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清水有痕

朗月清輝下故鄉的青草味兒

故鄉於我的印象是模糊而有些朦朧的,卻也是最想念的。

故鄉是我的出生地。

自入學起直到工作,每每填寫什麼表格,我總會依照父親草擬的範本,在籍貫那一欄工工整整地填上:山東蓬萊。幾十年不忘根本地強化,石雕一般刻在我的心裏,讓我記住了我的祖籍。出生地則是佳木斯,是我出生以後第一次落戶入籍的那座小城。

說來,這實則是一個謬存。

我是在古城巴彥鄉下一個叫陳家崗的小村子裏出生的。因為生我的時候,父母都在佳木斯工作,母親是專門為了生我而回到外祖母的身邊希望得到一些照料的。據說,我是外祖父家族中一個被我稱做二姥姥的老婦人親手接生的。當時,白白胖胖的一個大小子呱呱落地甚是招人喜歡,外祖父一見,還煞有其事地預言:“兩耳往前罩,不是騎馬就是坐轎。”樸質的寄托裏,承載著陳姓一大家族的希望。

因為工作,母親生我不久,就帶著還吃奶的我返回了城裏。那是我第一次離開故鄉。

父親聰明博學,商校畢業以後從一個小職員做起,23歲就被提拔重用,任合江專署一個部門的科長,可謂年少早成。父親筆墨有名,深受領導寵愛。但是父親生性耿介,看不得人間不平。終因言獲罪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強製勞動改造兩年以後下放到農村,徹底斷送了大好前程。

城裏的光暈沒有了,鄉下淳樸厚重的親情友情讓父母毅然決然放棄了接轉的勞資關係,重又回到鬆花江北岸驛馬山下的那片崗地,落草為農。

從那時起,我便像農村裏任意的一個娃娃一樣,在一大群姥爺、舅爺、舅姥爺、舅舅、姨娘們的寵愛裏咿呀學語,直長到上學的年齡,又野孩子一般和小夥伴們上樹掏鳥、下河撈魚、山坡上采花、殘垣斷壁裏“砍砍殺殺”,時不時還賴在老爺爺的瓜地裏混個腰滾肚圓。

最令人興奮的還是在夏末秋初。赤著腳,嗅著麥草的清香味兒,手提著麥秸編織的籠子,聽籠子裏綠色的大肚蟈蟈的鳴叫,奔跑著,追逐著,無憂無慮,無拘無束,愜意地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渴了,在小溪邊掬一捧清涼入口,甜絲絲的,直浸心底;餓了,吃幾穗老爺爺烤熟的嫩玉米,越嚼越香;頑皮時,偷偷溜進老爺爺看管的西瓜地,啃個一片狼藉;困倦了,偎在瓜窩棚裏,微風習習輕撫著我的假寐。

於我而言,那是兒時的天堂!

再次離開故鄉,是我十五六歲的時候,一個薄霧蒙蒙的深秋的清晨。颼颼的冷風裏,父親領著我和姐姐,帶著簡陋的包裹,搭乘一輛趕城的馬車,趕至江邊的港口,乘船東渡。在下江,父親給我們找到了一個新的棲息地。

待一切收拾停當,母親才攜子帶女前來團聚。這一去,竟遠離故鄉三十多年兩下相望。

三年前重回故裏,酒酣人醉之後,我走在早已舊貌變新顏的故鄉小村的夜色裏。

故鄉變了,不再是草屋、土路了。富足以後的鄉村變得更美了。在我的眼中,故鄉的美,美在人與自然的和諧,美在質樸的文化與原生態。在充滿原始意境的鄉村裏穿行,仿佛就置身於一幅濃淡相宜的山水畫中。遠處,青山如黛的輪廓,近前,古樹婆娑的嫵媚和鄉鄰小屋裏的燈影,讓你無處不在感受著小村靜謐和寧靜的美。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你會聞到遠遠近近富有層次的、青青的草和麥,以及大豆莖葉玉米秸稈的香味,頓感精神十足,勁力充沛。

夜色清輝淡淡,月光清雅皎潔。

回到室內,遙望寂寥的遠方依然燈火闌珊,徐風依舊。今夜的故鄉,如我從前生活在這裏一樣,仍然清風朗月,蛙聲遍野。

身在月下常思月,故鄉山水醉離人。

童年的天真,少年的懵懂,青年的壯誌,鄉親們質樸而恬淡的生活情景,遠離故鄉的思念與牽掛,將永遠成為珍存在我腦海中的記憶的瑰寶。

夜漸深了,涼爽的風輕輕地吹著,故鄉也已入眠沉睡。

我在明月下等待。等待著故鄉的山歌飄來,因為她有著碧綠的紗翼;等待故鄉的河曲清悠,因為她有著清亮的翅膀;等待著鄉親們甜美的夢酣,因為他們有著幸福的憧憬和自由而恬靜的天空……

