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心湖微瀾
完美的缺憾
五月端午,對於已經故去的那位留與半部紅樓給他人去寫、自己抱恨長眠在香港淺水灣的一代才女來說,是個極具不尋常意義的日子。
北方的六月,鶯飛草綠的季節,又恰逢蕭紅誕辰95周年,我領著正在讀大學的女兒再次走近呼蘭河,走進呼蘭河畔的蕭紅故居,在這座見證著小城風雨變遷、深深烙下蕭紅童年印記的大宅院裏尋找著她在小說中所描摹的曆史的痕跡。
整個上午,來這裏的人寥寥無幾。我與女兒在這位20世紀30年代著名女作家生活過的這座宅院逐屋逐室地走著,靜靜地瀏覽著曆史,與其在心靈上對話。
女兒讀大一。記得,在送她初來哈爾濱就讀的時候,我曾領她去拜謁過這座古老院落裏端坐沉思的漢白玉塑像的蕭紅。盡管女兒與她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們一樣,平素裏喜歡讀些熱門、時尚的所謂“靚女文學”亦或是“80年代後”如酵母催生雨後春筍般不斷湧出的一類讀物,但對於蕭紅和她所處的那個年代以及她的作品,還僅限於粗線條的了解。古屋懷舊,睹物思人,指點著老屋牆壁上掛著的照片和室內那些泛著古色古香的炕桌、大櫃、皮箱、茶座等古董家具,我時而三言五語地向女兒耳語一點兒《呼蘭河傳》、《生死場》、《苦杯》以及魯迅、舒群、丁玲、駱賓基、蕭軍、端木蕻良等許多有關這位才女的淒美故事。這次特殊的端午踏青,亦算是給大學校園裏的女兒認真地補了一課。
步出這座宅院,走在不算寬敞的街路上,我和女兒還都沉浸在一種深深的懷念之中。小城不大,但也是車水馬龍一番鬧市的喧囂。這與剛才我們所見到的宅院裏的寂靜和蕭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似乎已經完全遺忘了從這個小城走出去的蕭紅,還有她的鄉愁、夢幻以及她筆下的那些故事。我的心裏頓時感到很沉悶。
女兒惦記著要購買幾本蕭紅的書回去細讀,這也正好應了我的心意。於是,在小城的中心街區,我們沒怎麼費勁兒就找到了這座小城的新華書店,一個十分不起眼的被各種商業海報包圍著的小鋪。
步入書店,見店堂裏人也不多,很是清靜。和街市上的那種喧鬧相比,這氛圍倒也合時宜。女兒便靜心瀏覽、挑選著相關的一些書籍。
我目的明確地找尋了一圈,驚異地向營業員發問:“那本《中國城市性格》怎麼不見了?沒有了嗎?”
一個身著工裝、頭紮馬尾辮的小姑娘抬頭看了我一眼,微笑了:“哦,是您啊先生,實在對不起,您上次看中的那本書已經沒有了。”
“沒有了?”我持有很懷疑的態度,“書都被翻破成了那樣,這樣的書也賣掉了?”
