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庭院深深

父 親

父親生前喜歡舞文弄墨,文章寫得文采飛揚,毛筆字也寫得漂亮,通音律,會彈琴,時常自彈自唱。其實,父親是商校畢業的,專攻財會,算盤打得極其精準。所以,很早就聽母親說過,父親寫的小說,經常在報刊上發表;父親邊陪朋友談天說地,邊記賬數錢,分毫不差;父親的鋼筆字、水筆字寫得漂亮,大氣而有線形,因此,每逢年節,鄰裏們便來求字寫對聯,父親邊吟詩作句,邊飽蘸筆墨,樂此不疲……正是因為父親有才,所以,23歲的時候,就被人稱做“高科長”了,在合江專署,分管十幾個市縣的基建項目審批。也正是因為有才,才有傲骨,不屑巴結權貴,常常吟詩作文且寫成“大字報”給同事們出氣令領導難堪,於是終於被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到農場勞動,以至於最高的官階就是23歲時就有的“科長”。父親年輕英俊,風流倜儻,自然很受當時女孩子們的追捧,所以,據說母親與父親的結緣還是走了後門的,是當時在佳木斯公安局刑偵二科當科長的二姑父極力攛弄撮合的,因為父親最聽二姑的話。

當然了,這些都是長輩們聊天時回憶的。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就不常見父親在家的身影。父親自小生活在沈陽,祖父母辭世早,父親寄居在大姑家讀書。許是受不了“資本家”大姑父嚴厲無情的管教,憤而離家出走,投奔到在佳木斯的大伯父和二姑家,在佳木斯考上了商校,後來也是在佳木斯參加了工作。城市生活給了父親極好的素養,為人仗義,心地善良,眼界寬,喜好結交朋友。最不擅長的是農耕。曾聽母親說過,在下鄉到姥姥家拜見嶽丈的時候,為了表現,主動幫姥爺鋤地,結果,把嬌小的玉米苗全部當草鏟掉了,留下的全是綠綠的青草,弄得姥爺一家人哭笑不得。最有趣的是,剛到鄉下的時候,竟然對著大片的麥地,對著村鄰詢問:“這是誰家種的這麼多的韭菜?”

父親雖然才華橫溢,但一生命運多舛,生活的路很坎坷。好容易盼到“四人幫”倒台了,因為下放時檔案被組織部門弄丟了,父親遲遲沒有得到平反,這成為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我知道,父親當時的奔波和祈望,不是什麼所謂的平反啊、官複原職啊,而是念念不忘把自己的六個子女辦回城市成為不受人白眼的市民。

父親是患急性心肌梗塞突然病故的,1988年8月8日的淩晨(農曆六月二十六)。作為長子,我是在父親病故後處理善後事宜的時候,才知道的確切的誘因。那個時候,父親經商,做大豆經紀人。去世前一天,他四處奔波辛辛苦苦購買的幾車大豆被扣在火車站台,因由是父親沒有識相地給當地的稅官進貢。成車的大豆,好幾萬元的貨物被借口扣下,須知這在當時絕對是一筆巨款。於是,我非常合理地想象,父親是一股急火。因為就在那個立秋日的冷夜,他一直沒睡,獨自一個人就著簡單的小菜,自斟自飲,借酒澆愁……

至今,每逢冷秋,我的眼前總是晃動著父親那緊鎖的眉頭和鬱鬱寡歡的身影,心裏十分痛恨那無端的盤剝和無恥的索取和壓榨……

我曾經是以文為業的一個書生,父親病故二十多年來,我曾經多次動意想寫寫我的苦難的父親,每每提筆,總是涕淚漣漣,不知從何說起,不知說些什麼,又總是很沉重地放下。此番,在父親故去的冷秋,拉拉雜雜地說了一些話,就權當是一個兒子對他老人家的祭奠和懷念吧……