我相信,在明天的太陽升起以後,還會有更多的美好期待成為現實。

不舍的空寂

下班的路上,遇見一個吆喝著收買舊家電的中年漢子。

我走在前麵,他騎著一個三輪,慢悠悠地騎行在我的身後,不時地吆喝上一兩聲。

我有些動心了,但仍猶豫。

“舊彩電要嗎?”

“要!”

“29寸的,TCL牌,能給多少錢?”我問。

這台彩電,還是2000年,家裏從農場搬遷到局裏的時候,專程去佳木斯找時任五金商店經理的叔伯哥家的嫂子托人情批發購買的,記得當時是足足花了5000大毛的。購買這個牌子,也頗有些思量,它與我當時的情感故事似乎有些關聯,當然,這些妻子是不知道的。她隻知道這個牌子在當時賣得很火,市場上名氣也很大。於是,一切便順理成章了。

運回家裏,擺在客廳角落裏專門購置的電視櫃上,相比較於近40平方米的客廳,它依然顯得很是羸弱,不那麼張揚和大氣。我便一再感慨。“尺寸還是太小了,這簡直成了客廳裏點綴裝飾的小物件……”猶如,剛剛下嫁的新娘,一旦被婆家發現已是明日黃花,其自身的價值便陡然直降而迅速貶值。

買回來不久,我終於“喜新厭舊”,又花了18000多元,用一台當時頗為前衛的“長虹”大背投彩電替代了它。適逢姐姐家要購買電視,便做個順水人情轉送給了姐姐家,成為姐姐家音舞詩畫的新寵。

轉瞬,十年過去了。前不久,姐家替換舊物,購買了新的彩電,這台超期服役的TCL又被搬回我的書房。真的是不舍得賣掉,尤其是它那獨特的立體聲的音響,所有的配音都很甜潤,配上清晰的畫麵便更加美輪美奐了,情人一般。記得,當初也是被一位收購舊物的商販看中,給150元要買走,遭到了我的斷然拒絕。後來,書房裏的書籍堆得多了,為了騰出空間,它被小心翼翼地裝進紙箱,封存在雜物間從此不見天日。為此,我也惹來了妻子無數次的嘮叨:“一件不用的舊物,賣就賣了唄,總像個寶貝一樣地留著留著,還能留成文物咋的?”

如今,忽然地也想放棄它了,但總得聊出個價格來吧。我便認真地向小販詢價。

“也就20元吧!”小販很幹脆。

“啥,20元?”我極驚詫,“你可知道,它當時是5000多塊買回來的啊!”

“嗬嗬,說了你可不要不高興。當時5000多塊,現在也就值這些了。”小販很固執。

我的心裏頓時彌漫著一種哀傷。不知是為了當時的選擇,還是為了這台電視今日的命運。

小販看我很是猶豫,很大方地又說:“看你很是不舍得的樣子,再給你添20,40元你賣不賣?”同時,邊低頭整理著三輪車上的繩子,邊又嘟噥了一句,“又不是自己老婆,還這樣猶猶豫豫的。瞧人家時髦的,三次婚都結了……”

“嗬嗬,這話有點意思!”我禁不住說。

不知是小販的哪句話衝擊了我的心湖,我有些衝動了,於是,大手一揮,“別囉嗦了,搬走吧!”

搬走了大大的一個紙箱,雜物間頓時寬鬆了許多。

可是,我的心卻空落落的了。

筆名、昵稱及其他

受家庭熏陶和職業習慣的影響,工作之餘,常常喜歡寫點小感想一類的隨筆,偶爾,興致飛揚,還搞些平平仄仄的韻句,時常也能在報刊上發些短文。每每,三五友人暖室微醺,月影下對酌,興高采烈地增加些許談資,倒也時常自鳴得意。尤其是有幸混得作家協會的證本以後,竟也時常享受著被人稱為“作家”的舒坦。於是,東施效顰,也給自己起了若幹筆名。