“是的,先生。就連您看中的另一本,就是那本名作家寫的遊覽歐洲的也賣掉了。”顯然,售書的小姑娘已經回憶起了我。
得到這樣肯定的答複,我懊悔得直搓手。
一個月前,我曾因事路過這裏,光顧過這家書店。在這家小書店裏,我看中了兩本書。一本是介紹各城市特色和迥異風情的《中國城市性格》,一本是某著名作家的《行走在歐洲》。隻是因為開架售書的緣故,這兩本書都已被人翻扯得麵目陳舊,書的封皮邊緣還起了褶皺。我很惋惜,躊躇了片刻,終於沒有掏錢購買。向來,我十分愛惜我所看到的、購得的每一本書,在以後閱讀的過程中,即使遇到再精彩的篇章語句甚或是需要的資料,我還是連一個書角都不舍得折。常常的,一本書讀下來,書頁裏夾滿了各式各樣的漂亮書簽。常常,很多很好的、讀過的書被輾轉介紹到了友人們的手裏,友人們都很詫異,莫非這書你是沒有摸過的?這個時候,我也隻是笑笑,內心裏很是自豪。的確,我自小就十分愛讀書也愛惜書,而我對於書的格外愛惜使得我每每在購買時格外挑剔,是自小就有的“惡習”。而這次的專程尋覓,不覺中我已深深地感到遺憾了。那是因為,前次從小城回到市區不久,我就專門去了道裏、南崗、香坊和道外幾家有名的書店和書市,但是,連續轉了很多家,都沒有買到這兩本書。這使我不免想起,以前在農場工作的時候,曾陪同作家王佐泓到農場的書店“搜寶”,當他終於在農場小書店的櫃台上見到他久覓不到的《漁王》一書時,那種仿佛見到金子般的欣喜所留給我的極深的印象,至今還鮮活在我的腦海中。似乎聽他說起過,自他就讀的魯迅文學院的一位教授向他推介過這本對黑龍江界江兩岸迷人風光極富特色描述的小說以後,他曾跑過很多城市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書店找過這本書,然都無功而返悻悻而歸。在如此偏僻農場的小書店裏找到了他久覓不到的“寶書”時,他簡直欣喜若狂。在他自己的眼中,他簡直就是一個無意中采到了金礦的掘金者。盡管當時,我還沒有他“掘金暴富”的那種感受,但是,我曾經被他的那份欣喜感染過,因為就在那天中午的漁船上,一向不怎麼飲酒的佐泓竟破天荒地喝了個滿臉潮紅。
沒了我要找的兩本書,我的失望和遺憾迅速彌漫,心裏極度懊惱。由此想到五六年前,在師範大學對過的一家小書店,也是無意中看到一位好友曾極力向我推薦的東山魁夷的《與風景對話》,遭遇也是一樣的。當時,也是因為那本書被人翻閱得有些破損,躊躇許久,還是舍棄了。總期望一定會在其他的書店買得到自己所喜愛的那種幹幹淨淨的潔本。但是,五六年過去了,我曾為此多轉了很多城市的很多書店,包括北京最負盛名的王府井,但始終也沒有再遇到。直到後來再次專程找到師大對過的那家書店,那本我十分挑剔的書也早就被人買走了。而今,這種令我懊惱和追悔莫及的事情再度發生,不能不使我頓悟:這世上的許多事,就猶如我的幾次買書,過分地挑剔,枉自追求完美,反而失去了內在的一種本質與深厚。要讀的是書中文字裏的內涵,而不是書的表麵。須知,存有缺憾的不完美,畢竟也是一種美!其實,這世上本就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因此哪裏是那麼容易找得到的?
細細想來,這許多年,自己一味地去刻意追尋和企望許多十分完美的東西,也許到頭來就如同我買書的經曆一樣,不知道一路由此錯過了多少美麗的風景。
正沉思著,“爸爸,我們走吧!”女兒拿著新買的幾本新版本的蕭紅的書在催促。
望著已經長大了的女兒,望望正當午時耀眼的陽光,我的心暖暖的,並暗暗地祈禱和祝福著,為了她們。
山水之緣
也許是生來便與山水有緣。記事兒前在城裏度過的那段時日,在我的記憶裏竟了無痕跡,至今依然。隻是在參加工作以後每一次填表時,我還依照父親親自書寫的範本在我的出生地的那一欄填上那座小城的名字。我對這座據說已有上百年曆史的城市素無感情,就像這座城市的構成一樣,除去鋼筋水泥,總是少點柔情的東西。直到我有了一位知心朋友,我才對出生在那兒的這座城市有了牽掛。
