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個上級(1 / 2)

新春詠魚 我的第一個上級

我的第一個上級是左熒。

那是1949年6月1日,我和另外六位華北大學同學來西長安街的“北平新華廣播電台”報到。

從上學到上班,從學生到機關幹部,對一個人來說,是“劃時代”的大事。

一來,我就被分配到資料編輯科,左熒同誌是我們的科長。高高的個子,在我這新兵的眼中,是很英挺的,待人卻很溫和,講理,從不疾言厲色,說話微帶口音,後來知道是河南的鄉音。科裏總共沒幾個人,大家在一間辦公室。交給我的第一個任務,是建立資料卡片,我負責從報紙上搜集各地各級黨政幹部的姓名和職務。那時電台從新華總社分出不久,資料工作要白手起家。接著,左熒又教我們做一些改編稿件的練習,從左熒那裏,我熟悉了“綜合報道”、“壓縮”這些編輯術語,我編寫的第一篇稿子,就是解放軍修複濟南黃河大橋的通訊。

我們住在護國寺街麻花胡同宿舍,左熒和黃夫婦也住在那裏,上下班不一定同路,但在業餘時間的接觸慢慢多起來。

那一年我16歲,左熒比我大一倍,現在看來也不過才32歲,可在當時覺得他差不多大了一輩兒,他是延安來的老革命啊。他也確實像長輩似的關心我們這些“小年輕”,有時說說舊事,讓我們對他的“魯藝”生涯無限神往。有些從延安時期流行開來的詞語,如“鬧情緒”、“小廣播”之類也是從他那兒聽來,並且轉化成我們的口語的。

電台編輯部原先是新華總社的口播部(全名應是口頭廣播部吧),我來電台後,上的重要一課就是“口語化”,雖然現在看來可能有些矯枉過正,但為了讓文化程度不高的聽眾都能聽懂,力避書麵語言,以及聽覺上會產生歧義的字眼(如“全部”和“全不”),還是必要的。在這方麵,左熒也是耳提麵命地諄諄告誡我們,這是個“為工農兵”的問題。日子久了,我發現,凡是從延安或其他老解放區來,而又喜愛文學的同誌,都極注意積累民間口語,常常有一個小本本,隨時記錄聽到的生動的“群眾語言”。

日子久了,我知道左熒雖然做了新聞廣播工作,其實一直還是想幹文學,搞創作。他在抗戰前沒參加革命的時候,也就是“文學青年”,參加革命後,在“魯迅藝術學院”經曆了貫徹延安文藝座談會精神的實踐,仍然不改初衷。他知道我在讀書的時候就嚐試寫作,並且在報刊上發表過一些東西以後,有一次,他說,很想辦個文藝雜誌。這是在1949年建國前後,一則像《人民文學》、《文藝報》這類刊物還在籌辦階段,二則社會上也還有一些民辦刊物,如上海的《小說》等等,他動了這樣的念頭可以理解。我不知道他這個想法還跟誰說過,但我印象極深,因為我受了全盤革命化的教育,已經認為一切應該“服從革命需要”,不該強調個人的誌趣愛好,一時覺得左熒的話有點出格,更使我意外。我在左熒直接領導下工作了大半年光景,因組織機構變動,我到另外的科室去了。後來也沒再聽說左熒要調動工作的事。

但我知道左熒對文藝的熱愛沒變。大約是1951年的“七一”,機關內部慶祝共產黨建立30周年的聯歡會,左熒、黃還雙雙參演了一個獨幕劇(編劇是藍光,劇名我忘了)。也在那前後,老播音員齊越做導演,吸收我參加廣播劇《小燕子萬裏飛行記》的演播,這是根據秦兆陽的同名童話改編的,黃演燕子媽媽,我們有那麼幾天總在一起排練,其中並沒有左熒的角色,但他似乎也表現出很大的興致,或許因為秦兆陽也是他們延安時期的老朋友吧。

左熒的工作崗位,先是離開了編輯部,離文字工作更不用說離文學越來越遠;大概是他組織工作的幹練被格外看中,他在調往創建廣播學院之前,不短的時間是負責廣播事業局的地方廣播部,似還兼管國際聯絡部工作,很忙很忙。黃又長期因病臥床了,我想左熒已經無暇顧及文藝的愛好。隻見他任勞任怨地工作著,奔波著,但我還看到他極認真寫的工作總結之類,表現了可謂高度敬業的精神。讓幹什麼幹什麼,力求幹好。這大概就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典型風格。

我在1957年反右派鬥爭中受到批判,轉過年來下放。1959年末調回廣播局待分配,左熒同誌那時擔任北京廣播學院第一任院長,點名要我去新聞係的漢語教研組。我按約定去見他時,心中不免惴惴然,因為自知犯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錯誤”,深感愧對老領導,不知他要怎麼批評我。但見了麵,他還像過去平常那樣,一句套話沒說,開門見山就向我交代這個創辦不久的學院人手不足,很需要教學力量,又簡單地說了這個係這個教研室的情況,總之,使我毫無局促之感,更沒有尷尬之感。左熒是這樣一個富於人情味,善於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的人。我不能難為他,讓他落一個“自由主義”、“溫情主義”的罪名,說完該說的話,我就急忙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