記憶裏,第一個筆名叫“艾靜”,取的是諧音。原因是與妻戀愛時,偶然得知,妻子本不姓陳,妻子的老爹年輕時參軍入伍的時候,他的陳姓養父才告訴他,他是被一個隻知道姓趙的窮苦百姓托付撫養照看的,因為被送人的時候嶽父年齡小,至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和兄弟姐妹在哪兒。盡管如此,嶽父對待養父很盡孝,一直到老人故去,像親生兒子一樣為善良的老人養老送終。妻說,得知自己的親祖父姓趙,她曾經自己起名叫趙靜,隻是因為上學讀書落戶口等諸多緣故,這個名字一直沒有被列入正冊,所以才是現在的名字。

這個故事給我的印象很深。當時,正處於熱戀時期,為了表明求愛心意,我給自己取了第一個筆名叫“艾靜”。這個名字一度在農場的廣播站叫得挺響。

第二個筆名就簡單了。因為自己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是“波”字,據說,是“喜得貴子”之後喜好舞文弄墨的父親親自取的名。至於,這個字裏究竟蘊涵著父母怎樣的期待和祝福,我就不得而知了。總之,翻查了很多遍字典,也沒有找出什麼特殊的意義。隨和習慣,有時,自己文稿的署名也叫“曉波”,與自己的小名同音。

走過懵懂和浪漫的青春,自己也在刻意成熟。這個時候,盡管父親已經不在了,再也沒有了耳邊嚴厲的教誨和翻看著我的剪報本時父親眼角裏那掩不住的喜悅,我依然時常向人炫耀:“知道嗎,我的父親在不到20歲的時候,就在老《北方文學》上發過小說?”這是有意識地借助於父親的智慧與聲望在抬高和顯示自己,說明自己在寫作能力上的基因優勢。這段時日,我的筆名經常隨心所欲,所以,也就真的沒能固定和流傳下來。

參加工作多年以後,我的身邊有了一群新的朋友,大多愛好寫作,我也經常從他們那裏得到文學的教益,自己的寫作水平也很有長進。這個時候,以往的虛榮和浮躁反而少了,心很平靜坦然,我的筆名改稱“若水”,期待著自己能“自如地向生活汲取源源不斷的營養,順其自然地伸展枝葉、開花、結果”。

現在,使用最多的還是“蓮子”這個名字了。這是一種懷念。記得,我從好友的相機裏選擇了很多很多荷的照片,是揚州瘦西湖的荷花,婀娜嫵媚,百態千姿,風韻迷人,簡直就是一種美的極致。古漢語,蓮,同憐愛,愛戀和喜歡的意思。子,是對人的尊稱,你、您的意思。“蓮子”即“愛你,喜歡你”的意思,個中寓意無窮。正如王勃《采蓮歸》雲:“牽花憐共蒂,折藕愛蓮絲。”愛過了,傷過了,痛過了,哭過了,又反複到“若水”,取“心有止水”之意。這是一條漫長的感情的鏈!

於是,在網上便有了“看天流雲”的昵稱,“花動一山春色”,真的希望自己能夠“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

經常是想到這裏,暗地裏笑笑,很多的事情也就一笑了之了。

不曾被時光埋沒的隱痛

周末,利用休閑時間,在家裏整理自己積存多年的一些筆記、文稿和報刊文摘資料。偶然間,我發現了他的名字。在1989年第11期的《中國水產》雜誌上,他寫的《史氏鱘幼苗首次放流黑龍江》赫然醒目刊發在“科技動態”欄目上。這是一本全國性產業方麵的權威雜誌,能在這樣一本國家級刊物發表文章,本身就是很不小的成績,更何況他抓住了這則新聞的閃光點,把人工孵化史氏鱘幼苗這個成功的產業科技信息巧妙地與環保、生態,尤其是關乎界江生態保護有著廣泛國際影響的大主題結合起來,無形中使這篇小稿提升了層次和自身的含金量。時光悠悠,一晃兒,這已經是17年前的事了。

重新看了這篇文稿,眼前總是晃動著他的身影。胖胖的,矮墩墩的,頭發卷卷的,膚色很白。印象中,他的穿著很時尚,很休閑的那種。這在當時要求嚴格得有些刻板的機關是很另類的。乍一見麵,他表現得很謙和,不但嘴甜,談吐也很有些儒雅之氣,是很容易討人喜歡的那種“小白臉”式的臉譜。