我的童年是在一個三麵環山的小村子裏度過的。
村子雖然又小又窮,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土坯房的教室,印象裏是長長的一大趟。連桌椅也是土坯的,糊上木紋紙刷上清油很光滑很亮的那種。這倒不是因為缺少木材,而是那個年頭學工學農勤工儉學的緣故。記憶裏似乎沒上幾天課,除去識字習文加減法,更多的好像是學大寨戰天鬥地刨凍土修水利,學小靳莊寫詩賽詩朗誦詩,學工務農鋤草鏟地扒玉米棒,“批林批孔”寫大字報。活計很忙很苦很重很累但大家都很亢奮地投入。最令人興奮的是一到秋天,全校師生幾百號人打著旗排著隊唱著歌一路進山,采山菜采樹籽采核桃采山裏紅,滿山坡人聲鼎沸遙相呼應的景象煞是熱鬧、壯觀。山裏的空氣清新,清清的草味混雜著熟透的山梨山丁子山裏紅山葡萄的香味兒,深深地吸一口,醉人心脾。清冽甘甜的山泉水,一路嘩嘩作響,掬一捧入口,涼絲絲直浸到心底,喊歌的喉嚨仿佛也更清亮了。夕陽西下,筐筐簍簍的滿載而歸,盡管也累了也乏了也走不動路了,每一個人的心裏卻都格外地輕鬆與高興。
其時,我的父親卻正在走著背運。自小在城裏長大從來就不會農活的他,自下放到農村以後,為了養活妻兒老小八口人就不得不戴著右派的帽子每年拋家舍子遠到外地去掙錢。而不懂事的我仍就整天地瘋跑在山上、嬉笑在河裏,笑語歡聲,滿眼的陽光燦爛,正所謂“少年不知愁滋味”。現在想來,我得感謝那段生活。我感謝小時候所經曆過的所有苦難,是它教會了我如何去麵對世間的風風雨雨崎嶇坎坷;我感謝故鄉的山山水水,是它飽含深情地滋養了我,使我至今仍是滿眼陽光燦爛地麵對存在的一切。
後來的秋雨中,我隨父親和姐姐乘船先行東下尋找著新的棲息地,兩天兩夜的航行,終又落腳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以為這就是緣,與山水永不相隔的緣分。再後來,我因工作的調動輾轉來到了一座新興的小鎮,升職了,富裕了,日子也過得滋潤了,但卻總覺得生活中少了點很重要的東西,常常地感到有一種深深的失落和莫名的惆悵。苦思苦想方才覺悟,那是因為遠離山水的緣故。
於是,借公出的機會我回了一趟老家,千裏迢迢去找尋我童年的夢。兩三天的路程,我恨不能生出翅膀。終於回到了我魂牽夢繞的那片故土,然而我卻沒能高興起來。
在兒時夥伴的陪同下,我探訪了闊別二十多年的老屋,拜見了已鬢發斑白的師長,酬酢交錯間舉杯相問,激動在久別重逢的氛圍裏。短短的時日,我從老友的激情敘述和人們的衣食住行上,深切地感受到了故鄉巨大的變化和走向富庶的腳步。
臨別前的夜裏,當那不再清涼的晚風夾雜著一股燥熱迎麵熏來的時候,我不覺黯然神傷。久存於我心中那美好的故鄉山水的失色在噬咬著我的心。老屋後麵的林子不見了,路邊的小溪幹枯了,山上的樹木稀疏了,山梨核桃的香味兒散盡了,清早起來,再也沒有那清悠婉轉的鳥的歌唱了……這就是我童年時的快樂王國?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精神樂園嗎?
我感到異常困惑。我不知現如今的故鄉是真的富裕了還是更加貧窮了。
想起那融融春日
享受著小小漁村自然美古樸美的熏陶,感受著那種在不經意間所經受的心靈的洗禮,靜夜的掩卷沉思中,我常常想起那個融融的春日。
許是臨江的緣故,剛進五月,一水東下奔湧的春意便暖了山鄉,醉了遊人。美麗的額圖漁村,柳枝輕舞,老樹綻發出新芽。山一點點地綠了,水愈發地顯得清幽。
穿過江邊日漸茂密的柳林,沿著鬆軟的沙灘向西,我和曲叔、同事小賀陪著雜誌社的老楊在談笑中向西石砬子走去。
鑽過小徑兩側柳樹枝丫相向纏繞而成的“凱旋門”,遠遠地便見轉彎的山嘴處,一塊巨大的通體渾圓的山石半臥在水中。山腳下,一間簡樸的漁人的茅草房掩映在斑駁的樹影裏,屋前空場上架起的橫七豎八的木杆上晾曬著各式各樣的漁網……
“美,真是太美了!”老楊讚歎。
