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盡,讓他能夠幹淨利落地與這凡世間的恩恩怨怨做一場了斷。
然而刺殺李緒,便得罪了匈奴大閼氏,於是,匈奴單於把他送到了北方。
這片大漠的北方,那是一片無人問津的雪嶺,連飛鳥都不曾駐足的地方。他李陵,竟然連求
死的權利都沒有,隻有默默地看著這被別人安排好的命運,然後遵循著軌跡漫無目的地向前
走著。不知從何時起,他已信命,他,許是真的投降了吧,投降的不是匈奴,而是宿命。
既然宿命裏再也沒有他朝思暮想的妻子,那麼,一切都無所謂了。
慘淡而荒無人煙的漠北雪嶺,雪花落盡的天邊,依然站著那一個女子,匈奴的公主。她
,在這烽火狼煙中,已等候了數不盡的歲月。
隻是從那一刻起,從聽聞李家被滿門抄斬起,她,再也沒有提過這份埋藏在心底已久的
情。
李陵心裏的那個女子,那個叫做滄瀾的女子,已經不在了。可是,卻永遠地埋葬在他的
心裏了吧。那麼,也就讓這份感情,永遠地埋葬在自己的心裏吧。
可是,李陵,那個她仰慕了很久,傾慕了很久,愛慕了很久的男子,卻緩緩地向自己走
來,然後,鄭重嚴肅地說:“公主,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那一刻,似乎是一種肆虐的崩塌,那些堅守的,信仰的,全部蕩然無存,無論他,還是
她。
她答應了,不在乎他的退而求其次,她放棄了一個公主、一個女人獨有的尊嚴,她到底
還是敗了,在愛情麵前,一切的尊嚴都變得卑微不堪。
而他,心中依然有恨,找不到出路的恨,深思熟慮後,才決定娶她,娶這個愛慕自己已
久的匈奴公主。隻想告訴自己,從此刻起,他李陵不再是大漢人。
自此,算是他真的投降了匈奴吧。
他李陵,徹徹底底成為了一名匈奴的將軍,奉命率領匈奴軍三萬騎在浚稽山追擊漢朝軍
隊。
浚稽山,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地方,如今,他又回來了,麵對的,是他從前的大漢同胞
。這,是一場諷刺的殺戮嗎?李陵手中拿著弓弦,卻遲遲沒有發出一箭。
曾幾何時,他帶兵從大漢的國土上出發,在這浚稽山與匈奴決一死戰;曾幾何時,他兵
敗匈奴,身在曹營心在漢;曾幾何時,他聽聞全家被殺,心灰意冷;曾幾何時,他暗暗下定
決心,誓死不再回大漢。
可如今,他,以匈奴將領的身份,帶兵在這一片曾經踏過的土地上,來殺戮他曾經的同
胞,他曾經可以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人們,他恍然發現,手中的劍竟然微微顫抖,無論如何
,也下不去手。
無數遍地告訴自己,你是匈奴的李陵,不再是大漢的李陵,可是,終究是無法踏出一步
。
兩軍相交,看到那無數的刀槍劍戟和那殘破不堪的旗幟,李陵感覺得到,自己的心在陣
陣繃緊,就算是當獨自麵對匈奴的生死瞬間,他也沒有如此緊張過,而此時,他的心裏竟然
有一萬個聲音在念著,大漢一定要勝!就算是成為了匈奴將領,他,依然希望自己故土的人
們勝利。這,是一種煎熬。
麵對戰場上紛亂的刀光劍影,他似乎看到混亂的刀槍下,當年自己率領的五千精兵,看到了
自己出征時,街頭相送的百姓,看到了故居院落外,母親含淚的叮嚀,看到了清風細雨下,
滄瀾含情的目光。
而這一切,早已不複存在了。
他知道,從當年兵敗浚稽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做不了一個將軍了。
這一戰,李陵率領的匈奴軍大敗。
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故人,李陵從來沒有想到,在這苦寒絕嶺之地,竟然會相識一位至交。
北海(貝加爾湖),那是一片終年冰封的湖,沒有春暖花開的季節,沒有暖人心脾的陽
光,有的隻是終年不盡的飛雪以及千載冰封的湖麵。那個人,緩緩地在湖邊趕著羊群,手中
拿著的不是皮鞭,而是旌節,大漢出使匈奴的旌節。
這個人,叫蘇武。
當李陵靜靜走到蘇武的身旁時,麵前的人正如往常一樣,陪伴他的,隻有羊群,以及手
中那早已破舊的旌節。
李陵知道,蘇武是大漢的使者,出使匈奴之時,受人牽連,被匈奴扣留已久。
蘇武緩緩轉身,看到身後那早已換了匈奴長袍的男子,怔怔地站在那,於是淡淡地笑了
。
“你,終於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蘇武緩緩走上前來,眼中是滄桑的微笑。
“你在這裏,多久了?”李陵定定地問。
“你還沒來時,我就已在這裏了。”蘇武輕歎。
李陵沉默了。
“匈奴想讓我投降,真是笑話,我倒是寧願在這放一輩子羊,我也是大漢的人。”蘇武
向蒼涼的天空望去,望不見盡頭的方向,那是長安。
“慚愧……”李陵低頭。
“有什麼好慚愧的?你我立場不同而已。”蘇武隻是淡然地道。
“立場不同……”有多少立場不同,注定知音形同陌路,李陵沉思著,如果讓他再重新