和父親一起捕魚的故事

偶然中知會了一個詞——“魚哈”。

所謂“魚哈”,就是冬季水麵結冰後,大量的魚兒密聚起來,魚群哈氣使部分水麵不易結冰的“怪”現象。“魚哈”現象一般多發生在高寒地區的淡水河泡中。

剛一弄明白這個詞義,馬上就想起了當年和父親一塊兒捕魚的故事。

大概是一家人跟隨父親輾轉東遷落腳在黑龍江邊的那年吧,似乎是1976年的年底,亦或是1977年,有些記不清楚了。

冬天。一個早晨。

吃過早飯,父親領著我和大弟,帶著自製的冰鑹和抄羅子、水桶等,直奔村子北麵的江汊子。到了地方,父親學著別人的樣子,東瞅瞅,西看看的,像是在選地兒。待選中了一塊窩子,便指導著我們用隨身帶來的掃帚掃雪,清理出一塊兒幹幹淨淨的冰麵來。

接下來,就是鑹冰。從一個鑹點,慢慢地擴大,擴出一個鐵鍋大小的圓形冰窟窿。

要說鑹冰眼,還真的不能蠻幹,得講究力度和分寸。剛開始鑹冰窟窿的時候,不能一下子穿透,要圍繞著一個點向四邊擴開,留下薄薄的一層,眼見得水汪汪的。父親邊示範邊給我們哥倆講著要領。看父親一本正經的樣子,我心裏暗暗好笑。父親從小在沈陽長大,從沒事過農耕,屬於韭菜麥苗都分不清那夥的,更不要說捕魚打獵的事了。但見父親講得認真,也就認真地照著去做。

半個小時左右時間,頭上已經浸出汗珠,冰眼鑹得也基本成型,留下薄薄的那層冰麵似乎已經看見了擠滿密密麻麻張著嘴兒哈氣的魚。這個時候,父親掉過冰鑹子,用鑹子的底部狠狠地砸向冰層,隻聽嘩啦一聲,一股水湧了上來,數不清的魚兒也隨著水流兒奔湧而上。

“快,快,拿抄羅子抄!”父親急急地喊著。據說,這是冬天鑹冰眼捕魚最關鍵的兩個環節,一是破層冒眼的時候要果斷迅速,拖泥帶水地砸開,魚兒換了空氣,眨眼間就跑開了;二是抄羅子要手疾眼快,趁著魚兒跟著水浪向上湧的時候,一抄兒一個準兒。動作慢了,魚都跑了,也就隻剩下水了。

我和弟弟人手一把抄羅子,緊張地忙碌著……

歡蹦亂跳的魚兒,一離開水麵,蹦躂得就更歡了。也就幾分鍾的時間,就凍在冰麵上了,隻是幹嘎巴嘴兒。

看著這瞬間快樂的收獲,我們的心裏甜甜的。餐餐有魚啊!還甭說,剛剛拜師不久“東施效顰”的父親還真的有兩下子。我和弟弟互相瞅瞅,打心眼裏佩服我們的老爸!

陪母親看海,進京

2009年5月,去北京參加“新視野杯”全國文學作品征文頒獎會,特意帶母親逛了一次京城。

這也是我由來已久的夙願了。

母親算是一個小知識分子,雖然出生在巴彥農家,但是,很小的時候就從當時的“國高”考入了新中國的商校,鯉魚躍龍門,一畢業就在佳木斯參加了工作。在商場工作過,在鐵路問事處做過職員,當過鐵路子弟小學的教師。如果不是受“右派”父親的牽累,混到如今年頭,起碼也是個退職休養的純粹市民。隻是可惜,趕上了那個政治掛帥的特殊年代,母親又貪戀父親的風流倜儻和浩蕩才氣,很深情也很依戀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隨父親含辛茹苦遷居鄉下,受盡了顛沛流離,嚐遍了清貧苦難。所以,自我懂事時起,我就暗自發誓,一定要好好孝敬我的雙親,盡我的綿薄之力補償他們的一生缺失。