攀登西石砬子的行程卻很艱苦。從網房子邊的山腳出發沿山向上,山很陡峭,又無路徑,隻隱約有幾行深淺不一的腳窩,像是偶爾有人來過。我們一行四人蛇樣地上下排開,手腳並用,拽著身邊的枝蔓藤條,把扶著樹幹,十分費力地向上攀緣。約半個鍾頭的光景,待我們滿頭汗水攀近崖頂,駐足四望,不覺倦意全消,心胸豁然開朗,一種指斥天地、俯仰宇宙的氣魄揮灑而來。但見大江滔滔,千回百轉,仿佛千山萬嶺都被它浩大磅礴的氣勢所征服而順著它的流向蜿蜒。此時,不由得令人想起明代高啟的兩句詩:“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遠眺江的對岸,如黛的遠山帶著異國情調似一隻歇息的猛虎蜷臥在荒莽的原野上,一條隱約可見的小路曲曲彎彎伸近江畔的幾座茅屋。據說那是俄方牧人割草歇息的地方。山水如畫、如詩、如夢,令人怦然心動,套用南宋楊萬裏的詩句,正可謂“遠草平中見茅舍,林木疏處有人蹤”。
抵崖頂,依稀有散兵戰壕的舊跡,隨山勢縱深趨進。摟緊身邊的一棵粗壯古槐,探頭下望,不覺頭皮發緊,一陣眩暈。斧劈刀削似的石崖高達數十公尺,側耳細聽,清晰可聞斷崖下湍急的江水奔湧的濤聲。回望我們一路攀緣的小徑,靠江一側竟也是被雜叢遮蔽的一溜懸崖,稍有閃失,便會滾入江中的急流,想來,真是好後怕。
老楊迎風梳理了一下長發,徑向崖邊突兀的一塊平石走去。
“不行,太危險!”我們一陣惶恐驚呼。
“不怕,心靜自然寧。”
老楊笑答,趨前一步盤腿坐上那不足一米見方的平石台上。
身邊是光禿禿的崖頂,石台下數十公尺深處是湍急的江流,幾米外,方有那麼稀疏的幾棵斜向江中的古槐。此時的我們不由得都在心裏暗暗地為老楊捏著一把汗。
倚在他近旁的那棵古槐邊,我在猜測:如果心中的情感與外界的某種狀態達成一種默契,心物合一,也許個中樂趣獨有獨享,自然是別人所體會不到的。於是,我便想:大自然鬼斧神工,也許最美的風景恰是在最險峻的地方。隻有經過艱苦的努力,方能在峰頂看到賞心悅目的壯美景色,深深地融入攀上峰頂的無限喜悅。
人生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有關房子的夢與話
自小,剛剛認識幾個字,還沒有到上學讀書的年齡,就每天按照父親的要求咿咿呀呀地背誦“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之類。家裏來了客人,父母親還常常當著來客給我一些賣弄的機會。當然了,盡管我還不能完全弄懂詩句篇章的意思,然背誦的流暢往往也能獲得一些意外的獎賞,諸如糖果、餅幹之類。及至讀了小學、中學,許是受了愛讀書、偶爾也寫一些文章發在報刊上的父親的影響,自己也曾在筆記本上大段大段地抄寫唐宋名家名篇。感覺,無論是寫景還是敘事、抒情,情境上、思想上、藝術上都堪稱是寫絕了,的確是不朽之作,是幾百年、幾千年來流傳下來的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模糊記得,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當時還能全段地背上幾十首、上百首。後來,從師範學校畢業做了老師,也曾經在課堂上,對著講台下的學生,從作者生平、年代背景、布局謀篇、思想意義、名詞佳句的解析中,富含深情、抑揚頓挫地侃侃而談。自己講得激動,也著實感染了一大批的學生與自己一樣曾經幻想著在文學史上千古留芳。好在自己終於沒有誤人子弟。年齡大了以後,記憶大不如從前,斷斷續續地還能記上一些,大多也是零零散散的一些個別詩句了,整章整篇一句不丟的幾乎沒有。但總還算讀過大學中文係,對於李白、杜甫、白居易、陸遊、蘇軾、歐陽修、柳宗元等諸多大家還是多少記憶了一些篇章,而且還從正史、野史中讀到了很多有關他們的奇聞逸事,諸如“李白鬥酒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上船”等等風流不羈、憂國憂民、憤世嫉俗的風骨和故事,並且大抵知道了所謂的“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的迥異風格及其內涵。