初為同事,接觸不多,尤其他來部裏分工就是專事新聞,看不到他的大塊材料,印象裏,文筆還是比較流暢的。以後,時間長了,接觸也多了,漸漸地感覺到了他的才氣和勤奮。沒有多久,原本比較寡淡沉默的發稿局麵有了悄然變化,報紙、雜誌、廣播電台上反映農場的文字和聲音逐漸多了起來。私下裏,最初動議調他來場的那位領導也“伯樂”似的頗為得意。

好多次,我在夜裏去辦公室趕寫材料的時候,經常能與他碰見。常常地,他手指上夾支煙,邊吞雲吐霧,邊十分專注地翻閱著報紙,不時地用筆記下些什麼。我瞥了一眼,見他研究的經常是那些大報,諸如《人民日報》、《經濟日報》、《光明日報》、《科技日報》、《黑龍江日報》之類。如我所預期的那樣,總是在這樣的一番琢磨之後,過不了幾天,他就會有幾篇反響較大、較有分量的文稿出現在當時農墾自辦的小報上。自然,這樣的成績對於一個新人來說總是令人刮目相看的,每每,他也有些沾沾自喜,平日裏常常自然或不自然地哼哼個小曲小調,頗有些躊躇滿誌的樣子。暗暗地,我在心裏讚許他的敬業和心智。須知,他是新婚不久,難得拋開新婚的妻子常常獨自一人在靜夜中潛心研究自己的工作與事業。

遺憾的是,時間久了,終於他貪財好色的本性和醜陋的惡行原形畢露,使得我們大家在感到十分意外和吃驚之餘都很失望,也都很真誠地為他惋惜。

羞與人說的梁上君子之行敗露不久,他調到另一個新建的現代化農場去工作了。大家在感到遺憾和惋惜的同時,還善意地期望他能夠痛改前非,下決心做個表裏如一的好人,或許,在他所從事的事業上還可能有所成就。然而,不過半年,有關他變本加厲酒後失德的醜聞再次從那個新興的小鎮傳到了他曾經工作過的農場。這次,更多的人徹底地從心裏鄙視他了,不止一人痛罵其“狗改不了吃屎”,有關他的傳聞,頂風臭出了幾百裏。再後來,我與他就未曾謀麵,據說,出事不久,他就聲名狼藉地遠離了這塊曾經養育過他的故土,遠遠地去了魯地謀生去了。

常常地,一想起他,猶如今天一樣,在我的心裏總還是感到一種莫名的惋惜,隱隱的,很痛很痛的那種。

一張新聞照片後麵的舊聞

那是我剛剛從農場中學調到宣傳部工作不久。一次騎自行車下隊采訪,聽隨行的分場宣傳幹事小魏提起,在毗鄰“三八水庫”的24隊,有位抗戰時期入黨的嚴有亮老大娘,當年曾是沂蒙山區著名的支前模範。自從1956年來北大荒以後,30多年來分文不取義務為鄉鄰和單身職工做棉衣棉褲、縫補衣裳690多件。良好的口碑與“老區”、“老支前”、“老黨員”的特殊身份頓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們當即決定去看看這位老人。碰巧的是,一進老人的家門,我們就發現了新聞。當時,正是黨的十三大召開期間,隻見老人正戴著花鏡細心地在縫製一條棉褲,邊穿針引線,邊看著、聽著那台14英寸黑白電視機裏不斷播發的黨代會新聞。

這題材太好了。情急之下,我隨手拿出攜帶的相機便連連拍了幾張照片。同來的小魏也借機與大娘攀談了起來:“大娘,看您穿針引線的,眼神還蠻不錯,今年多大年紀了?”

“哦,問我是嗎?”嚴大娘伸出巴掌比畫了一下,“76了。”

“看不出您老人家這麼大年紀呀,身體還很好嘛!”

“哦,還蠻好。”老人滿口的鄉音很洪亮。

交談中,我們得知,眼前這位身板兒硬朗、戴著老花鏡做活的老人當時已有46年的黨齡了。望著她熟練的飛針走線縫製衣物的手法,我們不僅肅然起敬。

“老嘍,也做不了什麼了。入黨快50年了,這次大會給我的印象很深很深,這日子啊也一天比一天過得好了。年歲大了,幹不了別的,幫大家做幾件衣服也能表表我的心意……”嚴大娘的一番話更讓我心頭一熱。

匆匆地趕回場部,一頭紮進黑糊糊的暗室,我匆匆地衝洗著這幾張照片。農場距離當時的農墾報社近三百公裏,每天就一趟長途客車出行,我要盡快地在會議期間把這份感動著我們自己的照片發給報社,讓更多的人從中受到教育和感染。