遺憾的是,雖誌向鴻遠,但始終也未能盡心如願讓二位老人安享晚年。

父親早逝,給我一生永難彌補的傷痛。母親年邁,身體一年不比一年。所以,一旦得閑,我就極力攛弄著帶母親出去走走。

先是看海。

前半生,母親省吃儉用辛勤勞作拉扯著把六個兒女養大。她從沒有親眼見過海。母親很向往,常常低喃:“嫁給了你們蓬萊海邊的老高家,竟然連海的樣子都沒有瞅過,這輩子你說是不是很冤?”

我明白老人家的心思。

2002年夏,我帶母親去了大連。星海廣場散步,老虎灘旅遊,鳥語林聽鳴,旅順口懷古……母親玩得很開心也很快樂。印象裏,在大連貝殼博物館,六十多歲年紀的母親竟然獨自走上了一百多級台階,令我和隨行的姐姐很是欣喜。

我們的心裏甜甜的。

母親還說,生在中國,總聽說北平、北京,但是京都到底啥樣隻在電視裏看過。

我心領神會。

於是,在北國依然清冷尚有寒意的5月,我陪母親走了一趟京城。

天安門廣場、故宮、頤和園、恭王府、王府井小吃、大柵欄商業步行街、前門大街、天壇公園、奧運鳥巢水立方夜景……如果不是母親的腿腳吃力,我真的很願意陪母親登一登八達嶺長城,看一看那條“巨龍”的遺跡和風采。遺憾的是,母親中風後遺症,拄著拐棍行走了幾日,已經很是疲憊,隻好作罷。

在大柵欄商業街,我帶母親專門去“狗不理”包子店品嚐風味,母親連連稱讚味美餡香。

在前門大街,我專程安排母親品嚐正宗的北京烤鴨。母親嫌我奢侈,怕花錢多。我隻好告訴老人家:“吃全聚德烤鴨,登長城,逛故宮,是來北京旅遊必做的三件事。否則,師出無名。”

母親勉強接受了。

老北京老字號了,帶著親朋徑直衝著全聚德最正宗的老字號店去的。

晚五六點鍾,人超多,先是坐等排號。

母親在大廳逡巡著。環境不錯,很有中國特色,還有一些全聚德發家時期留下來的老物件展覽。感覺,來就餐的外國人比中國人多。

等到上桌開餐,見每盤菜品菜量不大,味道依然是蠻不錯的。“馳名中外”的京城“飲食名片”掛爐烤鴨 ,“入口即化”的“酥脆”外皮,“肥而不膩”的鴨肉,搭配“薄嫩”的春餅,“香甜”的麵醬,“綠色”的香蔥和黃瓜,還有芥末鴨掌、鹽水鴨肝,價格雖有些貴,卻是“別有一番美味”在口中。

六個人,八個菜,還有黃酒和果汁,消費了一千五百多元。

臨了,獲贈一份紀念卡,記住了這段難忘的故事。

麵 條

母親年歲大了,牙口不好,所以就總是喜歡吃麵。

也難怪,自從我記事時起,我就記得,每到節日改善夥食,總是父親在麵案上忙活著,一會兒的工夫,一塊兒醒好的麵團就被父親擀成了一張薄薄的圓餅,繼爾被擀麵杖牽拉著折成“餅被”,然後,在父親有節奏的切割下,一絲一絲的麵條就攤開在自家的小蓋簾上。母親這個時候,多半是負責燒水、打鹵。父親擀的麵條,薄厚均勻筋口好,最讓人解饞的還是母親做的那茄子肉絲鹵或者是炸好的雞蛋醬鹵,吃起來滿口噴香,撐得肚子溜圓。