給我印象最深的當算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大風破屋的焦灼和怨憤之情以及強烈的憂國憂民的意識至今令我心有共鳴與震撼。或許,這就是我最初的房屋情結吧。
小時候,精神上比較富足,但是因為兄弟姊妹多,自小在城市長大的父親又不善農耕勞作,家境一度貧寒、窘迫。一家人賴以棲身的茅草屋不但年代久遠,而且破舊不堪。那時,最愁的是陰雨天,常常是外麵下雨,滿屋漏雨,土炕上、屋地上,甚至犄角旮旯,到處接的都是盆盆罐罐,滴滴答答的很有節奏感。母親四處忙碌著,頭發上濕漉漉的,臉上滿是汗水、雨水和淚水的混合物……
後來,父親的“右派分子”的帽子雖然摘掉了,家境依然如“文革”結束後的國家,滿目瘡痍,百廢待興,日子依然過得緊緊巴巴。那個時候,在我年少的心裏最大的願望就是自己的家裏能夠蓋起一幢大房子。每次與父親一道出門,看著城裏鱗次櫛比的樓房和鄉下紅磚紅瓦的磚房,我感覺它們的主人好氣派好氣派的,著實羨慕極了。
參加了工作以後,一段時間裏,我的目標沒變,依然盼望和構想著有朝一日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擁有一間可以遮風避雨的居所。以至於女兒在她23歲讀大學的年齡,在一次的飯桌上,不無揶揄地嘲笑我們說:“看你們,像我這個年齡就早早結婚了!”言外之意,是我們胸無大誌,隻顧得築得小巢娶妻生子,沒有如今她們一代考研深造一類的遠大誌向。聽了女兒的話,我隻是苦笑了一下,沒有過多地解釋。
記得當初,還是分房製的時代。一所學校百十號教工,年輕的成分占了十分之六七。年齡、學曆、教齡、業績,家庭人口……一路地拚爭過來,那個時候,如果誰能從學校分房的名單上找到自己,那種興奮與幸福絕不亞於今天中了500萬元的大彩。而能夠獲取分房資格最起碼的條件之一是“有家人士”。不害羞也不誇張地說,我與妻子“早熟”的婚姻,也成了向單位索要房屋的重要籌碼。
1985年,當新婚的我們與父母一道從低矮的土坯房搬進60平米的磚瓦房時,我竟然興奮得一連幾天沒有睡好覺,常常在睡夢中笑醒。
後來,我從學校調農場機關工作,為了分得“副科級幹部”待遇的房子,不得不放下自己在學生麵前養成的“牛哄哄”的俯視一切的臭架子,低眉順眼地給手握分房大權的一位“權貴”偷偷地送去兩瓶酒。花去的幾十元錢讓我足足心疼了好久,須知,在當時那幾乎是我整整一個月的薪酬。
分得了新房(所謂的新房,無非是一位升職了的科長騰挪出來的不足50平方米的舊居),又著實讓我高興和興奮了許久。我到處撿拾舊磚頭,起早貪晚將房前小小的院落整個來了個紅磚鋪地,搬家入住那天,慶祝的鞭炮聲響了好久,如同入主皇宮一般。室內擺放了沙發,有了安置茶桌的地方,就已經感到很氣派很奢侈了。隻是可惜了我的那些書,沒有了它們的安身之所,就隻好衣櫃、床下、屋角到處堆滿了捆紮好的紙箱。偏偏,我做的又是經常“爬格子”的差事,常常的,為了找一本用得著的書刊,就不得一次又一次地鑽到床下,挪出來並且拆開“書箱”,攤放一地,像尋寶一樣,弄得遍地狼藉,也因此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愛幹淨的妻子的嘮叨和數落。
終於搬進一幢大房子並且破天荒有了一間獨立的書房,是在父親已經故去12年之後的事情了。搬遷的前一天,我獨自去了東山坡父親的墓地,待了好久。焚燒後的黃裱紙灰隨風四散飛揚,我知道那或許是父親高興的靈魂在舞蹈。父親生前喜酒,卻從未見他喝醉過。眼看著墓地四周搖曳的花草,我猜想,即將喬遷新居,許是剛剛喝過我喜酒的父親,委托她們載歌載舞在向他的“出息了”的兒子道喜吧?我流了滿臉的淚……
