢。我工作調離廣播局,竟沒有再見左熒。他在1984年逝世,還不到七十歲。我今天已經活過了七十年,但什麼時候想起左熒來,我好像又回到少年時代,而他方在中年。
左熒是那一代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又喜愛文藝,具有“文學細胞”,這可能是我認為他可親近的一個潛在的理由,雖然我和他並沒有熟悉到推心置腹的程度,但我以為我們之間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然而,從反右以後,特別是在文革當中,我想起包括左熒在內的這些我所尊敬的“老延安”,我心裏總有一些抱怨,抱怨什麼呢?就是他們隻告訴了我們革命陣營裏的光明麵,講“階級友愛”,親如家人的一麵,他們跟我們之間也是融洽無間的;但他們有意無意地向我們這些後來者隱瞞了另外一麵,即陰暗麵。他們中的許多人,包括左熒夫婦,都是千裏迢迢投奔延安,獻身抗日,但時隔不久,卻在整風審幹中受到無端的懷疑和屈辱的待遇,即所謂“委屈”,不是日常生活中的,而是政治性的。但他們對此絕口不談,讓我們對於一旦從“階級友愛”陷身於“階級仇恨”時毫無精神準備,或者用政治熟語說,對階級鬥爭以至黨內鬥爭的嚴峻估計不足。從反右至今,快五十年了,從文革開始至今,快四十年了,從1976年毛澤東逝世、文革結束至今也快三十年了。他們那一代人許多已經不在了;我的這份抱怨也沒在左熒在世時向他一吐,現在又找誰去說呢?已入老境,閱世漸多,對前輩人更多了一些同情的理解,他們如果是為了維護黨的光輝形象而守口如瓶,那是他們多年所受的教育使然;他們若是心有餘悸,而不敢如實述說過去,或是不願回首往事以免傷心,難道我們還忍心去苛責他們嗎?倒是捫心自問,我們親身經曆的事情,我們的失足跌跤,我們的受騙上當,我們的盲從盲動,我們的經驗教訓,如果我們不是如實地告訴給下一代,將來他們是不是也會抱怨我們,說我們向他們隱瞞甚或歪曲了曆史的真相呢?
2004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