這樣的時候,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並不多見的。家裏兄弟姊妹多,六個孩子整日裏要吃要喝要穿,盡管父母親節衣縮食整日辛勤勞作,家裏的日子還是過得很拮據。那個時候,家裏吃得最多的還是粗糧,經常是玉米子水飯或者是烀窩瓜、土豆等“瓜菜代”,不是年節,很難吃得上一頓細糧。因此,每逢父親母親一起給我們擀一頓麵條,那就是當時最好的牙祭了。我還記得,小時候曾經和父親去過城裏的姑姑家,到了快開飯的當口,姑姑吩咐表姐:“丫頭,去給你老舅煮把掛麵!”隻見表姐聞聲掀開糧櫃,取出一把紙筒卷著的幹麵條,撕開紙卷,如仙女散花般往滾沸的開水中一下,不久,就聞到了噴噴的麵香。那個時候我在心裏簡直是羨慕極了,暗想:什麼時候我家裏也隨時隨地地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掛麵條呢?

後來,我們兄弟們長大了,家境漸漸地好起來,父親母親給我們擀麵的時候也多起來了。偶爾,家裏來了客人,母親也大聲吆喝著讓我們兄弟中的哪位去食雜店買上幾把掛麵回家來下。常常是沾著家裏來客的光,我們也常常是吃得肚滾腰圓滿嘴麵香。

再到後來,我們兄弟姐妹們都相繼成家立業,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生活好了,麵食也多了,可是父親卻積勞成疾在一個秋天的夜裏遠離他的兒女們走了。從此,無論在哪裏,無論吃哪種風味的麵,我都感覺怎麼也吃不出那大鍋煮麵的香味兒來了。

印象裏,二弟緒祿是最愛吃麵條的,尤其是過水的打鹵麵,滿滿的一大碗,似乎他三下兩下就扒拉到了嘴裏,吃得又香又甜。

二弟結婚了,娶的是鄉下的媳婦,很俊俏的模樣。二弟做的是建築工地上的力工,勞動強度大且工時長。結了婚的二弟疼媳婦,早晨舍不得打擾媳婦的好覺,常常是餓著肚子上工地,直到小半晌工休的片刻,連忙趕回家來匆匆地吃上兩碗麵條,並且多半是就著鹹菜,沒有鹵。這樣的日子久了,住在後麵屋子裏的母親心疼兒子,於是,她常常地估計好工休的點兒,提前燒好開水、打好鹵兒,讓空著肚子幹了半晌活兒的兒子吃一頓香噴噴的打鹵麵。

就是這樣的日子,二弟也沒有享受多久。從鄉下娶來的那個標致的媳婦,一嫌二弟做工不好掙錢不多,二嫌他隻顧賺錢沒有生活情趣,找了一個二弟在工地勞作的當口,帶著幾歲的孩子借口回了娘家,一去再也不返了。

二弟的眼窩迅速地塌陷了,滿眼的血絲,紅紅的,推車子的身子骨也不再硬朗了,整日裏無精打采,長籲短歎,再也沒有了笑聲。

母親和兄弟們心疼。常常的,煮滿滿的一鍋麵條,母親變著法兒掉換著麵鹵。但是,二弟還是吃不下。剩下的麵條隻好一次又一次地倒掉了。

去鄉下接媳婦的二弟受了刺激,回家不久就更加孤僻、偏執、暴戾、自卑,終於如一朵發蔫的野花枯萎在不久後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後。

二弟走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家裏的人都不敢在母親跟前提“麵條”二字。然而,飽受身心磨難的母親還是哭壞了眼睛,一直到現在,那隻患有病疾的眼睛還是總也晴朗潔淨不起來。

一晃兒,苦命的二弟走了已經十幾年了。如今,飽經風霜的母親年歲也大了。也許是牙口不好的緣故,也許是其他,母親總是叨念著吃麵條。每每如此,我總是感到很心痛,很疼很疼也很愧疚的那種感覺。我知道,這其實是為了什麼。