人至中年,總愛忘事,小時候經曆過的許多往事已經記憶不清晰了,可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根據巴金老人小說改編的電影《家》中的每一個故事情節。對於作品中所表現出的鮮明的反封建意識,我的感受日漸淡薄,也許是思想落伍了。至今,我依然渴望那大宅院裏令人窒息的封閉式的空氣中隱隱透出的“家”的溫馨和味道。
去年,在冰城哈爾濱的江北,我逡巡在一片別墅群中。天高雲淡,綠草如茵,造型典雅,環境優美。我就猜想,住在這裏的人們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紳士生活呢?我並沒有特別地羨慕那種富含銅臭味故作高雅的大款式揮金如土的生活,腦海裏縈繞不去的總是老北京寧靜、恬適的四合院裏四代同堂的天倫之樂,亦或是江南名人雅士老宅子裏濃淡相宜的竹林之韻和如絲如縷的琴瑟之音。在長江之濱的古城鎮江,我冒雨探訪賽珍珠的故居,在那架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鋼琴旁,坐在那張古色古香的寫字桌旁的藤椅上,瀟瀟雨中,吸吮著充滿中西合璧文化氣息的濃鬱芳香,我被深深地陶醉了。
我知道,大江南北,東西縱橫,無論走到哪裏,有關房子的一切,我的所有用心,其實都是在努力尋找著一種和煦如春其樂融融的一種真正的“家”的感覺。麵對著城市裏密密麻麻如林的高樓大廈,想象著蝸居在各自格子裏的人們,我不知道自己是覺悟了還是封建得遠離時尚了,所以,時常的,我很困惑。因而,對於房子所產生的一切流動的思維,我依然充滿夢幻。
永遠的北大荒情結
靜靜地坐在書房的一隅,我在瀏覽著書頁已有些微微泛黃的《北大荒》,盡管它所講述的故事已有些久遠,然而,它所牽引的遠遠近近的人物仍十分鮮活地老友般與我對視,與我傾談,使我的心如窖香的酒一樣彌漫著濃濃的香氣。
初識《北大荒》是在暑假支農的曬麥場上,那年我16歲。
無意中在一位孫姓運糧司機的駕駛室裏找到的那本刊物,隨手一翻,竟覺眼目一新。第一次從散發著墨香的鉛字中看到了我所熟悉的農場生活和那麼多相似於身邊親鄰們的人物,我被深深地吸引著、感動著……自然,對這本毫不起眼的刊物愛不釋手。
勞作休息的時候,我躺在金黃色的麥堆上津津有味地讀著肖複興的《北大荒酒》;傍晚收工的時候,那本已被我匆匆翻過一遍的刊物又被我借回家中。
在那從此被煽動起的躍躍欲試的欲望中,我與《北大荒》結緣,並由此結識了孟久成、平青、王佐泓、常新港,結識了楊孟勇、劉戈、徐國春、張玉林,結識了傅強、紀紅、趙國春、魯曉雲、蘇冬、周妮娜、寧可威、雅魯和寄沫,結識了很多很多見過、沒有見過的圈子裏外的一群可以通過文字去交流去溝通去推心置腹的朋友。我的身邊從此也有了像曲洪智、周玉玲、趙雲龍、賀俊立、曹華、宋慶武、厲承榮等一大批可以經常忘記了下班、忘記了吃飯,時常圍坐在辦公桌前廢寢忘食談天說地說古論今的尊敬的師長和夥伴。
紅塵滾滾,歲月如梭,一晃兒快30年了,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離開了墾區,去了遙遠的大洋彼岸,去了北京、上海、昆明,去了山東、浙江、福建……當然,還有走得更遠的,遠得去了遙遠遙遠的天國,再也見不到麵兒了。常常的,捧讀著那依然散發著油墨香氣的書頁,讀著那清秀如人淒美的文字,聽他們其中的一位或幾個娓娓道來講述不盡的故事,我常常會潸然淚下,為了感動,為了懷念,也為了其中那份難得還在的真誠與執著。
曾經,有一位十分有才氣而又敬業的好友向我約稿,讓我在她編輯的欄目好好說說我印象中和感受裏的《北大荒》。從收到她的第一封約稿信起,我就被她獨到的編往視角和這份誠摯的邀請深深地感動著,一直到今天。然而,我始終沒有動筆,二十多年來誠惶誠恐,深怕自己淺薄的些許了解掂不起手中這支沉重的筆。我違心地選擇了放棄,努力地尋求用其他的方式認真彌補好友的信任與期待,默默無聲償還著那份時過境遷無法償還的心債,用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