照片捎去的第二天,我便接到了三版編輯齊長伐老師的電話:“照片內容很好,主題也新穎,就是黑白片反差太小,看能否重拍幾張,盡快捎來。”電話裏,齊編輯一再叮囑。

此前,我和這位齊編輯從未謀麵。想我一個素昧平生的通訊員,一張普通照片稿件能得到編輯如此的青睞和親自指點,我很為他的敬業與責任所感動。放下電話,我就接通了三分場宣傳幹事小魏的電話,我倆再次騎車趕到24隊,仔細調光,選擇角度,重新拍了幾張嚴大娘的照片發給報社,很快,這張照片就十分清晰地刊發在1987年12月22日的三版上了。

如今,整整20年過去了,這張有著感人背景故事的“圖片新聞”依然粘貼在我的剪報本上,時常緊貼在我的心中。

曾經,有很多次,我總想當麵對這位陌生而又熟悉的編輯老師表示一下謝意,是他平凡而又普通的一件小事,使我在被那位76歲老大娘黨員的閃光心靈所感動的同時再次被感動著。

遺憾的是,我始終也沒能找到機會。

直到後來,齊長伐老師離開報社到史誌辦工作,直到他去年離休。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這麼一件小事,不知他是否知道曾經有一個人被他的這件小事感動並激勵過。

不求任何功利,認真地對待每一位作者和每一篇文稿。認認真真做事,踏踏實實做人。這是他令我常常憶起的原因。

來自黃浦江畔的鄉音

2006年農曆九月十三日,是被人稱做“不老的江柳”的網灘作家曲洪智老人的69周歲生日。

在這位睿智老人因嚴重的心髒病開胸手術經曆過一場生死曆練之後,我們倍加珍惜與曲老在一起當麵聆聽他耳提麵命受益無窮的機緣與時光。

賓館的酒桌上,就著點燃的紅心蠟燭和壽桃蛋糕,十多雙手舉起,應聲酬酢共祝曲老健康。正待一向詩風灑脫的石踐兄醞釀感情即席賦詩的當口,一個來自黃浦江畔的鄉音深深感動了大家。

“老曲呀,老曲大哥!秋德在上海向您問好!祝福您生日快樂!”

在曲老兩唇顫抖老淚縱橫尚沉浸在欣喜激動之中的時候,桌上的幾位“寫手”早已按捺不住搶著要與這位上海老表輪番“阿拉”了。

王秋德,農墾報社的老編輯了。認識他的時候,他在報社編《北大荒》副刊。其時,我正在農場中學教書。1984年的仲夏時節,他應邀風塵仆仆來到勤得利農場給新生的“江柳文學社”講課。印象中,平素他話語不多,樸質、直白,講課中卻旁征博引、生動形象,很博學,也很親切。講學的空隙,他耐心地一篇篇審讀學員們的文稿,逐一指教,不厭其煩。那頗具磁性的男中音著實粘住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家人”的心。

“我是喝鬆花江水、黑龍江水長大的。很早,就聽父親描述過我的老家——那個依山傍海、秀美誘人的仙閣蓬萊。多少次,我想象著那裏搖曳多姿的帆影,想象著那具有博大胸懷的海的模樣。我向往著,在那柔軟的海灘上撿拾著七彩的貝殼,貼在那海邊的礁石上,諦聽著海的濤聲,在陶醉中走進那童話般的世界……”

我把我寫的習作讀給秋德老師聽。

他不時地點著頭。這可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塗鴉展示給一個報社的編輯啊。有了他的鼓勵,我不再緊張。在我的心中,他如兄長般寬厚。於是,我更加增強了自信,繼續讀道:“雖然我知道,這裏離海邊很遠、很遠,但是,我從未因為遙遠而放棄我的希冀。終於,有一天我如願以償,走近了海,親近了海——那是在我的夢裏。”

“好,有意境!”我看到了秋德老師讚許的目光。

“站在花草綠樹點綴的岸邊,呼吸著那帶有鹹味的海風,我翹首東方。微微泛起魚肚白的天邊,一匹胭脂色的彩緞漂浮著,擴展在那海天一色的遠方。不久,一個巨大的火球像個剛剛蹬離母體的嬰孩,一躍而出。霎間,烈焰在浪花中閃射出奪目的光彩,海水紅了,我身邊的一切都紅了。一種亢奮,使我急切地奔向她,顧不得濺身的海水,顧不得岸邊投來的迷惑目光,向前,一直向前……”