一套“運動服”的故事

暑期,在外地讀大學的女兒回家休假。適逢公園對過新建的休閑廣場竣工投入使用,8萬多平方米的廣場,綠地、燈光、音樂噴泉美輪美奐,健身場地、主題雕塑和高清晰度、環繞立體聲的數字電影,使人如沐甘霖,愜意無比。每天晚上,廣場上人流如潮,老人們輕鬆、悠閑地散步,年輕人相互談笑,鍛煉著身體,孩子們滑動著旱冰鞋,不時地尖叫著、相互追逐著,在盡情玩耍……

許是受了廣場氣氛的鼓舞,第二天,女兒便鼓動我和妻子置辦行頭,非要陪我們一道去體育用品專賣店購買運動衣褲,還戲謔地說:“2008北京都要開奧運會了,生命在於運動,你們也要積極參與鍛煉,把身體鍛煉得好好的,好好享受享受生活。”

對於女兒的鼓動,我不以為然,可是,她的提議卻與素來喜歡早晚堅持步行的愛人對了脾氣,可謂一拍即合。於是,廣場正式開放使用的第二天,我就被母女二人拉拉扯扯地拽進了專賣店。

店鋪裏,望著琳琅滿目掛滿各式各樣運動套裝的貨架,翻看著標明不菲價格的各色價簽,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讀書時的一件往事,想起了那套母親用幾十斤玉米換來的,當時最為奢侈的運動服——白上衣、藍褲子。

那是1977年暑假,我剛讀初中。有一天,我興高采烈地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書包一甩,就大聲向母親報喜:“媽,我被選中當運動員了,過兩天就要去公社參加運動會了!”媽媽的目光從正納著的鞋底上挪開,仰臉對我苦笑了一下,說:“好啊,兒子有出息了!”媽媽的表情使我疑惑了一下,但是,並沒有影響我“高中”了的亢奮的情緒,我繼續說,“媽,老師說了,(參加運動會的)飯錢由學校統一拿,運動服要自己買。”“哦,知道了!兒子,先吃飯吧!”母親放下手裏的活計,轉身去了外屋廚房……

運動會的日期一天天臨近,每天參加完學校的操練回到家裏,我都要嘮叨著催促媽媽給我準備服裝。學校要求被挑中的選手,一律白上衣、藍褲子、白球鞋、白手套。球鞋和手套好說,我可以撿姐姐的用,她曾參加過公社組織的中小學生運動會,可是衣服就不行了,我長得又瘦又小,和姐姐穿的尺碼相差很多,而且,她用的那套是女式的。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一套簡單的的確良白上衣、藍褲子竟然會愁白了母親的幾多絲發。

終於,有一天中午放學回來,母親鄭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跟前:“兒子,跟老師說說,咱不參加了行不?”“什麼?不參加了?”我一聽就嚷上了,“好不容易爭取上的,說不參加就不參加了?不行,我要去,我就是要去。”

母親有些惱怒了,重重地搡了我一下:“這孩子,咋這麼不懂事呢!你不知道咱家吃飯都要斷頓了嗎?我哪有錢給你買那套新衣服去呀?借又借不著……”

“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參加!”我大聲抗議著,跑開去,對著牆壁抹開了眼淚。

“咳!”母親長歎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因為哭腫了眼睛,怕同學笑話,當天的下午我沒有上學。一個人躺在炕上,抽抽搭搭地睡著了。

晚炊的灶煙嫋嫋升起的時候,我醒來了,意外地看見炕上整齊地疊放著一套運動服,白上衣、藍褲子。我一個骨碌兒爬起來,抹抹眼睛,笑了。這時,我聽到了廚房屋裏母親被灶煙嗆得一連串的咳嗽聲。