選擇一次的話,大漢殺了他的全家,他依舊會心甘情願地成為一個匈奴人。
蘇武從腰間解下一個酒葫蘆拋給他:“你我不談朝廷,隻飲酒賦詩。”
“好!”李陵接過酒葫蘆,仰頭喝下一大口。
自此,北海那冰封千載的湖泊,多了兩個惺惺相惜的知己,每日飲酒作詩。
每日,早已成為他的夫人的匈奴公主會親自燙一壺好酒,送到他們相聚的湖畔,然後靜靜地
看著那在心中佇了一世的身影,心想,認識了那個叫蘇武的漢人,他的心情好多了呢。
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
慢慢地,李陵發現,蘇武手中的旌節從不離手。那,是他唯一讓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蘇武,他在期盼著,大漢的人沒有忘記他,總有一天,他們會來接他回去。
“這一天,會來的……”李陵若有所思,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也是他李陵從此孤寂的時
刻。
那一年,叱吒風雲了一生的漢武帝病逝了,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在身後留下了無數是非
功過的評說,而這對李陵來說,早已是過眼煙雲了。
隻有蘇武,伏地痛哭,他效忠了一生,守候了一生,等待了一生的君主,離開了。
凝望手中早已隻剩下一個光杆的旌節,陪伴他的真的隻有這旌節了。
又是一年,霍光與上官桀遣隴西任立政等三人出使匈奴,迎李陵還漢。
站在李陵麵前的,是三位漢人,在匈奴待得久了,除了蘇武和自己以外,李陵已經很久
沒見過漢人了。可是,當這三位漢人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奇怪自己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
激動,相反,平靜得如一泓平湖,與招待三位陌生的客人沒有任何分別。
麵對說明來意的三人,李陵隻是搖搖頭:“請轉告聖上,我李陵愧對大漢,這一生,就
不回去了。”
“將軍!”使者驚訝,卻不知如何是好。
愧對大漢,那隻是一種說辭罷了,“武帝已不在,家人已不在,滄瀾已不在,大漢於我,如
同一個陌生的國度,一切的恩怨就讓它煙消雲散了吧。”
“可是……”使者說不出話了。
李陵輕歎:“大漢,再也沒有李陵了。多年前,就已經沒有了。”若是當年他戰敗投降
時,他依舊是大漢的李陵,至少,他的心是屬於大漢的,可是,當武帝處斬了他的全家時,
大漢的李陵就已經死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大漢的李陵,他,隻是匈奴單於的女婿。
使者再三相勸,終究是無功。
北海的蒼涼天空下,蘇武望著他:“你,真的不回去?”
李陵輕鬆地笑笑,然後搖頭:“你,能給我一個回去的理由嗎?”
蘇武沉默了。在大漢的故土,他蘇武有家,可是李陵沒有;他蘇武有親人,可是李陵沒
有;他蘇武有持節19年的赤膽忠心換來的聲名顯赫,他李陵依然沒有。
“可是,你不回去,我卻要走了。”半晌,蘇武才說出這句話。數年至交,此別隻怕永
難相見,這,才是蘇武不舍的。“你,不願意跟我走嗎?”蘇武做最後的努力。
李陵無話,麵色淒涼如同這北海的夜,似乎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他才幾乎是費力地吐
出幾個字:“你……走吧……”
他李陵會記得,曾經,有那樣一位知己,共同在這片漠北的蒼山雪嶺間,相依為命。
這一生,有一知己,足矣。
蘇武長歎。
李陵苦笑著:“你蘇武為大漢,執著了19年,而我李陵,卻是一個千夫所指的叛徒,
這一次,就讓我也執著一回吧。”
蘇武回頭,再看一眼這守了19年的北海,再看一眼這伴了自己多少日日夜夜的羊群,
再看一眼這用詩酒與自己相伴的知己,然後轉身,背影在這蒼茫大漠中漸行漸遠,這一別,
再無歸期。
望著遠處消失不見的背影,和那深深印在雪地裏最後的足跡,李陵久久凝立在這片漫天
的大雪中。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從此,再無故人。
夕陽西下的傍晚,泛著淡淡金色的雪地上,斜斜地映著一個早已不再年輕的身影,依然
就那樣站在這片北海之畔,佇立良久。
河梁,那片承載了無數離愁別緒的土地,此時,隻剩下這孤寂的身影,默默凝望著這似
曾相識的每一個春夏輪回,那麼多人從生命中來了又去,他李陵,隻是想扭轉一次命運,卻
是玉石俱焚的下場。
沒有了大漢的世家子弟李陵,沒有了戰場上的威武將軍李陵,沒有了長安城外巷陌間憑
欄聽雨的少年李陵,而他,卻永遠都是李家的李陵,是那個有著一身神箭絕技的飛將軍李廣
的後人李陵,是那個將忠誠堅守到最後一刻的李陵。
無論結局,是如何。
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