坐在床邊的秋德老師微微向前趨了一下身子。我感覺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也感覺到了秋德老師的激動,鼓足勇氣,索性一氣嗬成。

“汗水淋漓,倦怠已極,與她還是千裏之遙。我懷疑起了自己,於是,我彷徨了,猶豫了。環顧四周,千萬麵竟流的白帆,也都披著火的顏色、帶著火的風采上來了。一種從未領略過的亢奮,使我從倦怠中奮起,又向那神奇的地方伸出手臂。礁石,島嶼,接連閃到我的身後,也閃去了我的昨天。

“我愛海。雖然我知道她離我很遠、很遠,夢裏的希冀就是我向往的明天。”

在農場小招待所的房間,我一口氣讀完了我的得意之作,就像一個

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著頭等待著老師的裁判。“初次寫,很有味道。”秋德老師依然兄長般拍了拍我的肩膀,

“可否再簡潔些?好好改改,報紙篇幅有限。”兩天後,秋德老師回佳木斯了,大家都依依不舍。留下了許多用紅筆勾畫的文稿沒有抄好,他帶走了我的另一篇習

作。1984年7月26日,我的一首小詩《小徑的早晨》經秋德老師編輯,刊登在了《農墾報》《北大荒》副刊上,成了我的文學處女作,也成了我一生中最難忘的記憶之一。

秋德老師離開東北去上海已經近二十年了,當年意氣風發的年輕師長已屆退休年齡。如今,再次聽到他的聲音,我們都感到無比的親切。一南一北,關山迢迢,距離再遠,也隔不住我們對他的想念!

山到秋深格外紅

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北京來信。

信是《農墾報》退休的老編輯程仁韶老師寄來的。信封裏,除了程老的一紙書信外,還有兩張刊有我散文的樣報和一張已經用剪刀剪好的樣報的散文稿。程老在信中說,自己年歲大了,退休以後又被返聘回報社編輯副刊。前段時日,聞知報社要隨總局遷往省城,考慮到自身情況和年齡問題,她已向報社推薦了更加合適的人選,徹底地賦閑在家享清福了。臨交班時,她還惦記著她編發的我的兩篇散文,怕我收不到報紙,特意從佳木斯帶了兩張從北京兒子的家中寄給我。

看了程老的信,我的眼睛濕潤了。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遠離她工作和生活了一輩子的北大荒,遠在京都,她也沒有忘記她北大荒的讀者、學生、朋友、她的忘年交。這份沉甸甸的感情讓我怎麼能夠不情動於心而自覺汗顏呢?

認識程老師的時間並不是很長。因為喜歡文學,從讀書時起我就時常在報刊上舞文弄墨,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時候,我就認識了程老的老伴——著名的北大荒散文家平青老師,並且多次聽過他的課,聽他講述《風雪送我回故鄉》的激情與感受。

1996年,工作的需要,我由農場黨委辦公室調回宣傳部任職,為了發展和鞏固報道隊伍,培養寫作人才,我曾專門去報社請負責編輯報紙副刊的程老和趙國維老師到農場講過課。短短幾天的接觸,我從這個瘦巴巴的小老太太身上學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從學問,到工作,到做人,她的言行舉止的每一處都令我感到欽佩。

程老是南京大學的高才生,用她的話說,是“一生交給黨安排”,黨安排她來北大荒,她就來了北大荒;黨安排她在報社當一顆螺絲釘,她就在報社擰得很緊,幹了一輩子的新聞。幾十年過去了,從采訪到編輯,從政治、經濟到科普、文化,退休之前,一生愛好文學的她,除了一心工作,就是甘當綠葉一心輔佐老伴專事創作,唯獨自己沒有直接與文學打交道。老伴故去以後,她長歌當哭,重新拿起了筆,抒寫人間摯愛,描摹鄉土人情,暢談人生感受,文章著意寫千秋,一發而不可收拾。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在大量繁雜的編務之餘,程老“把滿腹悲傷、滿腔情感……盡情地對紙傾訴:寫記憶中珍藏的人和事,和他們一道去追憶逝去的夢,去尋找童年的足跡,去寄托自己的希望”。短短的幾年裏,她就在各級各類報刊發表了大量的文字,出版了16萬多字的散文專輯,那股子衝勁兒一點也不亞於年輕人。源於程老的積澱厚重,內實外斂,正應了“山到深秋格外紅”那句古詩,給也許本來就不感到孤獨寂寞的黃昏平添了一份充實與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