推開門,見母親坐在灶門口的小凳上,正在往灶坑裏添柴草。望著母親被煙熏火燎緊貼在臉頰上淩亂的頭發,不知怎的,我的心裏忽然一陣發酸:我有些太難為母親了。我們兄弟姊妹六個,父親又自小在沈陽長大,不諳農事,不會耕田種地,自從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農村以後,就很少在家,整天在外東奔西走,靠給人設計圖紙偷偷摸摸地賺錢養家糊口。

想到這兒,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眼淚“嘩”的一下子流了出來……

事後,我才知道,運動會上把我打扮得幹淨、利落的那套白上衣、藍褲子運動服,是母親偷偷賣了50斤玉米買了布料,又整整忙碌了一個下午才求人做好的。此後的一段時間裏,因為口糧不夠,母親隻好用瓜菜替代,害得全家吃了好一陣子煮土豆、烀倭瓜,以至於至今我對這兩種食物都反胃。

“爸,你看這套怎麼樣?阿迪達斯,國際品牌的。”正在我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裏的時候,女兒猛然的一聲驚醒了我。“吵什麼,嚇了我一跳。”我假作生氣。

“快快快,來幫我媽參謀一下。要不,就買耐克?”女兒催促道。

“衣料和款式都不錯,就是價格貴了些。”妻子拿著一套運動服,邊在身上比量著,邊發表著評論。

“哈哈,不懂了吧,這是名牌!”女兒嬉笑著,“快讓我爸掏錢,就這套了!”女兒一錘定音。

我邊樂嗬嗬地掏錢,邊在心裏思量著:“短短的30年,從觀念到體製,從發展到民生,整個社會發生了多麼翻天覆地的變化啊!”

今昔對比,細微之處盡顯滄桑巨變。改革開放,給人們帶來的不僅僅是衣食住行的富裕與變化,也使我們的心裏始終洋溢著快樂與溫暖。

三弟和母親

元旦,回到母親居住的農場去看望老人,陪母親過新年。

因為出行得早,不到10點就趕到了。母親見到我們很是高興,馬上就給妹妹打電話,催促她回家幫廚準備酒菜。看到母親臉色還好,腿腳也比前段利索多了,還總是樂嗬嗬的,我的心裏也很高興。

母親原本是與我住在一起的。上下兩層樓,母親住在一樓,單獨的一間臥室。

2004年,黑龍江政壇大地震,引發餘震不斷,我的工作上也出了一些變故。那段時間我很焦慮,一度嚴重失眠。看著樓上的燈光徹夜不息,母親也跟著憂慮和不安。許是急火攻心,那年的11月20日,母親病了,而且很重,嚴重的腦血栓令她老人家半身癱瘓,整整在醫院住了近兩個月。就在那一段難熬的日子裏,我兩眼血絲,滿嘴都是水泡。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話用在那時我的身上可是十足的恰如其分。

先是我給他做秘書的那位領導被借由整肅了,領導的座車司機意外地車禍死亡,兩件大事相隔不到一個月。正在我焦頭爛額的時候,母親又一病不起,頓時,我感覺原本晴朗的天空好像塌下了大半。

好在,我還堅強。

其後的一段歲月,一度被停職待崗,一場意外的民事訴訟,令我嚐到了從記事時起從未經曆過的冷雨冰霜……

母親病愈,需要繼續療養鞏固。可是,我的那場曠日持久的訴訟尚未落槌。擔心母親心思不靜,於是便和兄弟姐妹們商量,托辭又將母親送回到原本居住的農場,委托妹妹和弟弟悉心照料。

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的2007年,母親恢複得尚好,一家人由此歡呼雀躍,都言蒼天有眼。

母親習慣了在農場的鄉居生活,老鄰舊居的,她留戀那種感覺。於是,我便新購置了一處居所,將母親安頓在那裏頤養天年。

母親的身邊有妹妹和兩個弟弟照顧著,我還算放心。經常的,也回去看望,主辦一些零雜瑣事,期盼著年邁的母親多過些安心的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